第41章 出城抗疫,舊時佳偶巧遇

第41章 出城抗疫,舊時佳偶巧遇

要出城的頭天晚上,花竹的窗戶一響,他不用看便知道是誰來了。

花竹把裝了首飾的小箧拿在手中,伸手開窗。

“出來。”方池揮了揮手裏的一垛紙錢。

月光如輕紗般灑落在院落中,給站在窗外的方池,染上了一層淡淡的銀色。花竹見他目光灼灼,像是受到蠱惑一般,依言出了門。

院中的石桌和石凳在月光下顯得格外清晰,一桌一椅都被細致地勾勒出了輪廓。遠處的花草在微風中輕輕搖曳,散發出淡淡的香氣,花草的香味與夜晚的清涼氣息交織在一起,令人心曠神怡。

方池站在院裏,靜靜看着花竹,一時間兩個人誰都沒有說話,只剩被月色照亮的石桌石凳靜靜安置在院子中,時間仿佛忽然靜止了。

然後兩人同時開口:

“對不起。”

“拿回去。”

方池灼灼的目光黯淡了下去,但只是一瞬間,他又打起精神,像沒聽到他句話一般,拉住花竹的手腕,蹲到一棵樹下。

方池将紙錢放在地上,打起火折子,遞給花竹。

“怎麽又要燒紙?”上次燒紙,是在十三的墳場,墳場裏上香焚錢是極為平常之事,花竹當時并未覺得有什麽。但今日卻是在城中,自己家的小院裏。

方池拿了紙錢在花竹面前揮了揮,正色道:“這叫順溜紙,給我們求個萬事順溜。”

“我們?”

“我說了,明日與你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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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

“我去意已決。”

花竹滅了方池遞來的火折子,正顏厲色道:“方家知道你要去羅村嗎?”

“關方家什麽事?”

“你若去羅村,方家必會受到牽連。最近臨安城門緊閉,大半個羅村的人都聚集在城門口,再加上本就進不來城的流民,城外隐隐有作亂之勢。你這時候出城,定會有人參你與流民沆瀣一氣,意圖不軌。你不如在城內,多查探一下常家動向。”

“若我不去城外,你能不能把這小盒子留下?”方池指指花竹手中的小箧。

小箧的影子,被月光映照在地上。花竹盯着手裏的木箧,恍惚間覺得有些眼熟,可臨安城裏的物件,但凡街上買的,基本都一個模樣,花竹搖搖頭,覺得是自己想多了。

小箧被推回花竹懷裏,方池再次将火折子點燃,“燒紙吧。”

花竹看了看手中小箧,又看看手腕上仍在不斷變黑的銀镯。心知此次出城,生死難料。他微微閉上眼睛,想着再次放縱自己一把,若自己真死在城外,這小箧落在誰手裏也不一定。當下答應下來,而後便不再多言,跟着方池專心燒紙。

第二日,花竹帶着兩輛牛車,準備出城。

此行是臨安兩個赤縣各出四人,合力治疫。無奈仁和縣來的都是幹人小吏之流,其中還有一位仵作。花竹當他能用藥,問了才知,這人家中世代屠戶,說是仵作,實際上是專管行刑、埋葬之類的活計,連屍都不曾驗過。

如此一來,花竹成了衆人之中職位最高、經驗最豐之人,只好由他牽頭辦理。

花竹看了看躲在車後的同僚,趕着裝了糧食和草藥的牛車,出了城門。

城門一開,就見城外遍地躺着人。

吵鬧聲、口申吟聲、哭喊聲亂成一團。空氣中充滿了腐臭味,伴随着秋天殘餘的暑氣,一陣陣往花竹鼻子裏面鑽。

馭靈人五感敏銳,遇此情景,花竹如被一棒悶棍敲在腦門上,整個腦袋嗡嗡作響。

今日距花竹從鎮江回城,才過了五天,一道城牆之隔的城內和城外,竟然像是兩個世界。

城內和平安寧,仍是一副平日裏的模樣。

城外卻是活人死人混在一起。那些活着的人,身着破爛衣物,頭發許久未曾梳洗,渾身散發着腐臭之氣,看起來更像是索命的鬼。他們與城外這個世界融為一體,此刻見城門打開,各個伸拳裸臂,潮水般湧上前來。

守城的人已經換成了臨安禁軍,自然是一個也沒有讓他們進來。

大家失望地看着城門漸閉,已知入城無望,正準備散去,卻猛然發現,門前多了兩輛車,為首的一輛車上站着一個人。

花竹站在車上,又身着官袍,自然分外惹眼。他見人群中已有人注意到自己,不敢多耽擱,放開了嗓子喊道:“諸位鄉親,鄙人是錢塘縣的縣尉,今日我來,是幫大家度過難關的!城外瘟疫一日不消,我便一日留在這裏。等到疫除那天,再随大家一起回城複命!”說罷,刷刷幾下,脫了外袍挂在車上,繼續說道:“這官服,便是憑證!”

這就是壓了自己的仕途在上面了,言下之意是疫情不轉好,他便不再做官。

城外大多是從外地而來的流民,還有從羅村搬出,想要進城之人,他們見花竹那件青色的官服被熱風吹得緩緩飄動,也不知他是多大的官,只是都跟着叫好。

花竹看到他們的眼裏,升起了絲絲的希望。

希望是個很重要的東西,這一點花竹再清楚不過。

畢竟,他是靠着希望,熬過了十年。

在花竹住在常府的日日夜夜裏,他有時會感到胸口升起的一股勇氣。那股勇氣不是和常家衆人對抗的,而是讓自己離開常家的。他知道,終究有一天,他會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家。在那個地方,沒有人會這樣待他。

這個信念如此堅定,以至于花竹都可以看到一個美好的未來在像他揮手。

因為這個未來,他充滿了希望,而一旦有了希望,他便可以咬牙堅持下去,一直堅持到走進未來的那天。

眼前的這群人也是如此。

花竹看着他們眼中多多少少亮起來的光,覺得自己剛剛是做對了。

他早已計劃好,一出城門便喊話表明身份。

一來他擔心這些流民見到城中人便喊打喊殺,畢竟已經閉城半個月,被困在城外的人積怨漸盛。二來,他也想給衆人鼓鼓士氣,今天他若是慢悠悠地進了人群,等衆人議論紛紛後再說這番話,就失了先機。話若說得晚了,難免會有猜忌和流言,流言若是起來,想再澆滅就要花一番心思了,他沒有那個時間,也沒有那個人手。

如今看來,自己這番計劃,倒是執行得不錯。衆人眼裏的光,雖然微弱,但也夠了。

花竹帶着希望走下車來,卻發現跟在他身後的幾位小吏,翻着白眼走開了。

畢竟瘟疫是會傳染的。

但花竹不能走,他是自願來的。

他主動要求前來治疫,看似是為了報複推舉他的人,但實際上,并非全部如此。他知道城門外的這些人是被朝廷放棄了,從他五天前入城,見到這些人滞留在城門外開始,他就知道。

此刻他來,便是希望衆人知道,還有人沒有放棄你們。

花竹是被人放棄過的。在他人生的二十來年裏,他總是被忽略、被抛棄的那個。他深知孤立無援的痛苦,不願再有人經歷一番。他上任後這半年多,也算是見過了形形色色的人,不再像幼時那般天真。這半年裏,他不是沒有動搖過,但最終還是選擇了那條自己一直堅信的路,縱使他知道,這條路早已經和他想象中的完全不同了。

他這麽做,是需要勇氣的,而且是很多很多的勇氣。

但是這次,花竹還是義無反顧地去了。

他要救他們。

如同他希望有人可以回到自己的童年,去救那個小小的自己。但他左等右等都沒有人來,花竹等着等着就長大了。

既然如此,就讓自己成為自己曾經盼望已久的那個人吧。

花竹先看了看衆人的情況。

城門外,患病之人和健康之人混住在一起;地上到處都是大小便,一不小心就會踩上一腳,花竹剛出城門聞到的腐臭味大多源自此處;衆人倒還算團結,互相借着掃把、炊具之類的工具,但是這來來往往的情形,更加增加了相互傳染的機會。

花竹深呼一口氣,正要準備尋個人來問問的時候,就見遠處走來兩人。

略微靠前的,是個顫顫巍巍的老者,他的身側,則是個攙扶着他的女子。那女子挽着高髻,一雙巧目四盼,見着花竹,伸手給老人指了指方向。

等他們走近,花竹見這女子身着雲紋褶裙,外面套一件淡黃色羅禙子,顯得纖塵不染,與周遭格格不入。花竹一個晃神,還當自己沒在這死人堆裏,而是處在城內的街道之內。再定睛一看,那女子竟然是方曉夏!

方曉夏攙扶着老者,老者的身側,則背了個藥箱。見到藥箱,花竹眼睛一亮,也來不及琢磨方曉夏為何會出現在此處,只是雙眼直勾勾地盯着藥箱,一副生怕它消失了的模樣。

這裏居然有郎中!

花竹看着藥箱,眼泛淚光,快步迎上去,給老者行禮。

老者渾濁的雙眼往挂在車上的官服投去一瞥,随後對花竹一禮,“大人。”

花竹找了個背陰的地方,讓那老者坐了,向他詢問當前的情況。

方曉夏替老者接了話:“羅家翁翁年歲大了,說不了幾句話就要休息一番。此次疫情緊急,就由我代勞吧。”

花竹很想問問她為何會在這裏,但時下着急的是眼前的疫情,于是也不作聲,比了個手勢,讓方曉夏快說。

方曉夏也不含糊,幾句話就說清了事情的緣由。

原來這老翁一家,都是羅村的赤腳郎中。疫情剛開始之時,是老翁的兒子羅益為鄉親們治病。因為羅益的治療,村中瘟疫一度有了控制,卻沒料想,羅益整日游走在病患之間,也被過了病氣,他強撐了半月,撒手而去。

沒了郎中,疫病一下子在村裏蔓延開,死了許多人。但羅村只有這一家郎中,羅家老翁不忍鄉親們受苦,提了藥箱重新出山。但他終歸年事已高,便帶了家中唯一的孫女在旁,偶爾可以幫忙。可憐這一老一小奔波數日,仍舊沒能再控制住已經蔓延開來的疫情。

方曉夏是常在城外各個村落裏走動的,她與羅翁家的小孫女相熟,為她治過幾次痛經。羅家孫女見疫情失控,便給方曉夏去了書信,盼着她能在城內想想辦法。

“所以你就自己來了?”花竹問方曉夏。

“對呀,我本就是大夫,我來幫忙再合适不過了。”

花竹心道,這方家姐弟,一個兩個的,都想着來羅村,到時候方衡和方與之得知,不知道要怎麽發火。

“那你怎麽沒在羅村,反而到了城下?”

“我還沒說完呀!我剛準備出城,村中鄉民就紛紛離家來臨安讨活路,羅家祖孫也就一起跟來了。他們沒想到,到了城下,卻進不了城門,只能跟着大批人流落在此。我一出城,就在這裏見到他們了。”

“所以你們就在這裏治病了?”

方曉夏點頭。

“那羅村怎麽樣了?”

“都跑出來了,村子裏已經沒幾個人了。”羅翁嘆了口氣,指了指周圍的聚在一起的人,“羅村活着的村民,都在這裏了。”

花竹環顧四周,見衆人果然是以家庭為單位,散落在城門口。

“後面如何治療,老先生有什麽想法嗎?”

羅翁還未開口,就被方曉夏搶白道:“你帶了哪些藥材過來,拿來給我瞧瞧。等我瞧完了,我們再看如何治療。”

花竹見她一身羅裙,周身環佩叮當,忍不住說道:“你還是回去吧,你家人若是知道你——”

“我不要,我本就是大夫,治病救人是我分內之事。”

羅翁也朝方曉夏勸道:“丫頭,你一看就是大家閨秀,還是回城去吧。這裏都是流民,你是沒辦法在這裏生活的。”他說着,眼眶裏泛出一抹淚光:“我家小丫已經不在了,你還是早日回城保命吧。”

“我定要留下的。”方曉夏态度堅決,說罷,也不管二人,自顧自地去牛車上翻找藥材去了。

花竹與羅翁互看一眼,兩人都知治疫迫在眉睫,當下誰也沒有再提方曉夏的事情,而是轉議疫患之事。

一直等到太陽落了半個山坡,兩人才算合計完。當晚,花竹便下了三道命令。

一是所有已死之人,全部深埋,如果深埋不成,便要燒掉。二是将染疫之人與康健之人分開,另辟一隊人輪番照顧傷患,三組人如非必要,不再互相往來。第三項則是單獨分出了男女便溺之處,免得衆人再随地大小便。

三項措施一出,頓時引來了多人的不滿。

但是好在羅翁旗幟鮮明地站在花竹這邊,堅決地表示如此能減緩疫情。他在這群流民中行醫許久,頗高。再加上花竹此行帶了糧食和草藥,恩威并施下,反對聲見少,三項舉措漸漸施行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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