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影山茂夫十五歲,未成年。
他尚沒有信息素,周圍已分化成年人的信息素對他來講就算能聞到,也只是氣味,五花八門卻從不香甜;他聞得見埋藏在抑制劑以下的氣味,像個出了別的問題的嗅覺過于靈敏的人,走在人行道上從磚瓦中呼吸到整個世界,抽獎般五彩缤紛,像他除靈時超能力放肆的流動。
靈幻新隆是例外,例外得理所當然。
相談所空氣裏總是充盈煙與茶混合的甜味——之于影山,是這兩種根本不含甜味的味道中加了足量的糖漿。靈幻新隆戒了煙,信息素裏仍有不嗆人的極淡的煙草味,是他分化與生俱來。
一年以前他忽然驚覺自己并非只是喜歡甜,相反,他幾乎從不吃糖以及一切甜食。相談所比家更讓他眷戀,或者說靈幻新隆比任何人更能讓他依賴,始于嗅覺。
那天他汗水淋漓地從夢裏驚醒,他在第一個夢裏發現一條巨大的鯨魚。他又發現第二個夢中碎裂的燈泡确實碎了,燈絲斷成三截殘破地掉在他的被子上。而夢中的另一個人下午剛剛見過,在電視屏幕裏,在夕陽潑灑的長街,他的師父攜着一身刻意淡薄的信息素,走到他旁邊。
從小學一年級的第一堂課,影山就被教會了,在愛慕者的嗅覺中,被愛慕者的信息素總是泛起更甜的味道。攝影器材懸浮起來造成放送事故,他作為罪魁禍首與拯救者,心知肚明,長年陪伴的引路人令他愛/欲滿身。
他喜歡自己的師父。
一種天然的、出于本能的,不可違抗的執拗,讓他認定,讓靈幻新隆聞起來含帶糖分。
靈幻大師對外僞裝成Beta,他常用定量的抑制劑,十足是工作者的常态。定時等量的抑制劑栅格化他的信息素,流動得按部就班,壓滅本該有的生理需求。
影山茂夫在第二年直截了當地拆穿過他,言明自己已經知道他是個Omega——這算是他幼稚的第一次試探。靈幻新隆只有一秒不到的愣怔,後搓搓他烏黑的頭發接着脖頸那柔軟的一茬,說,果然騙不過你。
沒有回應,沒有變化,小自己十四歲的徒弟知道了自己的第二性別這件事對靈幻新隆來講大概微不足道,大抵靈幻覺得這懷揣無窮大超能力的孩子對他未來單身與否的影響幾乎為零。他仍然常用抑制劑,針劑每月推進他手臂內泛青的血管。
他的手骨節均勻而分明,張開來剛好能托住滿滿欲/望。淺灰色西褲下更窄細的踝骨,一瞥之下白得像雄孔雀最細小的尾翎,淺薄不驚。這是最驚心動魄的一個認知,影山茂夫認識到:他先一步知道這個人是Omega。所以他看靈幻新隆的形象,就山呼海嘯地往那被演繹得多/欲/多/情的第二性別上傾倒而去。
他幼嫩的感官尚不能理解信息素的洶湧,卻下意識的把靈幻新隆與芸芸衆書中最被向往、幻想的那性別的剪影拼合在一起:詩歌裏的母親、愛神,白鴿和歌頌者;充滿母性,生而為生育者與欲/望之身。
師父會經受發/情的折磨。他滿眼郁郁沉沉的黑,甸甸沉重的渴求本能萌芽橫生,如同煙霧撲在靈幻新隆的喉結、肩背、腰身,無一不是他的目光。
影山茂夫赤/忱相對他的欲/望,沉默相觑不發一語,任其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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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都感受不到我的信息素了,要真的能變成Beta倒更方便。我每次去領針劑,協會的阿姨們就用那種誇張的催促的眼神看我,勸我快點結婚……”
靈幻把一整管藥劑全部注射進自己身體,抽出針管駕輕就熟地拆開支棉簽按上,嘴上不停,幾乎沒有什麽防備地露出一截光潔後頸的弧度,延進潔白衣領,像被埋藏的食物。
“哪有工夫……”
最早的春櫻結了苞,養分滿滿積累一冬,頂出一顆尚不能被觀賞的骨朵。淺粉木讷過舊雪,枝柯間落灰蒙塵。
這是第四年的早春。
“師父。”
“來了?龍套。”靈幻回過頭,看到影山提着書包走進來。“占用你的時間抱歉了,馬上就出發吧。”
他站在窗外晚陽烘烤出的火紅裏,茶金發絲蓬松地在外面一層透光,嘴角上揚,眉尾舒展,幾乎全身都被身負的光芒染就。
影山茂夫點了點頭,泛甜的信息素使他感到本能的愉悅,面上仍舊無波無瀾。他今年已經是初中三年級,靈幻早已盡可能的減少委托他的時間讓他專心于升學。但總有不可避免的情況發生:比如芹澤臨時有事的現在,茂夫不得不被一通電話打來,他向來随叫随到、表面不顯,樂在其中。
因為吃鲷魚燒燙到嘴而撞到後腦死去的低級靈一如既往的輕松地被影山茂夫除滅,這貓舌的師父在回去的路上一邊講着自己如何能夠理解這位靈小姐,一邊以肯定句詢問徒弟對于一會去吃拉面的意見。
答案存在争議的可能低微近零。靈幻在說話的間隙回頭上下看了茂夫幾遍,“你長高了,龍套。”
“每年您都有這麽說,師父。”影山茂夫答道,目不斜視。路過的花店将一簇玫瑰擺在外面,早春的寒涼裏這人工培育的花依舊火紅漂亮,低垂的晚暮替嬌豔綻放的紅蓋上一層薄巾似的藍色。
他難得地停頓了一下。這給了靈幻好好打量的機會,試圖抓住一周沒見的徒弟身上每一個細微的變化。
“真的長高了——比往年多長了不少呢……!龍套再過兩三年也要分化了啊,明明剛開始只有這麽一點高。”他往自己腰間比劃了一下,“時間過得真快啊。”
“嗯。”
還是這樣平淡的回應。
影山在關乎于分化的話題上,根本不像一個尚在青春期的孩子。他确實也一直跟不上熱點和潮流。中二未愈的初中生們最喜歡的話題中無外乎總有一個分化,晚來的激素與信息素會在十六歲開始逐漸影響少年人的外貌和身形。換句話來講,十五歲是他們最後的幻想期,升上高中開始,身體變化與否就足夠知會他們一些答案。
靈幻手揣着兜,察覺到茂夫在關于分化這件事上過于寡言,或許歸結于他會分化成Beta已經在親朋間成為既定事實,“萬衆矚目”。他眨眨眼,走路的步子都不自覺放慢了些,似乎在斟酌詞句,或者糾結是否該開口。
就在他糾結的時候,影山茂夫突然站住了。他穿一身黑校服,面部有了些棱角,從後面看,像棵有點想要欣欣向榮的意思的花樹苗。“師父。”
他師父自然也跟着停了,“怎麽了?”
“我會分化成Alpha的,十八歲的時候。”
聽着太像賭氣。靈幻把手從兜裏抽出來的動作頓住了一秒,随後他笑起來,左手毫無阻滞地繼續擡起來拍了拍影山的肩膀。“現在還不是能下定論的時候哦。”他轉到影山前面來,搭在他肩上的手跟着轉了半圈沒擡,卻增加了些捏握的力度。靈幻目光嚴肅了一瞬:“龍套,聽我說。無論你的第二性別是什麽,你還是你……區別不會很大。你永遠是我值得驕傲的徒弟。”
他剛在心裏吐槽鹽中的生理課老師青少年分化心理引導有沒有好好在做,就看見茂夫與他對視的神情。少年額前漆黑的碎發被風掃得動起來,露出一小截眉頭,尚且是軟得分明的面部輪廓被背後居民樓亮起不少的窗勾了圈影影綽綽的邊。
“我知道。”影山茂夫無比認真,一字一頓複述:“我會分化成Alpha的,師父。”
他篤定;所以他不好奇,毫不期待,無需企盼。這篤定因由面前的Omega而起。
這是他的第二次試探。第二顆花苞探出來,在枝頭打顫。
靈幻大師眉頭一跳,差點被他的目光說服,感覺現在不是跟他争論這個的好時機。他手臂垂下來,接着往前走,甚至後知後覺地剛剛才覺得茂夫對着一個Omega認真地說自己會分化為Alpha這件事有點怪異,他真的幾乎忘了自己的第二性別。他并沒想太多,聽到背後跟上的腳步,想着到底還是初三生。
影山茂夫潛在水下,超能力包裹他的身體;氣泡聲幾近消亡。他在這裏無需呼吸,它也一樣。
他蜷起身子,放任自己成為光源,下落。
一條寬闊的尾鳍從他身邊劃落下去,帶動大片死水的漣紋。伴他下潛的龐然的海洋生物牽引水波,遼闊的弧度從影山茂夫身上潑過去,一分一毫無法撼動他的墜落。
這是第八條鯨。他在心裏默默地數,前面七條已沉了底。正等待着成為盛大的鯨落骨殖。
影山茂夫的意識海洋中,生來就沉着七條毫無生息的鯨魚,他無所覺察,仿佛人不會覺察自己背後皮膚上天生的痣。直到十四歲的那天夢裏,這第八條鯨破水而出,洶湧海流帶着他從此沉淪進死海深水。
他的黑發如同這深海一樣的顏色,被水流撥到他頭頂,流動出細小的泡沫,被他琉璃似的燦爛力量包繞。他垂着眼睑想,他是在見證又一座島的下沉。
巨大的鯨與他一起沉垂,他在鯨面前渺小得像殘燃的燈芯。
他們往深海更深墜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