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骨骼的悶痛讓影山茂夫不得不又一次在睡夢中睜開了眼。淩晨五點,他起了床,去晨跑。天空是黑色,在遠方封了厚厚的邊,城市被包裹在裏面。
早在一年以前,他開始變聲。稍顯細弱的以前的聲音一去不返,裏帶着點青少年變聲時期特有的粗砺沙啞,那時實在不能算好聽,最近收了尾,變得低沉。
猛烈的發育沙包似的砸中了影山。他住進私立高中宿舍的這兩年,身形不管不顧一樣只往高處拔,像抽條的柳,生長的骨痛劇烈得太難忽略。營養與鍛煉跟不上拔高的速度,影山茂夫肉眼可見的高瘦單薄起來。他并沒有多顯眼,無數同齡人與他一樣在經受這些,甚者一季一換更大碼的校服。這是分化的前兆。
他與靈幻很久沒見了,就算彼此的GPS位置還是存在手機裏。十四歲他發覺這不得見光的喜歡,再向前追溯竟是起從他們第一次見面。影山茂夫到底在青春期,他把這感情埋進水底,逃避的念頭一旦驟起就不可遏止,一如他的暗戀。
逃跑是可以的。是被允許的。影山茂夫過于明白他的成長需要師父,不可或缺到如同土壤之于樹。他同樣妄圖繼續隐瞞,他的情感從初生那天起就生長在水裏。
從小起過于恣意生長的感情終于陡生倒刺,幾近病态。分別往後他再不會讀氣氛,也終于注意到師父再沒給他打過一個電話,發一條短信。第三次試探已經幾近剖白,靈幻不可能聽不懂——青春期賦予影山茂夫荷爾蒙的激蕩讓他發掘了近乎偏執的執拗本性。
他偏執幻想靈幻沒能理解,仍将那看作小孩子的無心之言。這樣他的鯨就能繼續下沉,永無上凫的可能。
刻意疏遠起效極快,海流都足夠被熬幹斷線。生生像忘了一樣。影山茂夫鮮少吃糖,似乎這樣就能把那信息素的味道封存進罐子上鎖。封閉式的高中生活百無聊賴,每個上午都和以前一樣。
他像以前一樣,人緣尚可,成績中折,身邊都是可愛的人;學校和平,再不用他除靈。似乎什麽都沒變,除了他的身高,還有他面部變硬的棱角。
影山茂夫鬼使神差地把自己國中的校服也帶進了高中,永遠挂在窄櫃裏,再穿不下。聖誕前後空氣都泛寒涼,他在下午的第一堂課過後回了一次宿舍,在校服裏面加了一件高領黑毛衣。
毛衣被翻出來,櫃中擠挨。舊校服掉到了地上。下午的天光在雲層後泛亮,給這套得見天日的衣服凸起的褶皺折痕勾得慘白發灰。影山茂夫居高臨下看這套校服猶如看一層他蛻下的皮。
他虹膜顫抖。他善于壓抑,卻快瘋了。
那衣服內竟還帶着點久窒未銷的靈幻的信息素,飄渺得不觸即散,如同瀕死的驚鴻。
——再沒能逃過他第六感官的捕捉。任何隐瞞、欺瞞的自我、掩蓋的本性、掩藏的欲望,全部在這一縷山霧一樣的氣味中魂歸故裏。
他幾乎腐朽,竄進鼻腔的煙茶仍然鮮甜。他眼前顫動着靈幻新隆飲茶時杯中下沉的液面,耳邊回蕩起他皮鞋碰地時鞋跟敲踏的足音。滑動的喉結與裸/露的腳踝成為碎片似的影子,成為他金色白色糅雜的甜美夢魇。
影山茂夫幹涸的思念續上水流,死水竟漲起潮,天空烏雲濃濃滾動,沉眠的鯨驟然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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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天然與沉垂的鯨群擁有同等的異樣頻率,發出茫然呼喊卻從沒得到過應答;沉底瀕死的七條鯨魚向來無聲無息,卻依然長存。它已是今非昔比的、撲動尾鳍足夠掀開數十公頃海水的碩然造物。
鯨重新開始下落。
它原是影山茂夫虬結生長的、早已不能用簡單的百分比來表述的愛慕之情。
影山茂夫在穿上毛衣的這個下午,第一次給靈幻撥了電話過去。還沒響起半聲對面就接了,各自懷揣隐秘的期待,一聲“師父”沖着迎面的“龍套”擊撞去,四分五裂,像隔着手機屏薄薄一層飲盡交杯。
“你變聲了…”
“——我喜歡你,師父。”
脆弱的窗戶紙刺啦一聲豁開了一個口。
“……我知道了。龍套。”
而對面是一堵牆。
“最近降溫,多穿點衣服。”
靈幻新隆在電話那頭喉結滾動,卻聽見忙音。他坐在下午的相談所裏,忘了放下手機,身處同一城市,灰白的天光無所顧忌,照舊在身後撲他滿頭滿背,像一層光鮮的灰塵。這嘟嘟的忙音在他耳邊響了十數分鐘,直到芹澤擔心的聲音将其沖破。
他搖搖頭,久久保持一個姿勢的手腕酸麻,仍舊起身去看窗外,看長街盡頭。
兩年前那天,影山就在這條路的盡頭對他說:“送到這裏就可以了,師父。”
靈幻剛想說什麽,目光落在身邊已沒有從前那樣矮的影山身上,剛剛張了嘴,就聽見徒弟接着說道:“師父,你知道嗎?我一直聞得到信息素。……包括您的。”
他愕然一驚,看着影山從他身旁走出去,回過頭。
“煙和茶混在一起,是很特別的味道。”
花苞再次頂出來,這次它有些迫不及待,出生伊始就綻放了小半,連根折斷、脫離枝桠,落到了靈幻的發間。
夏季一天裏最後的陽光被矮樓的輪廓對折,一半照着少年的臉,另一半将他的半身埋進陰影。他烏色的眼珠一如既往,從他們相遇那天起就深黑得看不清。靈幻大腦當機,一瞬間沒能組織好語言,給了他轉身走遠的機會。影山的背影依舊顯得單薄,已有了長得更高的勢頭。靈幻沒來由地仿佛看到他腳底連着樹根,每走遠一步,都有一條根系從靈幻身上脫離。
直到再看不清,天色已晚。靈幻新隆伫立在大片的影子裏,才反應過來他的信息素味道确實是影山所說的那樣:他真的太久沒聞過自己的信息素了。愈來愈多的除靈委托使他忙碌到無法抽身,甚至真的覺得自己分化成哪一種第二性別都沒有區別。
他覺得自己像花樹被連根拔起的土壤,仍保持着那樹每一條根系的形狀。
樹和土從來都互相改變,他不例外。
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他絞盡腦汁,只回想起熱茶和章魚丸。影山茂夫之于靈幻新隆三十一年漫長零散的記憶,是鏡子最大的那塊殘片。
自那天起,他們分別離去,各懷心緒。人氣與知名度水漲船高,排得滿滿的時間表、長時間的奔波忙碌麻痹生理,但靈幻總能在睡夢裏看見一個沒有影山茂夫的世界。夢境幹脆了當地告訴他,致使他靈幻新隆并非獨身一人的人就是影山,他給師父帶去朋友和事業上的成功,令他能以腳踏實地。
夢裏的他孤單落魄,相談所砸了招牌。他沒能在二十五歲那年遇見影山茂夫,自然沒能取得生活如現實,也沒能戒了煙。蜂擁的謾罵與響遍全國的指責把他埋進去,等到他們奔朝下一個新聞熱點而去的時候,靈幻新隆已被徹底踏進泥土。
這夢真實到他每次驚醒都滿身疲憊,緩下好久才得以從那灰敗夢境裏脫身。孤獨感重回他心裏一隅,冷硬到疼起來泛酸。那世界晦暗着在他徹夜的夢中連軸播放,仿佛在另一個世界他就該這樣生活。他向來自诩為人通達圓滑、處事成熟,到頭來缺了這位弟子還是無依無靠。
他早就開始失眠,後竟又在每半年的例行身體檢查中查出一點信息素紊亂的先兆。
當初那樣的有關信息素的直言,暗示意味差一點就翻到明面。靈幻怎麽能聽不出裏面含着其他的意思?他與人交道多年,藥物從未松懈,面對這樣一個早就知道了自己性別的少年的剖白,他竟沒時間糾結尚未分化的影山如何聞得到自己的氣味,大抵他覺得超能力者在信息素的感知上也與旁的不同;他竟不知道如何應對。
那是他的青春期;如今也一樣,他還在青春期裏。靈幻差點忘了這件事,他眉頭緊糾,卻猝不及防感覺到了自己血液中漸漸活絡起的信息素的熱度。一通電話和幾句徒弟變化後的聲音,就足夠引誘他長年受壓抑到寡欲的信息素燥動,他苦笑翻找臨時藥品,仿佛面對一層四分五裂的窗戶紙。
身為年長者與師父,在他這極易敏感不安的年紀,面對徒弟極可能被與依賴和親情混淆的感情,靈幻新隆更應該說別的話,而非真實。
而非“我也是”。
他像個突然被寶石砸中的行人,卻千辛萬苦去尋找這寶石的失主。
從此以後,影山茂夫學會了關閉鼻底的感官,再聞不見哪個老師像山楂還是矢車菊。他篤信這一感官從十一歲那年往後就再無用處,生來就是為了那一瞬間的松動,讓他聞到靈幻新隆。
他透過窗戶紙撞了一次南牆,頗有些頭破血流,卻決定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