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
小日子被攪進權力場就只有粉身碎骨一個結局。藥不然早出晚歸、神神秘秘幾天後,許願無比懷念早上溫熱的豆漿油條和晨曦中那人灑掃庭除的身影。可是懷念再強烈,也比不過他的擔憂。
平靜的生活他早已不奢望,藥不然的安全暫時也不是最讓他挂心的。他最擔心的,是五脈。老朝奉臨終所說并非聳人聽聞,言猶在耳,異動顯現,他不能不憂心古董界的情勢。對于他來說,這比他和藥不然都重要。
這天藥不然難得的早歸,晃進屋裏,坐到許願身邊,似乎整個人都松了下來。盯着門口看了一會兒後,凝視的目光移到了許願的臉上。許願瞥了一眼,這人什麽表情都沒有,就專注地看着自己。專注的目光很容易吸引同類的目光,許願也轉而認真看着他,卻發現自己從這幅面孔、這雙眼睛中什麽都讀不出來。從前他就看不透這個人,自從在黃煙煙面前表了态,這人仿佛藏得更深了。這叫什麽事呀?他當着外人的面剖肝瀝膽想跟他共進退,就換來這麽個态度?
“怎麽了這是?”
“哥們兒遇到難事了。”
“你遇到的哪件不是難事?”
“大許,你這是在誇我一貫神勇,能披荊斬棘麽?”
忍無可忍,大手一巴掌呼在大臉上,掌心觸到一點潮濕。藥不然牽着他的手指将他的手從自己的臉上收到自己手裏。
“沒逗你。這回老頭子們捂得很嚴實啊。”
“怎麽?探聽消息不順利麽?”
“畢竟還在裝死人,還沒冷掉的渠道也不能貿然動用,麻煩得很。”
“那你這些天在外面晃悠什麽?我當你做好公開的打算了呢。”
“要公開也得是跟你一起呀,沒你首肯,小的哪能自作主張呢。”
語氣裏沒一點正經,攥着他的手卻緊了起來。
“雖然得藏在暗處,晃在外圍,但一葉知秋,總能嗅到點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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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在賣乖。
藥不然見對方沒有追問的意思,就起身給兩人添了茶水。
“五脈各家都有自己的店鋪,有些是本家的,有些是旁支的,還有一些算是收入麾下的外人。這些都是明面上的,稍稍混一點古董圈兒的都知道。但如果僅是如此,就把五脈想得太單純了。那些看似自立門戶的店鋪,無論大小,只要是有些年頭的,都跟各家有着不同的親疏遠近。
“在你許家看來,五脈是為古董界掌眼,是立公心、繼絕學,是合力開中國古玩界的萬世太平。但是古董界早就成了生意場,除了置身事外三十年的許家,誰家能不打起算盤經營謀劃呢?”
說到這,藥不然突然頓住了,含着一絲苦笑,輕輕搖了搖頭。
“說遠了,簡單地講,就是各家有些不方便動用自家門面做的事情,可能就放在親近的獨立店鋪做。一家之內有些位高權重的人,如果想試水,或者在內部遇到了掣肘,也會放到跟自己格外親近的店鋪暗地裏操作。這在五脈之內是大家心知肚明的慣例。這樣的店面也算是勢力交錯縱橫中的緩沖地帶,默認這種做法也可以少傷和氣。
“但是到底有哪些店鋪屬于親近的,又是跟哪一家、哪個人最親近,這即便是五脈本家的人也都拿不準。鑒寶的技術可以不藏私,這種信息卻從來不能分享。”
這一大段講解下來,許願聽得一會兒腦熱,一會兒心涼。他不是黃口小兒,對成人世界的複雜權術還要瞠目結舌。可是從被拉入五脈的漩渦後,這幾年裏鑒寶、解疑、破案,終于剖開歷史的迷霧,還先人以真相。數度歷經生死,只知驅從自己的是心底的一份執着,卻未曾仔細盤算到底是什麽力量将自己置于如此境地。如今聽局中人剖析冰山一角,恍如隔世。
許願抿了一口茶,涼了,苦澀得很。
“所以,如果我不姓許,早就有人找上四悔齋來了?”
藥不然大概也沒想到他會問到這個,眼底一閃而過的驚訝被更複雜的情緒淹沒。
“在劉家找到你之前,五脈裏另一條不成文的規定是,任何人不得觸犯四悔齋。”
“哦?這算什麽?保護麽?從我第一次見大家的情況看,恐怕沒人想保護我吧。”
藥不然放下了茶杯,展臂搭手在許願肩上。
“不保護,不加害,不承認你的存在。”
夕陽橫灑,鳴鐘啼啼,許願出神地望着門口,藥不然安靜地望着他的側臉。
舊式大座鐘的餘音裏,藥不然将人拉到身邊,在他耳邊輕輕地嘆了口氣。他像被驚醒一樣轉過頭,鼻尖相觸,蜻蜓點水一樣立刻拉開了距離。
許願開口,聲音平靜,似乎這些信息并沒有引起他的情緒波動。
“這麽說,你最近是去這些店鋪探聽了?”
藥不然突然對這次的跑題感到抱歉。
“我在琉璃廠附近觀察了一陣子,沒有發現異動,就轉而去黃克武和劉一鳴的心腹店鋪附近探了一下虛實。沒露面,對方掌櫃都認識我。不過還是很有收獲的。”
這樣說着,他的語調就得意了起來。
“按說這麽大的變故之後,高層的慌亂很難不引起市場上的動蕩。所以現在的平靜就格外可疑。”
“但是老朝奉的身份和這次公海的行動都是秘密進行的,也不至于弄得滿城風雨吧。”
這回居然輪到藥不然丢出白眼了。
“許大少你哪次不是弄得滿城風雨、驚天動地?
“就算這戲一樣的過程被捂住了,明面上,紅門家主剛剛辭世,青門家主就突然不知所蹤。明眼梅花這五支,你盤一盤還剩下誰了?”
在外人看來,确實如此。改朝換代從來都是多事之秋,更何況背後有這諸多隐情?
劉家現在的掌事是劉一鳴的兒子劉心同,雖然這人是古董界裏的“根紅苗正”,論資排輩和掌眼水平都無可指摘,但為人沒有野心,難保不被如狼似虎的親戚明裏暗裏擠兌使絆兒。如果不是有劉局這位表弟保駕護航,能不能坐穩劉家新任家主的位置還真不好說。
黃家算是幾門之中最為穩當的。一方面,黃克武還在,到底是壓得住陣腳的。另一方面,他病重以來都是黃煙煙代行掌門之責,黃煙煙得他多年栽培,無論是從家學上還是心智上,從一開始就是為家主之位做準備的。雖是個女子,卻是這一代中難得能主大事的人。
藥家自從藥來辭世,一直紛亂不休。就算在藥不然名為叛徒的那段時間裏,藥家也推不出一個能服衆的人選來。本來就疏于管理,現在更是內鬥得厲害。但這種情況已不是三天五日,如今倒有重整旗鼓的架勢。畢竟傳言說藥不然這個亂臣賊子已經不存在了,有人就想把污名讓障礙來背,一并清掃出家門。只可惜,算盤打得不夠溜,萬沒想到藥不是會回來。人家可是長子嫡孫,就算不在古董圈兒裏打轉,藥家的家事上還是很有發言權的。
沈家這次是徹底慌了手腳。老朝奉的身份雖然沒有公開,但人沒回來這是誰都看得見的。無論對外說辭是什麽,五脈的聚會上,總是擡不起頭來。原本跟黃煙煙、藥不然一樣被當作接班人培養的沈雲琛的侄女沈松竹如今的地位十分尴尬。若不用她,沈家青黃不接,若用她,誰敢保證這不是第四位老朝奉?
許願突然覺得腦仁兒疼,無比懷念起山中拓碑的日子。
藥不然看着他皺眉的樣子,輕聲問:“要不要出去走走?”得到點頭的答複,就拿起兩人的外套,牽着人出了家門。
北京初秋的傍晚最是怡人。風是暖中帶點涼意,夜是深藍透着澄澈,樹葉尖兒上好像藏着一片森林。
許願沉默的樣子讓藥不然忍不住溫言相勸:“這總不至于比哥們兒玩無間道的時候更難吧?不管前面是什麽事,一起趟過去就是了。”
“所以你到底打聽到什麽了?”
許願這人有時候就是這樣像小孩子一樣別扭,藥不然忍不住暗笑。
“私底下動作都很多,有的在收緊入貨的渠道,有的在趁亂擴張,還有的看不清在搞什麽名堂,似乎是想另起爐竈。”一邊解釋着,一邊斜觑着許願的表情。
一條胡同走到了頭,許願停在了車水馬龍前。往來的車燈映在他眼裏,成了流淌的光帶。
“是不能再被牽着鼻子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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