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浸在地鐵站濕悶的潮味裏,喬卿耳邊還繞着巴克利說的話。

巴克利問她是哪一年和父母分別的。喬卿說十五歲那年,父親因病去世,母親不知所蹤。她被托付給父親的一個舊友。巴克利問:“終于離開了那個家,你的感受如何?”喬卿想了一會,回答說:“我再也逃不開那個家了。我走到哪裏,它會跟到哪裏。”

巴克利停頓片刻,告訴她說我們需要回頭看一眼自己的過去,直視它,或許你會發現童年時追在身後的陰影早就不在了。我們不必始終懷揣恐懼生活。

在二十七號碼頭等輪渡時,喬卿再次接到了婦女兒童基金會的電話。一周前她沒能給愛瑪一個答複。不曾想先前如鲠在喉的心結,現下她倒是不怎麽在乎了。她告訴愛瑪,由于自身經濟上的狀況,她沒法繼續向基金會捐款。

她心裏剛想犒勞自己原來實話實說也是件挺痛快的事,沒料到愛瑪卻用歡悅的聲音告訴她,不論是以喬卿的名義還是司然的名義,基金會都非常感謝他們願意繼續為兒童保護、兒童生存貢獻一份力量。

挂了電話後,喬卿半張着嘴,驚訝良久,才明白司然停止了她的捐款,轉而卻用他的名義捐助。喬卿不大明白這是什麽意思,是覺得她不配使這份錢,還是說他要那名頭。

但轉念又想,這大約是最好的結果。之前的生活,還有它那金裝玉裹的闊綽,原本就屬于他們兄弟倆。當初她被迫走進他們的故事裏,如今沒什麽理由再賴下去。

她不清楚司然什麽時候會來和她談財産和婚姻的分割。司然比他哥哥寡言,喜怒也難辨。認識十幾年,有幸和他打交道的幾回,全都大是大非的跌宕起伏。當真消受不起。

甲板搖搖晃晃,天空卻像是浸透了湛藍油墨般恬谧。幾抹白雲在太陽前漸漸融化。

漂在海灣上的半小時,喬卿拿着手機列下自己過去幾個月的開支,吃穿用度、看病配藥。

如今她的花銷少了許多。

周予淮活着的時候,她像是個夜班族。晚霞隐褪,夜色侵占大部分天空時,她會洗了澡,備好配衣服的珠寶、晚裝包和鞋子,滑進一條曳地長裙裏,再戴上一副今晚的角色該有的假面,或是歡笑附和,或是弄盞傳杯。

周予淮要的是公爵夫人的微笑。在那個微笑裏,金錢地位是可恥的,對成功的渴望是低俗的,沒有時乖運蹇,不是騰達飛黃,一切都是輕描淡寫、毫不費力的。

她一直想不通他為什麽那麽急于和原來的他自己劃清界限,那明明是一個很珍貴的獨一無二的人。

喬卿不喜歡社交。周予淮死後,那一套套輕薄又不至于輕浮的行頭像是過去的自己褪下的昂貴死皮,終于蟄伏在黑暗偌大的衣櫃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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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然對她是沒什麽要求的。大約是她現在這副樣子着實不能在場面上為他增光添彩。不論出于什麽原因,喬卿得益于這個安排。

算完開支之後喬卿心裏更有底了。她眼下的開銷不比元冬的薪水高多少,光靠信托每個月的收益就夠了,而這部分不屬于夫妻共同財産。等到離婚之後,她可以搬回新郡和周予淮原來的那套公寓裏。這些日子,她該去把公寓收拾出來。

想到元冬,這兩天不知為何沒怎麽見到她。喬卿微微皺起鼻子,想起兩天前,樓下花園裏元冬和司然說話的樣子。

她琢磨了一會就放棄了。或許司然把元冬叫到他自己那房子去做事了吧。元冬一向是個會順杆兒爬的。

到切斯特島上了輕軌。今天人有些多,她拉着頭頂的扶手,身體跟着車廂慢悠悠地晃,時而仰頭看見高樓間露出的一抹藍天。

喬卿想了想還是給司然發去信息,委婉地問他財産的分割有沒有考慮好。可能那消息措辭得不夠委婉,不然就是他不屑搭理她,一個下午過去,他也沒回複。

小組治療結束後,喬卿去找瑪麗安告別。出院半年多,喬卿幾乎每周都來。既然情況逐漸穩定,她打算退出小組了。

“我為你高興。我們練習放松技巧,你每次都學得很快。”瑪麗安笑着回答:“我們是一家人。今後想我們了就随時回來。”

組員們陸續離開教室,但串串留在了教室裏,忙東忙西裝作在幫忙整理繪畫課的工具。當喬卿開口,串串收畫架的動作也慢下來。喬卿不想再來瑪麗安的治療小組,和串串不無關系。他總是令她生出幾分不适。

同瑪麗安在治療中心的停車場邊說了再見,喬卿往醫院西北門走,打算搭輕軌回家。她突然聽見背後有人喊她,轉過身,串串的臉出現在眼前。他跟得近。他總是靠得太近。

喬卿略微緊張,往後退了一步,問他什麽事。

串串沒有回答,手伸進褲子口袋裏掏東西。看得出他也有點慌張,胸口起起伏伏,眼神四處亂飄。喬卿不由自主地捏緊了手機。

他把手掌亮出來,上邊一個玫紅色的透明塑料戒指。大概是小孩子的零嘴鑽石棒棒糖。糖舔完了,留下沾着唾沫的戒指。

“送你的禮物。”串串仰着下巴莊重道。

“我不要。”喬卿搖頭。

“為什麽不要?”他粗着嗓門,又走近一步。

“請不要送我東西,也別再給我打電話了。”喬卿告訴他。

“你讨厭我嗎?”串串大聲質問:“剛才你對瑪麗安說今後都不會再來這裏,是為了躲我嗎?我才來這裏一個月,你就要走了。這太過巧合不是嗎?”

療養院門口的安保聽到動靜,轉頭往這邊看。

“太遺憾了,真是太遺憾了!”串串紅了眼,音色變得尖利,“我到這裏第一天就喜歡上你了喬卿,你難道看不到嗎?每一堂繪畫課,我給你準備了最多支白色顏料,擺上最好的畫架——”

串串猛地一把撸起袖子,把左臂湊到她臉前。

“你幹什——”喬卿倒吸一口冷氣。他手臂上有一道道刀傷,深淺不一,新新舊舊。有的愈合成疤,蜈蚣似地趴在皮膚上,有的還滲着紫紅血漿,像是嘴唇裏探出的舌頭。

串串瞪大了眼睛,嘴巴裏歪斜的牙齒凸在下唇外邊。“你得知道我經歷了什麽!我們的靈魂動物在哀嚎啊!我為你做了那麽多,你看不到嗎?!”

“你還好嗎女士?他在為難你嗎?”保安已經走上前來,擋在喬卿和串串中間。串串情緒激動,被保安推着回住院部去。另一名保安在對講器上溝通情況。

直到走出醫院門口,喬卿都聽到幾十米開外串串的喊叫:“她看到了嗎?我非要她看到!”串串聲音裏的絕望像是隔着十米澆築厚實的水泥傳來的呼喊,窒悶而微弱。

喬卿回到家,元冬依然不在。自己昨晚閑散翻開的畫冊依舊懶洋洋地躺在茶幾上,早上咬剩的半個蘋果幹癟在廚房水池邊的金色餘晖裏。

她心裏生出一種小孩突然得知今天大雪封路不用去上學的喜悅。父母下班回來前,偷偷插上的電視不用拔了,游戲機也不用開着靜音躲在房間裏玩。喬卿沖了個澡,去地下室拿了瓶龍舌蘭,回到廚房,切好檸檬,剛一坐下又覺得有點餓。

冰箱裏沒備什麽吃的,看來元冬是真的走了。

喬卿從櫥櫃裏翻出一包方便面,戴上圍裙,煮開一鍋水,在裏邊燙幾片青菜,趴一個蛋。熱騰騰冒着鍋氣的一碗面出爐,喬卿笑咪咪端去桌上。

她剛放下碗,就聽到前院車庫門開啓的聲音。喬卿愣了一愣,猜元冬又回來了。說走就走,想來就來,連聲招呼都不打的。

喬卿去客廳窗戶瞄了眼,出乎意料地瞧見司然的那輛黑色穆萊納正往車庫裏倒。她本能地低頭往自己身上看,光溜溜只裹着條圍裙。

喬卿匆忙脫下圍裙,丢在沙發上,随手抓了件開司米套頭衫穿好,四下裏卻找不到條褲子。她趕緊把前門內栓拉上。擔心他會經過花園、從後門進來,她又去把後門門栓也拉牢。

車熄火的時候,喬卿已經躲到二樓去了。她覺得自己蠢得過分,按理說她只要回到卧室,把門鎖上就可以了,但她非把司然關在房子外面。

沒有過多久,樓下傳來鑰匙插進門鎖擰動聲響。不知為何,這倏然而至的輕微金屬觸碰聲攪得她全身一陣戰栗。

随後她丢在一樓的手機響鈴。喬卿急得氣喘籲籲,随便套上一條長褲就往樓下趕。經過餐廳,她顧不得手機,抓起餐桌上的龍舌蘭瓷瓶塞進冰箱裏。

原來先前她不是犯蠢。

她不想讓他看到她又在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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