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喬卿站在窗簾後面往花園看,司然的背影缺紅少綠,寡淡得像是副白描。他一向比哥哥高一點,愈發顯得瘦削。他手裏的向日葵卻長得結實,黃燦燦、圓滾滾的,吸飽了太陽的味道。
這裏原本是司然的房子,結婚後她住過來,他就搬了出去。但為了院子裏這幾株植物,他每天清晨五六點從新郡公寓開車來切斯特島,在後院捯饬一陣子,再回新郡中城的辦公室。這一來一去,路上近兩個小時。
其實喬卿不大清楚司然為什麽要搬走,大約是不想和她沾邊。兩個人倒是想到一塊兒去了,她也不願和他打交道。
接下來的幾天,喬卿依舊在六七點醒來,趴在窗邊看一看樓下。
喬卿瞧見司然站在花園裏,朝屋子這邊微點了下頭。很快元冬迎到院子裏去,笑容可掬地和他問好。他該是交代了兩三句話,具體說的什麽喬卿辨不出。但元冬臉上一會兒迷惘委屈,一會兒悵然大悟。
喬卿支着下巴的手不自覺地捏緊,記憶裏相似的畫面浮上腦海。
忽然而至的電話鈴聲打斷了她的思緒,手機上沒有來電顯示。喬卿接起來,聽筒裏傳來陌生的男聲,有種焦急在裏邊,嗓音很粗:“喬卿?”
喬卿認不出他的聲音,“……你是?”
對方像是松了口氣,在那頭大聲道:“你上周五翹了小組治療,你這樣很讓人擔心啊!我問過瑪麗安,她也不知道你去哪裏了……”
從那粗糙的嗡嗡的嗓音中,喬卿想起這人叫串串,因為酒駕傷人被捕,到了看守所沒兩天就被監友打成消化道出血。他家裏條件殷實,想法子拿到一份精神科的診斷,把他轉到格雷姆治療中心。他一個月前出院,也加入了瑪麗安的小組治療課。
串串是個過度熱情的人,每次小組治療,他提前半個小時到,繞在瑪麗安身旁問東問西,像是小學二年級的紀律委員。瑪麗安曾經委婉地向串串提出,和小組成員交往時候,要注重邊界感,不要過問別人的隐私。
“什麽叫邊界感?”串串傻了吧唧地問。
喬卿不覺得他在裝傻。他是真的不懂。他和許許多多來格雷姆的病人們一樣,和喬卿一樣,從小就活在沒有邊界的環境裏。父親不會看到母親身體的邊界,父母不會看到孩子內心的邊界,誰都可以在他們的邊界踩踏。他們學不會尊重別人的邊界的。
串串仍在電話上喋喋不休:“我總是特別為你着急,喬卿。我先聲明啊,我對所有小組成員都是一視同仁的,大夥兒都理應獲得同樣的關照。但你也感覺到我們之間是不同的對嗎?我們倆有特殊的感應,就像是共生的靈魂動物,你知道什麽是靈魂動物嗎喬卿?一開始它是模糊的一團,但是只要你喂養它、給它能量——”
喬卿不知道串串從哪裏找到的自己的電話號碼,也不知道為什麽串串要用匿名電話撥來,想來上周五晚上那通來電可能也是他。她告訴他,如果有什麽事可以在小組活動時再聊,然後挂斷了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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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上午,喬卿又去巴克利博士的辦公室。
這回巴克利并沒有提起周予淮,而是閑聊般問起喬卿的父母。得知他們已經去世多年,巴克利又問起喬卿小時候的事。喬卿覺得自己的童年和大部分人的大差不差,嚴厲的父親,膽怯的母親,以及做什麽都不夠好的自己。
少數時候,她會在父親盯着自己的目光裏看到一種東西,一種情緒,被竭力壓制住,卻要噴薄——是鄙夷。那是父親對母親的評判的一種延伸,一種繼承。有的孩子繼承了父親對母親的愛,有的孩子繼承了漠不關心,還有的像喬卿這般,繼承了不值一提。
她的父親是個不怎麽成功的商人,做貨運生意。光景差的時候,會有人上門讨債;光景好的時候,他又搖身一變跻身高淨值人群。
偶爾在餐桌上,父親心情不錯時,母親會嘗試閑聊幾句。她在他公司裏做一份會計的工作,偶爾會抱怨工作無聊,或是不受人重視。
“你還能點幹什麽?!”他會突然爆發。
母親從來想不明白,為什麽她說起工作上的麻煩,父親時而左耳朵進右耳朵出,時而言語傲慢卻提供些切實的建議,還有時候,他會突然一拳頭砸在桌面上。
“陰晴不定。”這是母親能想到的最合适的解釋。她對抗父親的方式是逃避,不頂撞,不出聲,一走了之,三五天都不見蹤影。
母親每次離開,喬卿都會哭着在玄關拽着她的行李箱仰頭問:“媽媽你要去哪裏?媽媽不要走。”
大約是為了證明自己不是一個懦弱平庸且毫無主見的人,母親會斬釘截鐵地回答:“我就算死,也不要留在這個家裏。”她面上毅然的表情是那麽令人信服。
喬卿很害怕母親會真的尋了短見,畢竟每一次說出這話時,母親眼裏的決絕做不得假。但是幾天後,母親又會哼着歌回來,做一頓晚飯,掃一掃屋子,拾起她誓死劃清界限的生活。
但在母親離家的這幾天裏,喬卿得獨自面對父親的暴怒。她不像母親可以悄悄溜出屋子去,她沒有權力把自己反鎖在卧室裏。她沒有自己的空間,不敢妄圖僥幸。
為了能在風暴中間喘息,喬卿學着察言觀色,拼命去找“陰晴不定”裏的蛛絲馬跡,一點窸窸窣窣的響動都能令她警覺,像是咆哮海浪襲來前,在砂礫中尋找貝殼的人,摸着黑,匍匐在地。
漸漸地喬卿能摸清父親氣憤的原因。總是有原因的。或許是母親話音中微弱的質疑,或許是她措辭裏不加修飾的随意。
母親不夠誠惶誠恐,不夠忐忐忑忑,她的生活太好了,她不知感恩。他希望她們母女生活在恐懼裏,對他的恐懼,對生活的恐懼。只有如此,他臉上才會露出那種表情。
“什麽表情?”巴克利坐在對面的沙發上,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喬卿想了很久,該怎麽說呢……“滿意。滿意的表情。”她回答說。父親不再需要用訓斥或是威吓來把她踩進淤泥裏,她原本就只配待在那裏,戰戰兢兢地、提心吊膽地,等到下一次他的憤怒狂風暴雨地到來。
有一回他們在公寓樓大廳進電梯,喬卿說了句什麽,逗得母親“咯咯”直笑。梯廂裏原本只有他們,但門快合上時,又有別層的鄰居進來。喬卿知道父親不喜歡她們在外人面前嘻嘻哈哈,尤其是在封閉窄小的電梯裏。
那人踏進來後,喬卿立刻止住笑,低着頭站去電梯一角。但母親那天晚餐多喝了一杯紅酒,整個人散發着松弛的嬌媚。她使勁壓着笑,可仍是“呵呵呵”個不停,捂着嘴朝喬卿眨眼睛,眼裏漾着曼麗。鄰居站得離門最近,大約是好奇,轉回頭看了母親一眼。
電梯緩慢地往上攀升,喬卿偷摸着瞟了眼父親的神色。他的嘴角下沉了,只不過礙于有外人在,他什麽都沒有說。
家裏的大門關上,父親一巴掌就把母親扇在玄關的地上。他蹲到地上,像是拽起一塊抹布似地把她按在牆邊,右手抓住她的頭發逼她擡起臉,左手食指中指插進她的嘴,硬生生摳出一個彎曲的弧度。他怒斥:“那麽好笑?我讓你笑!”
看着眼前的場景,喬卿是想逃跑的,但她兩條腿像是灌了鉛,一點也動不了。直到父親擡起頭,拿布滿血絲的雙眼盯着她,她才毫無骨氣地哭着躲回房間裏。
“我很膽小,幫不了她,于是開始恨她。”喬卿坐在沙發上面無表情地回憶:“恨她不該喝酒,恨她不懂觀察。這麽多年下來,她為什麽不能學得聰明一些。”
“電梯裏的事,是母親的錯嗎?”巴克利問她,順手把原木茶幾上的紙巾盒推向喬卿。
喬卿看了眼,沒有去抽紙巾。“或許不是她的錯。”喬卿輕聲回答:“但有她的原因吧。如果她沒有喝酒,沒有笑得那麽……”她說到這裏停了下來,找不到一個合适的形容詞。
一陣沉默後,巴克利問:“要是她‘學會’怎麽和父親相處……”說到“學會”這個詞,他兩手在空中比了個引號,“她就不會挨打了。你是這麽想的嗎?”
喬卿默了默,再仰起臉,對着他的眼睛承認:“是的。”
“在一段情緒操控的關系裏面,人會盡力去尋找總結出一套可行的規律模式。這是我們求生的本能,可以讓你在無法控制的危險環境中找回一些安全感。”巴克利說:“而施暴人也會創造一套堂而皇之的游戲規則,誘導你覺得只要不踩那些地雷,就能避免傷害。”
他停下許久,觀察喬卿的反應。但喬卿長長的眼睫垂着,像是個洩了氣的玩偶。
巴克利繼續道:“不論像你這樣‘學會’了和他相處,還是像母親那樣‘學不會’,你們都受到了傷害。因為這套游戲規則從一開始就只利于他。我這麽說,你能明白嗎?”
喬卿輕輕笑了,擡起頭再次和他對視,啞然道:“你接下來是不是要告訴我,最好的出路是不要去玩他的游戲,趁早離開這樣的家庭?”
巴克利的眼神變得略微暗淡。他無言些許,搖了搖頭。“不幸的是,大多數人從來都沒有離開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