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司然轉回身去,讓他們說事。他聲音沉些,三個人斂容收笑,正經講話。
莫尼黑卷發,小個子,四十出頭,額頭的皺紋卻顯出老态。
莫尼像是遇到了難事,嗓門越講越大,罵道如果以賽亞哪天被人割了那倆卵子,豈不是要節省公司一半的法務開銷,全公司上下該頌一首哈利路亞。聽到以賽亞的名字,喬卿臉上的笑意消失了。她不該再聽下去,身體卻像個鹌鹑停在窗沿上動不了。
幾年前周予淮決定增資、擴股,補充吃緊的現金流。布紮的大股東們提出先得削減開支、精簡業務。
周予淮當了真,讓司然實實在在提了幾套方案。喬卿作為投資者關系總監,把一句句“整合低效事業群、優化管理層結構、布局互動娛樂”的臺詞背得爛熟。三輪股東會下來,時間花了笑臉賠了,方案也被采納了,融資的進程卻被一推再推。
周予淮便明白他們不樂意股份被稀釋,又不肯掏錢,在接下來的倆月裏沒再接過這幾位老投資人任何一通電話。
他拉了以賽亞入局。
以賽亞身型壯實得像頭公牛,兩個眼珠子凸在外邊滴溜溜地轉,眼中狡猾的冷光伺機而動,像一條食腐鲶魚。他的私募基金經手過數不清的股權融資案子。他揮舞着鈔票和野心闖入布紮,不拘政客商人地痞無賴,黑道白道,百無禁忌。
于是周予淮把早年入股的老古董們如同潰爛的膿瘡般一個一個剜了,逼他們釋放股份、交出投票權。集團上下被周予淮和以賽亞攪得覆地翻天。喬卿怕極了電話鈴聲,話筒到了耳邊就是大聲的謾罵質問、尖利的冷嘲熱諷。
周予淮被他們砸得滿頭官司——財報造假、商業賄賂、勞動糾紛。戰火從辦公室燒到家裏,瓦礫廢墟間硝煙彌漫,無處可逃。
回憶像是黏膩的瀝青浸灌她的身體。她不願意再去觸及更深的回憶,她是怎麽丢了工作,又是怎麽和周予淮撕破臉。倚在窗臺邊的腿像是捆着兩個鐵啞鈴般沉重。
一樓傳來的說話聲卻仍然清晰。莫尼說以賽亞被拍到和布紮新簽約的女獨立制片人在酒吧鬼混。
“比起擦他的爛屁股,我寧可去帕米爾高原種水稻、西伯利亞挖土豆。那女的當真只有趴在男人腿上才體現出‘獨立’來。二十二歲,紅頭發,背景不簡單。她有個兒子,去年在科隆生的。你猜他爸是誰?”
沒人捧場,莫尼顧自說出名字,又是一陣沉默。過了一會,王克問女方想怎麽樣。莫尼說是要求以賽亞公開向她求婚。“開什麽玩笑。”國際事業群的代巒笑道:“以賽亞第四個前妻的贍養費官司還沒打完。”
“不開玩笑。”莫尼道:“她說求婚後她會公開拒絕。就是為了來波熱度,推紅她的文藝片。不然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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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然她要搞MeToo?”代巒問。
“哈,”莫尼幹巴巴地笑一聲,“她又不是中産女公知,搞什麽MeToo。她主打“中性、斬女、智性戀”。她現在拒絕和公司簽保密協議,你懂的,有孩子他爸給她撐腰。”
“老東西怎不自己給她站臺?”代巒問。
莫尼不耐煩地一揮手,“你閉嘴吧。孩子他爸在幕後,她就能挑挑揀揀指使我們這些蝦兵蟹将。真曝了光,她一切全完。”
說完這些,莫尼無奈地兩手一攤,一對眉毛倒成個八字,瞅着司然:“兄弟,該怎麽辦?”
司然先前沒有說話。緘默片刻,他平淡道:“這事你已經解決了?”聽起來是個問句,卻是肯定的語氣。
王克和代巒面露驚訝,同時望向莫尼。
莫尼無奈的笑僵硬在臉上。仿佛一出拙劣的獨角戲落幕,莫尼抱在胸前相疊的手放了下來,插褲兜裏,啧了一聲。
代巒罵道:“操!那你還在這兒演……”
“你想讓以賽亞出局。”司然看進莫尼眼睛裏。
再過幾秒,莫尼慢慢吐出一口氣,開口道:“是。這人麻煩不斷。今後,有他沒我。”
莫尼态度客氣,但樓下的氛圍瞬間凝固了。王克和代巒對視一眼。代巒不自然地低下頭,滿懷興趣地去研究司然家門前的兩株紫荊樹的樹根。
喬卿不由自主地咬住下唇,手指無意識地摩挲過衣角。莫尼在威脅司然。二十二歲的紅發智性戀只是莫尼今天擺在桌上的一小枚籌碼。
“以賽亞走了,我去哪裏籌錢?”
“你一定有你的辦法。”莫尼稍擡起下巴,盯住司然。
“他不願退股。我怎麽辦?”
“你一定有你的辦法。”莫尼一字一頓。
司然沒有再說什麽,輕聲笑了笑。那個笑容喬卿再熟悉不過。幾年前布紮那些個董監高被兄弟二人掃地出門,最終的那場股東會前一天,周予淮在晚宴上和他們一一握手擁抱,臉上就露出這般冷峻的笑。
喬卿疊在膝蓋上的兩只手微微發顫。她不知道司然會做什麽,是會選擇站到以賽亞那邊,還是暫時助莫尼一把。但她明白司然和周予淮是一模一樣的人。
當年為了給以賽亞清路,周予淮沒有給老股東們留一絲情面。那些人曾在周予淮跌入谷底時伸手拽他一把,與他并肩爬上山頂,又被他一腳踹了下去。
如今不論是大勢已去的以賽亞,還是蠢蠢欲動的莫尼,司然多半為他們想好了下場。像是馴獸師逗誘着馬戲團裏的狗熊跳過一個個火圈,演出結束,他再從鐵桶裏鉗出塊腌臜的肉丢在地上。
她出神這會兒,樓下說笑聲再起,先前的劍拔弩張仿佛從未存在。莫尼左手搭着司然的肩,再說兩句便告辭,和代巒上車離去。
王克留了下來。
待那輛商務車消失在海濱盡頭,司然問季氏的實驗藥物推進得怎麽樣。王克面露難色,提議不如現在直接去見一見季方良。
季方良是季氏制藥首席科學家,也是季子文的父親。
司然答不去,他還得洗碗。他講完這話自己笑了,但是王克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渾身略微緊繃,像是被無形的鎖鏈綁着。良久,王克嘆一聲氣,“司然,腫瘤這種事情,還轉移了,說不好的。”
司然沒接茬,只看着他。他們靜靜對站一會,王克終于點頭,說下個月開始招募試藥的志願者,季氏也會發公告宣布新抗癌藥進入二期試驗。
司然默了一會兒,然後告訴王克這事你去辦。
“消息漏給以賽亞。謹慎點。”
王克臉有些發青,仿佛他胸前的鎖鏈正漸漸抽緊。王克聲音壓下去一個八度,“上次在實驗室,季方良說過新藥是針對早期情況的。以賽亞這病程,估計連志願者預篩都過不了。”
“我知道。”司然平靜地說:“但以賽亞不用知道。”
窗外一陣初秋的涼風吹過,他們腳邊的狗尾巴草趴在風裏起伏。
風仿佛一只冰冷的手,爬壁虎似地攀進二樓窗臺,拂過喬卿的脊柱。她呼吸一窒。原來以賽亞病了,病得很重。曾經張着血盆大口的鲶魚如今只能在幹涸石洞裏掙紮。季氏的新藥則是久旱過後暗藏雷電的烏雲,遙不可及,卻能令以賽亞欣喜若狂。
喬卿不大明白為什麽以賽亞這樣的身家買不到一張臨床試驗藥的入場券。她猜測這裏邊水很深,不是有錢就能解決。喬卿艱難地咽下一口唾沫,指甲嵌進手心裏。司然已經知道,這藥大約是無謂的嘗試了,但他打算用它做餌,逼以賽亞出局。
王克抹了把額頭的汗。“以賽亞不傻。志願者預篩如果過不了,他立馬就會反應過來。到時候他反撲……”
“一定過不了?”司然問。
王克臉上是砧板上的魚肉一樣的慘白,“我怎麽知道啊,這靶向藥能不能救他只有天曉得!”
司然點頭:“咱們盡人事。他聽天命。”
靛藍的天被晚霞暈染,酡紅一點一點蔓延開。“呵。”王克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這是個障眼法,頂多應付他兩個月。之後怎麽辦?”
司然說用不着兩個月,會有別的合夥人加入。他說完回身走上臺階,王克立在原地問他:“咱必須趟這渾水嗎?我這些天不知道壓力大還是怎麽着,晚上睡不着覺……”
司然像是沒聽到,低頭把胸前鵝子黃的圍裙拉正,掏鑰匙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