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晉江文學城獨家發表

『一夜盛雪獨吐豔,驚風疾雨紅袖刀。』①

對這一代的許多人來說,蘇夢枕是一個傳奇。

他是金風細雨樓的第二任樓主,卻也是最為驚心動魄,宜泣宜歌,令世人感嘆惋惜一任。

蘇夢枕年幼時在襁褓之中便被敵人所傷,終其一生注定身負沉疴難以治愈,但即使如此,他仍舊可以拖着虛弱卻不孱弱的身軀拜師學藝,練就絕學,繼承金風細雨樓。

然而命運并沒有對他溫柔相待。

先帝并無出衆德行,登基乃是因其兄弟叔伯為皇位互相殘殺,只有他僥幸存活。

登基後整日沉迷書畫絲竹樂器,不理朝政。朝中奸相一手遮天,佞臣橫行,百姓苦不堪言。

蘇夢枕雖冷傲,卻始終以國家興亡昌衰為畢生己任,縱然金風細雨樓只是一介江湖勢力,卻統領江湖白道,與魑魅魍魉之輩分庭抗禮,鎮壓京城,護佑家國朝廷。

然而好景不長,“苦水鋪”一戰,蘇夢枕染上劇毒,不得已截掉一條腿保住性命,下半生注定卧病在榻。

因為重病在身,他将金風細雨樓交給了原本全心信任扶持的兄弟,卻不料所托非人,被親近的兄弟下毒暗殺意欲謀權篡位。

所幸他即使對兄弟愛重,十分欣賞有才能的年輕人,卻始終為自己留有一番退路,這才得了一線生機。

之後拖着已然病入膏肓的沉疴之軀算計籌謀,最終将存有不軌之心的人盡數扳倒,奪回了金風細雨樓。

就在人們悵惘這位舉世再難見到第二的人物便要就此隕落時,蘇夢枕的身體卻有如神助一般以令人咋舌的速度好了起來。

斷肢不能重生,但他卻可以憑借輪椅之力自由來去,腰間的紅袖刀依舊殷紅似血。

但是出乎所有人的預料,蘇夢枕并沒有擴張手中勢力,而是盡可能收斂金風細雨樓。

先帝猝然駕崩,朝堂大亂之時,蘇夢枕一力扶持邊疆歸來并無任何朝堂根基、尚未加冠的七皇子登基,卻并未接受任何封賞。

第二年,蘇夢枕自請率領金風細雨樓遠赴南疆對抗入侵外族,而後以少勝多打下了朝廷從未有過的大勝之戰,戰死邊疆。

曾經江湖白道大名鼎鼎的金風細雨樓,也随之淹沒在了歷史的記載中。

蘇夢枕這個名字,也在這之後,不僅僅響徹在江湖,代表着金風細雨樓,也因此傳入大明上下每一個百姓的耳中,成為了一個英雄,一個傳奇。

……

深谷潭水邊起了一座竹樓,那竹樓面朝碧綠的湖面,背靠連綿婀娜的雪山,四周蔓延生長着為晏鴻音與玉羅剎帶路的紅玉荊棘藤蔓。

男人坐在輪椅之中,遠遠朝着他們走近的方向看來。

清隽的眉眼間帶着輕漫的疏狂,那雙眼睛很亮,堆積着歲月燃盡的寒焰,燃燒着最豔麗執着的生命力。

今天是難得的晴天,陽光撒下來在男人身周鍍上一層金邊,不複許多年前那連綿不斷的凄冷決絕的陰雨天,暖意生輝。

——蘇夢枕。

晏鴻音的腳下一頓。

她從未想過她會親眼見到那個在故事中驚才絕豔的人物,而這個男人如今還是正值壯年的模樣,仿佛終于被命運愛憐,又好似被歲月遺忘。

“小荊果然還是很喜歡你。”蘇夢枕看向被紅玉荊棘時不時挨挨蹭蹭一下的玉羅剎,唇角染上笑意。

一路走來和紅玉荊棘玩的十分投入的玉羅剎愣怔了一下:“前輩曾見過晚輩?”

蘇夢枕指了指竹樓後的雪山:“你從上面掉下來過,是小荊将你撿了回來。只不過你還沒從昏迷中醒來,阿伽那孩子便孤身一人深入谷中,将你帶了回去。”

玉羅剎:“……”

年幼之時便開始在關外摸爬滾打,他重傷垂危的次數實在太多,其中有許多次醒過來的時候都是被阿伽撿回去,如今這樣冷不丁提起,玉羅剎怎麽也想不出還有這一茬。

但這麽說來的話——

“您是那時收阿伽為徒的?”

蘇夢枕卻搖了搖頭:“我未曾收過徒弟,只是教他識文斷字罷了。”

而後他看向晏鴻音,輕輕點了下頭:“微臣蘇夢枕,見過殿下。”

蘇夢枕在自請遠赴邊關時,朝廷是封了他将軍職位的,他如今稱呼晏鴻音的也依舊是中原朝廷的身份稱謂,哪怕身處關外,也仍舊以中原之人自居。

晏鴻音抿唇,擡手前曲深深一禮:“曲雅見過蘇将軍。”

這一禮不僅僅是代表了晏鴻音,代表了中原朝廷,也代表了當年被蘇夢枕所救下的一城百姓。

蘇夢枕坦然受了這一禮,看着晏鴻音,緩聲道:“殿下會武。”

晏鴻音眼中乍起凝然。

蘇夢枕是迄今為止,晏鴻音遇到的唯一一個,只是一個照面便看出曲雅公主或是晏大夫會武的人。

蘇夢枕的手中忽然多出一把刀。

薄如蟬翼近乎透明的刀鋒,刀身是宛若流動着生命的緋紅色,足以令人一見便為之傾倒,鐘情難忘。

——紅袖刀!

他擡手掩唇,輕輕咳嗽了幾聲,這似乎只是一種習慣,卻将他身上的眸中特質無限放大開來,周身的氣勢讓幾步遠的玉羅剎也不由得身體緊繃起來。

蘇夢枕問道:“不知蘇某可有榮幸讨教一二?”

晏鴻音緩緩抽出腰間軟劍,手腕一轉伴随着铮鳴聲乍起,劍身注入內力,霎時間堅硬無比,削鐵如泥。

“請前輩賜教。”

玉羅剎往後退了兩步,挑了塊表面幹爽的石頭,揣着手盤膝坐了下來。

……

不過是幾個眨眼的功夫,兩人間便已經過了數十招。

晏鴻音手中的袖劍斷成了兩截,雖然氣息不順面色卻并無大礙。

蘇夢枕收起手中的兵器,眸中刺骨的孤傲與灼燒的專注緩緩褪去。

“果然,想必殿下便是如今的錦衣衛指揮使了。”

晏鴻音在動手之前,便不意外這個武功超絕,智多近妖的人物會猜出她的身份,被叫破也不過是抱拳應下。

蘇夢枕笑了一笑,又咳了幾聲,這才伸手轉動輪椅側過身,道:“不若入內再敘。”

……

“前輩是說,是這紅玉荊棘将自己的生命力給了您,從而使得您活下來?”晏鴻音看向一邊正收斂了尖刺搭在玉羅剎腿上一翹一翹的紅玉荊棘,欲言又止了一瞬,“那前輩當年在戰場……”

“我的确是死過一回的人了。再醒過來的時候,便已經來到了這裏。”

蘇夢枕揭開茶壺的蓋子,當着晏鴻音的面往裏面扔了兩朵白色小花,而後斟了兩杯茶水出來。

“小荊不同顏色的花藥效不同,白色的平心靜氣,滋味甘醇留香,不妨嘗嘗看。”

窗邊兩人相對而坐,斟茶而談。

屋子另一邊,玉羅剎的手裏不知道從哪裏拽了根羽毛,此時正像是逗貓似的左右晃蕩着逗荊棘玩。

那荊棘的确仿佛有自己的意識一般,巴巴地追着羽毛左右搖擺,急切之時還會開出鵝黃色的小花,不一會兒就開滿了一條荊棘,抖落了一地氣呼呼的嫩黃色。

玉羅剎被逗得哈哈大笑,只覺得這小東西比貓貓狗狗什麽的好玩多了,甚至要比小崽子都好玩。

小荊将自己團成一盤生了半天悶氣,而後氣沖沖跑到窗臺邊上将自己的花盆卷過來,砰地一聲放在玉羅剎面前,荊枝伸過來催促玉羅剎重來一次。

——我把腦子帶過來了,咱們繼續!

“還玩啊?但你又贏不了我~”玉羅剎賤兮兮地嘲笑小荊棘,故意道,“總是贏一點意思都沒有,我不玩了。”

正與晏鴻音相談甚歡的蘇夢枕只覺下擺一緊,低頭看去,就見小荊委屈巴巴地拽着他的衣擺,擰巴着翻騰。

之前便聽見玉羅剎的笑聲和言語,知道他幹了什麽好事的晏鴻音:“……”

玉羅剎不服氣道:“它都這麽大了,怎麽還告狀呢?!”

蘇夢枕和晏鴻音的對話,玉羅剎也聽得見。

依照蘇夢枕的敘述,這荊棘是他一手從種子養大,逐漸長成如今蔓延到整個山谷的架勢,怎麽也不是個小寶寶了吧?

小荊開出一朵紅豔豔的小花,拽着蘇夢枕的衣服下擺,另一條荊枝連連指向玉羅剎,告狀的意味甚濃。

蘇夢枕擡手壓下小荊指着玉羅剎的荊枝,溫和耐心道:“小荊不是一直都想同人玩耍?倘若不想輸,就要努力想辦法靠自己去贏才是。”

“還有,不可以這樣指人,今晚的大字加兩頁。”

紅玉荊棘像是聽到了什麽晴天霹靂的噩耗,整條荊棘都暗淡下來,松開蘇夢枕的下擺,蔫噠噠地往小縮,直到一頭栽進玉羅剎身邊的花盆裏,變成了一株栽種在土裏一動不動的紅珊瑚。

“荊棘……也要讀書寫字?”玉羅剎露出一個牙疼的表情。

蘇夢枕輕輕啜飲茶水,淡淡道:“它也是孩子,心性未定之前,自然要讀書寫字,識人明理。”

“前輩所言甚是。”晏鴻音很贊同這一點,孩子的心智極為容易扭曲,小荊這樣的特殊存在,更需好生教導。

玉羅剎:“……”

無語了好一會兒,他低頭看着花盆裏總感覺在掉眼淚的小荊,擡手伸進去碰了碰表面光滑的紅玉荊棘,試探道:“要不……咱們出去玩?”

小荊立刻支棱起來,卷了玉羅剎的手腕就往屋子外面拽。

“晚上按時回來。”蘇夢枕的聲音從竹樓裏飄了出來。

玉羅剎只覺得小荊拽着他跑路的力道更重了兩分。

……

時間在晏鴻音與蘇夢枕的交談中相繼流逝,蘇夢枕給晏鴻音送去請柬的原因也明朗起來。

小荊說不清是如何将他帶來昆侖山谷的,但是蘇夢枕曾經試過,一旦他踏出山谷入口的分界線,小荊雖不會受到什麽影響,但他的身體越會以一種極快的速度衰敗下來,距離死亡只有短短幾個呼吸的距離。

昆侖山谷地處偏僻,關外的百姓又對此地避之唯恐不及,在很長一段時間裏,蘇夢枕與外界幾乎是阻隔了聯系。

直到小荊開始積蓄從前為了救蘇夢枕消耗過多的力量後,它開始能逐漸朝着山谷外延伸一些,也是因為這樣,它才會撿到重傷垂危的玉羅剎,才會給在山谷處徘徊的阿伽指路,将他引到了這裏。

自此之後,有了阿伽的眼睛,蘇夢枕才開始陸陸續續得知一些外界的事務。

比如中原朝廷的現狀、比如神侯府、比如六扇門、比如錦衣衛……

當年的金風細雨樓并未随着蘇夢枕葬身邊關,而是改頭換面詐死脫身,避開了羽翼漸豐,對江湖懷有濃重戒備之心的帝王。

帝王不會在意這些人是否是真的死了,只要金風細雨樓與六分半堂消失在京城,将京城還給本應當掌控她的帝王手中便足矣。

只是數十年過去,曾經的故人已然失去蹤影,或游歷江湖自此銷聲匿跡,或黃土一捧反哺故土,但僅僅憑着阿伽的身份能力,打探不到太多關于當年的秘幸與牽扯甚多的故人。

晏鴻音的不凡讓嗅覺靈敏的蘇夢枕隐隐猜測到什麽,他與當今陛下曾有過短暫的接觸,他依稀記得那是一個怎樣為人處事的皇子。

蘇夢枕賭這位曲雅公主的身份并不一般——如果帝王真的會信任一個人,将暗部的暗衛勢力交付,那麽這個人,必定出身皇室,與帝王有着千絲萬縷的牽絆聯系才是。

這才是為什麽蘇夢枕會在得知晏鴻音身處關外後,寫信約見的原因。

——他到底還是挂念曾經那些舍命相陪的兄弟的。

而蘇夢枕賭對了,帝王曾經查過金風細雨樓與六分半堂殘留之人的蹤跡,相關的線報的确留存在錦衣衛記載中。

除卻高坐明堂的帝王與已然逝去的晏梨落,只有晏鴻音能回答蘇夢枕想要知道的問題。

“這樣啊……也好。”聽到晏鴻音一一敘述故人舊事,蘇夢枕長出一口氣,放下手中一直緊緊攥着的茶杯。

雖然并不是每一個人都擁有幸福平淡或是志向實現的日子,但至少他們都是自由暢快地活了下來。

晏鴻音頓了頓,沒忍住道:“您不想問問雷純堂主嗎?”

蘇樓主與雷純堂主之間的愛恨權勢糾葛,在當時也是世人皆知的轟轟烈烈。

在當年蘇夢枕自請前往南疆之後,六分半堂的主事人雷純與狄飛驚也相繼失蹤。

六分半堂群雄無首,最終被朝廷分而擊破,以罪論處,從此消失在京城之中。

蘇夢枕的眼中掠過一絲複雜,沉默了良久,他搖了搖頭,只道:“不必了。”

竹樓外傳來腳步聲和荊棘滑過地面的沙沙聲。

是玉羅剎和小荊回來了。

晏鴻音偏頭看了眼天色,便起身告辭:“晚輩今日叨擾已久,還請前輩見諒。”

蘇夢枕眼中浮現出笑意:“談何叨擾?蘇某只覺得今日時辰過的着實快了些。”

晏鴻音也笑,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晚輩将在昆侖山脈停留數月,不知這段時間可否常來拜會前輩?”

蘇夢枕雖然被困于此,但他卻從未有過自怨自艾,瘋狂頹廢。

他很快便反應過來這或許是死而複生應當付出的代價,但只要他還活着,他就可以做許多事情。

他是蘇夢枕,他絕不會讓自己渾渾噩噩地生存,他會讓自己所存于這世間的每一天、每一刻,都會活得有價值。

他将自己平生所學盡數刻在竹簡之上,武功秘籍,身法刀法,智謀策略,治理經綸……

晏鴻音在看到那幾乎堆滿了一間房間的竹簡時,只覺得心中震撼難以言喻。

蘇夢枕眸光微暖:“自無不可。”

……

走出去好一陣子,晏鴻音道:“如何?”

“那荊棘還挺有意思的,像個小孩子,沒什麽戒心,雖然不會說話但能在地上寫字,看來蘇前輩教導得不錯。”玉羅剎捏着下巴,完全沒有套小孩子話的害臊,饒有興趣道,“我都有點心動想養一個了。”

“是麽?”

晏鴻音眸光微沉。

就在方才晏鴻音正要走出房門時,她忽然轉身問出最後一個問題:“敢問前輩,這等玄妙奇特的種子是從何得來?”

蘇夢枕像是早就料到她會有此一問。

只聽他道:“是一家花店。”

“開在何處?如何模樣?”

“你何時需要它,它便開在何處。”蘇夢枕想起那個凄冷的雨夜,垂眸而笑,“只是,需要付出一些代價。”

***

羅剎教主院內

睡在內間的葉孤城眉心緊緊皺在一起,額角細細密密的汗珠沁出,不知在夢境中看到了什麽,睡得極其不安穩。

“父親……父親!”

……

“城兒,你母親病故一事,你心中存有疑慮,為父明白。”哪怕在春日的天氣身上都披着厚實大氅的男人站在十五歲的葉孤城身前,擡頭看着城中府中的一片缟素,“可你真的做好準備,去知曉一切了嗎?”

白衣的少年神情堅定:“是,父親。”

他跟着父親走進只有白雲城歷代城主才有資格開啓進入的地下暗室中,在父親的默許下将曾經根本無法接觸到的秘幸一一看過。

前朝後裔……

複國責任……

血統混淆……

為禍中原……

葉孤城端坐在石桌之後,手中是攤開的一方折子。

地下陰冷,城主低頭咳嗽了幾聲,而後像是牽動了什麽一般咳得越發撕心裂肺。

“父親!”

城主擡手阻止了兒子的攙扶,撐着桌面,擡頭看向對面已經進入議親年歲的獨子,緩緩開口:“阿城,你看到了什麽?”

葉孤城沉默了許久,一字一頓道:“蚍蜉撼樹。”

作者有話說:

①出自溫瑞安老先生的《說英雄誰是英雄》

蘇夢枕的原著結局太讓我意難平了QAQ

阿城的身世和白雲城的秘辛馬上要揭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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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在2022-11-19 21:12:20~2022-11-20 19:03:13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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