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這一日,程瑩不到辰時便起身了。

脫下了平日在環翠樓裏穿的衣裙,陳瑩從櫃子裏拿出了一個包裹得很嚴實的包袱。

包袱打開來,裏邊是幾身簡單的衣裳,跟環翠樓提供的華麗鮮豔的衣裙比起來,這幾身裙子甚至看起來有些樸素,但其實更符合她本身的風格,清麗淡雅。

換上從包袱裏取出的衣裙,看着鏡中的自己,程瑩竟覺得有些陌生。

她有多久沒有見到這樣的自己了?

不必強顏歡笑,虛與委蛇,不必去跟陌生男人周旋,也不必左右逢源……

對這裏,她心中一直是厭惡之至,但又無法擺脫,因為她必須寄人籬下才能得以生存下去。

所以她爹出事之後,她才來了這裏。

過去她最瞧不上又嗤之以鼻的地方。

她骨子裏的清高與高傲讓她難以接受這樣的自己。

靠着皮肉來維持生計,靠着賣笑來博得男人的歡心……

每當她在彈琵琶時,看着臺下那些盯着她笑得下流無比的男人,她都覺得想吐。

鄭韞出現時,她覺得自己的脫身之日來了。

鄭韞和來這裏尋歡作樂的普通男人不一樣。

他溫文有禮,十分儒雅,待人和煦,如和風細雨一般,即便到了這裏,也不顯急色。

第一次見面時,鄭韞就認出了她。

當鄭韞問起她是否還記得幼時的事時,她明明毫無印象,但還是點頭笑稱自己一直記得他。

她還記得,鄭韞聽到句話時,也笑了起來。

看到那個笑容,她就知道,鄭韞一定對她有特殊的情感,她絕對不能放棄這個機會。

鄭韞就是能帶她離開這裏的人。

後來鄭韞就經常來看她,也不要求她做什麽,只是與她單純地聊聊天,說說過去的事情。

其實她對這種追憶過去的事情毫無興趣,但看鄭韞喜歡,她也不得不陪着他一起回憶那些她早就記憶模糊的事情。

她不喜歡回頭看,人總是要向前走的。

光是這一點,她與鄭韞就是兩種完全不同的人。

鄭韞沒提起一次過去,就在提醒着她,她如今悲慘的遭遇,她過得有多可悲。

後來鄭韞依舊只是常來見她,但從不提要帶她離開的事。

她雖心裏着急,但也不能表現得太明顯。

鄭韞出現後不久,她便派人去打聽過了。

鄭韞的父親便是如今的宰相大人,如果能跟鄭韞在一起,那她便有了天大的靠山。

她還聽說鄭譽是出了名的清官,鐵面無私,如果能見到鄭譽,那他爹的案子便也有了能翻案的機會。

可是像鄭譽那般古板的人,鄭韞想帶她回家,可能是極為困難的。

鄭韞遲遲沒有動靜,她終于還是忍不住側面向鄭雲透露了一些自己家裏發生的事。

她打算着,即便鄭韞不會娶她,帶她進鄭家,但聽了這事,也能幫着在他爹面前說上幾句,對她爹翻案肯定是有利的。

這一切她計劃得很好,但卻出了一個她意想不到的插曲。

對她來說,卻是更有利的。

戶部尚書貪腐,蕭邺早有耳聞,并且已經盯着他很久了,但因為其中牽涉甚廣,沒有官員願意出來指證,沒有切實的證據,所以蕭邺遲遲沒有動手。

所以在她側面向鄭韞透露了她爹是被戶部尚書構陷一事之後,鄭韞便立刻将此事上報給了蕭邺。

蕭邺一聽,便立刻想到了名正言順派人查戶部尚書的法子。

其實當日鄭韞與戶部尚書之子張原在環翠樓大打出手的真相,并不如外界傳言那般。

張原會特意來找她,其實并不是無緣無故。

她曾經刻意接近過張原。

随口編了個名字身份與他邂逅,果然,張原就上鈎了。

在張原此次找來之前,她與張原其實已私下來往了半月。

後來,她沒留下只言片語便消失了。

張原苦尋她無果時,她便派丫鬟送信過去了。

字裏行間盡是對他的片片真心,并且暗示了自己的身不由己。

果然張原收到信不久後就來了。

其實張原此前來過數次環翠樓,說是想見她,但都被她拒絕。

後來,她與鄭韞商量過後,便想出了這個法子。

一面由她派人送信給張原引他前來,另一邊,張原來後,她便矢口否認,張原覺得被耍弄,大為丢臉,加上她與鄭韞兩人同時出現,更是激怒了張原。

張原本就是個沖動易怒的性子,加上平日被人捧慣了,如此被戲耍,她又出言諷刺,一時急火攻心,張原沖上來便要動手。

鄭韞是個溫和的性子,從不與人動手,當時在場的只有他們三人,張元肩上的傷是她拿花瓶砸的,腿上的傷是她拿凳子砸的。

所以其實一切都與鄭韞無關。

張原受傷之後自然是不肯善罷甘休,揚言要鬧到皇帝面前,讓皇帝評理,這正中她的下懷。

她原本擔心鄭譽會介入此事,将此事壓下,但鄭韞卻讓她不必多慮。

因為鄭韞足夠了解他爹。

蕭邺來的那一晚,第一眼看到蕭邺時,她其實并不知道蕭邺的身份。

她本以為蕭邺只是個與鄭韞交好的世家公子,可是越到後來,聽兩人談話間的語氣,越發覺得奇怪。

蕭邺似乎是與生俱來的上位者的姿态,不自覺間流露出命令式的語氣,這都讓她開始懷疑蕭邺的身份。

加上如今皇帝的年紀,與當時面前的蕭邺一比較,她心裏邊有了個大概的答案。

言談間,蕭邺表露出來的性情并不如外界所傳的喜怒無常,也并不像她想象中的皇帝那般,對着她時,蕭邺似乎也十分有耐心。

所以,她心中有了新的打算。

蕭邺才是她最優的選擇。

雖然蕭邺不如鄭韞那般斯文儒雅,但卻更加風趣又善談。

聽完她的敘述之後,蕭邺眼中所流露出的心疼,她都看在眼裏。

一個男人心生憐愛之後,自然會激起保護欲。

更何況是蕭邺這種九五至尊的皇帝。

只是她沒有想到蕭邺會這麽快帶她進宮。

對外的理由是怕她危險,要保護她的安全,所以才帶她入宮。

但他們三人都知道,這不過是個托詞,不管是鄭韞還是她,他們都有心知肚明。

所以鄭韞才會那麽急切地阻止,甚至都失了平日的風度。

在鄭韞看來,蕭邺是看上了她。

鄭韞也清楚,她這一進宮,就徹底變成了蕭邺的女人。

那他們兩人也再無可能。

所以鄭韞前兩日還來找過她,說了很多,歸根結底的意思便是讓她不要進宮。

雖鄭韞沒表明心意,但她能看出鄭韞确實是喜歡她的。

想到前兩日鄭韞說的話,她覺得有些可笑。

鄭韞真心以為她是被迫,恐于蕭邺皇帝的身份,不得不入宮,甚至還十分深明大義地說是若真是如此,由他出面去跟蕭邺講清楚,她不必違背自己的心意,做不願意的事情。

“瑩瑩,我知道你不是愛慕虛榮、攀附權貴的人,若你是因為你爹的案子,所以才……那你大可不必如此,你爹的案子我一定會幫到底的。”

“他也不是你以為的專橫皇帝,若你真的不願,大可跟他說清楚的。”

“你喜歡我,是嗎?”

“瑩瑩,我不是因為這個才要阻止你,我只是不希望你做違心的事情,更不希望你後半生都只能活在深宮中。”

“你知道後宮是什麽樣子嗎?當皇帝的女人不是你想象的那麽簡單。”

“不受寵的女人在後宮又是什麽樣的光景,這些你都知道嗎?”

“你爹已不在了,你無依無靠,無人可倚仗,你又憑什麽跟那些人去争呢?你以為你現在年輕貌美有資本,但是你該知道的,他身邊永遠不缺這樣的人,你又憑什麽能成為最受寵的那一個?”

“後宮的勾心鬥角你難以想象,你以為你可以獨善其身,你以為你不去招惹他人便可以安穩度過,但這是不可能的。”

“你能忍受跟那麽多女人分享一個男人嗎?”

鄭運的話還猶在耳邊,程瑩想起這些,笑了出來。

在鄭韞眼裏,她好像是個極單純簡單的女子。

鄭韻說的這些她怎麽會不懂,她又怎麽會不知後宮的兇險。

可是鄭韞看錯了,她也不是什麽良善之輩。

她憑什麽不能成為最受寵的那一個呢?

她才與蕭邺第一次見面,蕭邺便要帶她入宮,她也是有這個自信的資本。

對着鏡子,程瑩細細看着自己的臉。

男人喜歡的不都是她這張臉嗎?

“瑩瑩,有人找。”

門外響起敲門聲,伴随着的還有老鸨谄媚至極的聲音。

蕭邺派人接程瑩時特意吩咐過了,不必高調,只是拿錢打發了環翠樓的老鸨便是。

所以她倒也沒為難程瑩,态度更是好極了。

陳瑩緩緩站了起來,回頭看了一眼屋內。

蕭邺派來的人在大堂等着,正是上午,環翠樓還不是迎客的時間,所以十分冷清,大堂空蕩蕩的只有他一人。

樓上突然傳來巨響,極大的動靜。

他一把抓過放在桌上的劍,立刻起身便要往樓上去。

才踏上樓梯,只見程瑩袅袅而來,臉上還帶着淺笑。

而那老鸨跟在程瑩身後,臉色極差,怒瞪着陳瑩,但也沒說什麽。

“程姑娘,公子命我來接你。”

“有勞了。”

侍衛朝着程瑩微微行了個禮,然後便一擡手:“程姑娘,這邊請。”

“好。”

陳瑩邁着小步,走在前頭,先行而去。

他正要跟上,卻被老鸨一把抓住。

“這位爺,您等等。”

“什麽事?銀兩已經給你了。”

“那是給瑩瑩贖身的銀兩,她砸壞的東西還沒算呢。”

“什麽意思?”

樓上,程瑩原本居住的房間一片狼藉,全無下腳之地。

雜役一推門,便是撲面而來的灰塵。

馬車上,程瑩大概猜到老鸨跟侍衛說了什麽。

所以,此刻她正盯着坐在對面,一臉嚴肅不茍言笑的男人,想着該如何開口。

“大人一直在皇上身邊嗎?”

程瑩原本只想暗示他,沒想到他十分聰明,猜到了程瑩的意思,直接道:“皇上吩咐我做什麽,我便做什麽,其餘的與我無關,我也不會多言。”

幾日後。

蘭心慌慌張張地跑進屋內,喘着粗氣,對着鄭容汐道:“娘娘,不好了!”

鄭容汐放下手裏的書,看着一臉焦急的蘭心,也有些慌了:“怎麽了?是家裏出事了?”

蘭心連連搖頭:“不是。”

“那是哥哥出事了,還是我爹出事了?”

“都不是。”

聽到這裏,鄭容汐徹底放心下來。

不是這些,那也沒什麽能讓她擔憂的事了。

“那到底是什麽事讓你這麽慌張?”

鄭容汐的語氣都變得比方才和緩了些。

“奴婢剛才聽別的宮裏的宮女說,皇上帶了個女人進宮來。”

鄭容汐反應十分平淡:“嗯,然後呢。”

“女人啊,是女人,皇上帶了不知從哪裏帶了個女人回來,聽說長得可美了。”

鄭容汐比不上蘭心那般着急,因為這是遲早的事情。

總會有新人進宮的。

“娘娘,您一點都不擔心嗎?”

鄭容汐笑了一聲,她不這樣,難道還要去撒潑耍賴嗎?

“奴婢聽說瑾妃娘娘已經帶着人過去了。”

那個女人肯定是不好過了,瑾妃可不是省油的燈。

見鄭容汐還是穩坐着,蘭心不由得追問了一句:“娘娘,您真不去看看?”

鄭容汐搖頭。

蘭心是個愛看熱鬧的人,加上也想去探探虛實,所以便自告奮勇的說道:“娘娘,那奴婢去探探情況?”

總要看看她長什麽模樣,是什麽樣的人吧。

鄭容汐一擺手:“去吧。”

蘭心人留在這,心肯定早飛到那邊去了。

她也就順着蘭心去了。

“記得行事小心,不可張揚。”

“知道了。”

鄭容汐沒想到蘭心這一去便是快一個時辰,她左等右等,始終也不見蘭心回來。

想起蘭心平日急躁的行事作風,又不是低眉順眼看人眼色的人,鄭容汐不免地有些擔心了。

“莫不是蘭心又惹了什麽事?”

“怎麽現在還不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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