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美人

第0002章 美人

那是景元十七年三月的一天,中夏都城上洛城裏,牆角下和背陰處的積雪早已化盡,桃花和綠柳順着街巷次第蜿蜒,一直延伸到一處高門大戶的內院裏。

小院門頭的匾額上題了三個潇灑飄逸的大字:疊翠苑。這小院裏的花木比別處顯得尤為繁盛別致,此刻院子裏的人卻無心賞玩。

丫頭、婆子、小厮們站在當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敢當先靠近南向的主屋半步。

照琴扯了扯吟松的袖子,低聲問:“怎麽回事?出門前不還好好兒的麽?”

吟松輕輕搖了搖頭,沒說什麽。

作為跟着少爺出門的貼身小厮,他自然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但自家少爺在外頭失了臉面的事,他怎麽好當着一衆下人的面亂嚼舌根?

照琴不甘心,蹙眉道:“咱們家這位爺,向來是個好性子的,誰能輕易把他惹成這副模樣?別是你平日裏沒大沒小慣了,在外頭也伺候得不經心,讓爺白白受了氣吧?”

吟松翻翻眼皮,輕嗤道:“少爺性子再好,我一個當奴才的,還能怎麽不經心?”

要怪,也只能怪那位目中無人、驕傲自大的裴少爺。

他瞧了瞧靜悄悄的主屋,心想,要早知是這番情形,當時真該好好勸勸少爺,別去參加那什麽勞什子的酒宴才好。

屋裏只有柳舜卿一個人。

從中午的酒宴上回來之後,他先把下人們趕出去,又将桌上的筆墨紙硯乒鈴哐啷撒了一地,此刻,獨自一人坐在椅子裏呼哧帶喘地生悶氣。

最大最沖的那股火氣已經壓了下去,但心裏的憋悶卻越來越難以消解。

午間的酒宴,是京裏一幫二代子弟攢的局,說是為裴寧将軍家那位剛從邊疆回來的裴少成公子接風洗塵。

據說這人一向跟着父親長在邊關,大家只聽說他端方雅正,才學過人,無論文武,在一衆二代子弟中都屬翹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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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際上到底如何,既沒人見過真人,也沒人讀過他寫的文章,傳言倒是越來越誇張。是以這頓酒席,吸引了不少好事的公子哥兒,有人想攀附結交,有人想一較高下。

柳舜卿一向是個愛玩鬧的主兒,接到邀請,便帶着吟松來到宣雲樓,優哉游哉上了二樓雅間。

他不愛攀比,也無意拉攏,原本心态輕松,只當圖個熱鬧。

入場之後,目光随意在所有人之間晃了那麽一圈,突然就定定停在某處,再也挪不開眼。

隔着兩張圓桌,青衣少年長身玉立,如鶴立雞群般站在幾個官宦子弟之間,那張臉,竟是柳舜卿生平未曾見過的仙姿玉貌。

少年身邊已圍了一圈人,阿谀奉承之聲不絕于耳,但見其人神色淡然,從容不迫,通身自帶一股攝人的氣度。

柳舜卿尚在發愣,忽聽對面一人笑道:“舜卿,你可算來了,讓我們一番好等!快來快來,介紹新來的貴客給你認識。”說話的人是禮部侍郎之子陸知遠。

順着陸知遠的話,青衣少年也将目光轉向柳舜卿,微微一怔之後又緩緩移開。

柳舜卿忙快步走過去,陸知遠伸手在二人之間随意一比劃:“這位是裴少輔家的長公子,裴少成裴兄;這位是平陽侯爺唯一的嫡子,柳舜卿柳兄。”

聽到介紹,裴少成眸光微斂,轉過頭細細打量了柳舜卿幾眼,略拱了拱手道:“久仰。”

柳舜卿笑眼彎彎,臉色因激動而泛起淡淡的薄粉:“久仰裴公子大名,今日得見,果然名不虛傳,當真是風華絕代,世所罕見!”

裴少成聞言略皺了皺眉,腳步微不可察地往後挪了半步,沒有做聲。

柳舜卿還想說什麽,裴少成已經轉身應酬別人去了。又有東家的小厮過來引他入座,他便暫且先回了自己座位。

席間,大家借着向裴少成引見彼此,趁機互相吹捧一番,又紛紛七嘴八舌向他打聽北疆的風土人情。

裴少成始終不卑不亢,應對自如。

柳舜卿正好坐在裴少成對面,他對場上的吹捧攀比和邊疆風物全無興趣,只一味目光盈盈盯着裴少成看,心裏止不住感嘆:世間竟真有這等神仙般的人物,若能與之親近結交一番,不失為人生一大幸事。

柳舜卿還留意到,裴少成的視線好幾次落到自己臉上,目光始終淡淡的,不帶什麽情緒。

陸知遠起身去另一桌敬酒,裴少成旁邊的座位難得空了出來,柳舜卿忙端起酒杯坐過去,瞪起一雙烏亮的杏核眼笑吟吟對裴少成道:“裴兄,今日初次見面,小弟敬你一杯。”

裴少成眸光低垂,眉尖微蹙,面無表情舉了舉酒杯,說了聲“請”,自顧把杯口放在唇邊碰了碰,并沒有真喝。

柳舜卿猜,前來敬酒的人太多了,裴公子大約已經應酬得有些膩煩了。

他倒不在意對方是否失禮,一口氣幹了自己杯中酒,緊盯着裴少成的面孔道:“不知裴兄哪天有空,能否請你到寒舍小酌幾杯?”

不想,裴少成面色驟冷,淡聲道:“多謝柳公子好意。我才入京,家裏忙亂,恐怕沒工夫登門拜訪。”

柳舜卿見邀人不成,低頭沉思片刻,解下自己腰上的玉佩,雙手捧到裴少成面前道:“今日我見了裴兄,真心仰慕得緊,只盼着能與你結交。出門倉促,沒備什麽禮物,這塊玉佩,權當送給裴兄的見面禮,還請裴兄萬勿嫌棄。”

裴少成眸光掠過柳舜卿手上價值不菲的玉佩,眼簾低垂,語調冰冷:“柳公子也知,你我只是初次見面,又怎能随便收你如此貴重的禮物?況且,我也沒有回禮可贈,還請柳公子收回成命。”

柳舜卿不在意地笑道:“禮物不過是心意,無所謂貴不貴重,也不見得一定要交換。如果裴兄非要回禮,随身的汗巾、帕子,不拘什麽,随便贈我一樣便是了。”

裴少成赫然起身,冷着臉理了理不小心跟柳舜卿碰在一處的衣袖,往旁邊閃身,聲音裏的寒涼、不耐如有實質:“不拘什麽,我這裏都沒有。柳公子請回吧!”

附近有人在柳舜卿看不見的地方小聲嘀咕:“汗巾、帕子這種貼身物品,豈能随便相贈?這柳公子也真是……”

直到此時,柳舜卿才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這是被人嫌棄了……

他臊紅着一張臉,在周圍各色目光洗禮下讪讪回了自己座位。

再坐下之後,柳大公子全沒了初來時的春風滿面,也不與周圍人攀談,只一味埋頭喝悶酒。

起初,他只當裴少成恃才傲物,心裏還暗暗為其開脫:但凡頂尖美人,又負有才名,自然有幾分傲氣,脾氣古怪些也不足為怪。

誰知,暗暗觀察一番,柳舜卿才發現,裴少成對其他人都溫文爾雅,彬彬有禮,唯獨對自己鄙薄冷淡。

此番情形,讓他心裏很不是滋味,不待酒席結束便帶着吟松早早離場。

回到家,柳舜卿再也忍不下胸口的氣悶和委屈,将屋裏伺候的下人都趕出去,獨自待在房裏大發了一通脾氣。

他一向樂天開朗,待下人極寬和,與丫鬟小厮們都是沒大沒小慣了的。底下人何曾見過這等陣仗,頓時吓得沒了主意。

有那腿長嘴快的悄悄跑去找柳夫人報信,不想在夫人房裏碰上了柳侯爺,一不小心就把這尊大神給請出來了。

話說柳舜卿胡亂發洩一通,火氣漸漸消了。思前想後,也想不通問題到底出在哪裏。

以往社交場上,他常常是被別人主動環繞追捧的那一個。偶爾他主動找人結交,對方無不受寵若驚,以至于他從未曾想過,有朝一日自己也會吃了閉門羹。

為什麽裴少成偏偏就那麽看不上他呢?

悶聲坐了半天,他叫丫鬟照琴進來,舉一面銅鏡在面前,對着鏡子左看右看,小聲嘀咕道:“難道是我容貌遭人厭棄?還是形容猥瑣?要不……就是氣度不夠從容?”

照琴見柳舜卿總算恢複了幾分常态,膽子也大了起來,“噗嗤”一聲笑道:“少爺你這等容貌,若還遭人厭棄,那天下怕是沒有招人喜歡的了。”

柳舜卿猶疑道:“此話當真?你不是在哄我開心吧?”

“當真啊!天天待在一處,我沒事哄你幹嗎?”

柳舜卿仍是不放心地對着鏡子左看右看,喃喃道:“既然如此,那人家為何看見我便避之唯恐不及?”

照琴正要答話,忽聽得一聲冷哼,扭頭一看,柳侯爺正背着手邁進屋來。

照琴忙将手裏的銅鏡放下,垂手退到一旁,屈身行禮:“見過侯爺。”

柳舜卿也忙起身行禮:“見過父親。”

柳君澤橫眉豎目瞪了兒子一眼,怒道:“你又胡鬧些什麽?男子漢大丈夫,不把心思用在正事上,成天對着鏡子顧影自憐,議論什麽美醜,成何體統?”

柳舜卿垂手立在一旁,乖乖聽訓,不敢出聲。

柳君澤低頭看一眼滿地狼藉,用手指着柳舜卿道:“成日價不好好讀書,就知道糟蹋筆墨,讀書人的臉都讓你丢光了。既然你把筆墨紙硯都不當回事,今兒就讓你浪費個夠!馬上給我把《學記》抄三遍,抄不完不許吃飯!”

說完轉身拂袖而去。

等侯爺走遠了,照琴忙招呼外面的丫鬟小厮進來幫忙,大家七手八腳先把書桌收拾利索,又忙着焚香、洗筆、鋪紙、磨墨,伺候柳少爺抄書。

父親的命令,柳舜卿不敢不遵,只好斂下心神,垂頭喪氣開始用功。

這邊還沒抄完,晚餐已經擺上桌。

老太太心疼孫子,柳舜卿不上桌便不許別人先吃;柳君澤也是一心想殺一殺兒子的性子,這次堅決不肯讓步。柳府這頓晚膳愣是比平日晚了一個多時辰才開餐。

臨睡前,柳舜卿還在跟吟松琢磨白天的事兒,他思慮單純的少爺腦袋實在想不明白,自己為什麽就格外入不了裴少成的法眼。

吟松跟着琢磨了半天,一拍腦袋道:“我知道了,八成是少爺你送的禮不對!那位裴公子不是出了名的才學過人麽?怕是不喜歡這些金啊玉啊的俗氣東西,只喜歡那些個文人雅士們追捧的風雅玩意兒。少爺你送禮得投其所好啊!”

柳舜卿恍然有所悟,高興地拍了拍吟松的後腦勺:“可以啊你小子,看來本少爺平時沒白教你!我随身那玉佩,價錢雖貴,卻沒什麽來歷,人家八成覺得我滿身銅臭,俗不可耐。”

吟松得了誇獎很是高興:“那今兒晚上咱們就合計合計,看有什麽拿得出手的雅致玩意兒,趕明兒就給裴少爺送府上去呗。”

“你果然最懂我心思。這等出類拔萃的美人近在眼前,卻無緣結交,說什麽我也不甘心。”

主仆二人先在書房的博古架上檢點一番,柳舜卿看來看去都不滿意。

吟松無奈,開了箱籠繼續翻騰,找出一方端石雲紋池帶眼寒江獨釣硯,柳舜卿眼前一亮:“好,這個好!就它了。”

吟松猶豫道:“這是前年束發生辰,老太太特意托人尋來送你的禮物,聽說還是大師手筆,特別貴重難得,就這麽送出去……怕是不好吧?”

柳舜卿不以為意:“老太太既然把這硯臺送給我了,自然是随我處置,不打緊。而且,裴公子那等人物,普通的東西怎麽配得上他?”

“那倒也是,可是……”

“別可是了,一會兒我寫個帖子,明兒一早你就跑一趟,送到裴府去。”

折騰完這事兒,主仆二人這才一裏一外歇下了。

柳舜卿躺在床上還止不住興奮,幻想着裴少成明日收了他的禮物,以後再見了面要如何跟對方對答攀談,越想越遠,越想越美,不知不覺間沉入夢鄉。

【作者有話說】

裴少成:平陽侯也算個人物,養出來的兒子……就這?

柳舜卿(委屈對手指):人家還小,少不更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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