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了悟

第0009章 了悟

一下課,呂質文、謝樵行等幾人便迫不及待湊到裴少成身邊。

呂質文一邊拿眼角斜觑着柳舜卿,一邊刻意高聲道:“這等沽名釣譽、弄虛作假之徒,我當真羞于與其為伍!”

謝樵行低低冷笑:“到底是侯府嫡子,請個代筆都這麽有水平,一般人可比不了。”

另有一人不屑道:“你別妄自菲薄,咱們這些人家,請個像樣的代筆誰還請不起了?不是能不能為,而是願不願為。”

旁邊蕭守真有點聽不下去了,忍不住沖那幫人道:“舜卿不必參加科舉,之前沒學過策論做不出來,也沒什麽奇怪的吧?”

呂質文反駁道:“不會策論沒什麽奇怪,請人代筆沽名釣譽,那便是品格有失!”

另有一人接口道:“也是奇了怪了,明明有爵位可襲,何必上這兒來跟咱們擠在一處?他壓根兒就不該來國子監。”

柳舜卿在周圍的議論聲中深埋着頭一言不發。

他始終沒有聽到裴少成的聲音,但不用想也知道,對方此刻是怎樣一番心境。人家不過是涵養好,不願像呂志文等人那樣當面論人長短罷了。

一時之間,柳舜卿對當初搶了這個座位感到無比後悔。如果能坐的稍微遠些,大概便不會像現在這樣窒息難當……

冰冷沉重的空氣中,柳舜卿感到肩頭微微一暖,他緩緩偏頭,聽到崔明逸的聲音響在耳側,聽上去比平日裏更溫潤柔和幾分:“走,陪我出去透透氣。”

柳舜卿像抓到水中浮木,急急起身低着頭随崔明逸出了講堂。

崔明逸沒問來龍去脈,只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緩聲道:“我知道你一向不愛那些經世致用的文章,可是,除非你不打算在國子監待了,不然以後少不得要在這方面多用些功夫。”

柳舜卿垂眼點頭:“我知道。”他沉默一瞬,咬咬牙道,“我要在國子監待下去。我也要學會那些在這兒有用的東西。我如果就這樣逃跑了,那才是徹頭徹尾的失敗和恥辱。”

一向輕松随意、率性而為的小少爺臉上,顯出某種可以稱之為執着、堅忍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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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明逸垂眼盯着眼前人,擡手揉了揉他的發頂:“你說得對,咱們不能逃跑。以後,有不明白的問題都來問我,我來幫你。”

“嗯……謝謝你,明逸。”謝謝你願意幫我,更謝謝你什麽都不問,便毫不猶豫選擇站在我這一邊。

“什麽話?咱倆之間還用得着客氣?”崔明逸笑了,眼中帶了點小小的無奈和不滿。

從前,雖然快樂遠遠多過憂慮,小少爺的人生也并非毫無挫折。然而,這次的事,對柳舜卿造成的沖擊卻是截然不同的。

以前偶爾被誤解、被恥笑或者被拒絕時,他心底坦蕩,問心無愧,心裏其實并不真把那些挫折當一回事。

然而這次,因為一念之差,行差踏錯,做了令自己都深感無地自容的事。自己心頭尚且不齒,更遑論他人?

他想要撿起碎了一地的尊嚴和品格,想要堂堂正正面對他人、面對自己,就必須做出改變。

從那日起,柳舜卿像換了個人,不再想着調脂和香,莳花弄草,只把所有精力都用在聖賢書上。

家裏和國子監齋舍的書桌上,詩詞歌賦、琴譜畫冊全都被束之高閣,只留了些他從前一看就直打瞌睡的經書和史書。

柳舜卿固然天資聰穎,但跟同學比起來,他差距屬實不小。

呂質文入學時就讀完了十三經,裴少成自然只多不少。柳舜卿因為當初根本沒用過心,《書》和《禮》讀了跟沒讀差不多,《易》和《春秋》更是連碰都沒碰過。

為了盡快彌補差距,柳大少爺食不甘味,寝難安枕,就連中午吃飯都在趕時間學習,每月兩天的休假時間,更是待在房裏足不出戶,整日價手不釋卷。

家裏柳老太太和柳夫人見他如此用功,又是欣慰,又是心疼,越發寵得不知怎麽好了。

柳君澤更不用說,見兒子突然開竅,老懷甚慰,對當初送柳舜卿去國子監這事越發滿意,還派人給國子祭酒和幾位博士暗中送了禮物。

過了些日子,李思昉又在課堂上來了一次突然襲擊,讓學生們當堂默寫《禹貢》并進行解讀。

柳舜卿暗暗心驚,幸好他近日用功用到點子上,這篇恰好已經背會,否則今日又是一場災難。

次日一早,李思昉拿着學生們昨天默寫的作業來到講堂,臉上笑容可掬,連颌下的胡須都顯得飄逸了幾分。

他将作業放在案幾上,清清嗓子,捋捋胡須,開口道:“這次的作業,各位完成得都不錯。特別是柳舜卿,這次默寫全部正确,字跡尤其漂亮,看着着實令人賞心悅目,可見近來私底下沒少用功啊。”

頓了頓,他接着說:“不過,你文章裏有幾處解讀尚不夠準确,我已經給你圈出來了。下課後,你可以找你前排的裴少成請教一下,讓他給你說說,這幾處到底該如何解。”

柳舜卿恭恭敬敬起立道:“是,學生記下了。”随後上前拿回自己的作業。

下了課,等李思昉離開講堂,裴少成猶豫片刻,緩緩轉過身,目光淡淡停留在柳舜卿臉上。

柳舜卿會意,立刻站起身退後半步,朝他微微一颔首,垂眼道:“不勞裴公子。老師的話你不必放在心上,我去問別人就好。”

說完,柳舜卿拿起作業轉身往後排的崔明逸身邊走去。

裴少成盯着人飄然離開的背影看了半晌,唇角帶着幾分嘲諷輕輕一勾,又木着臉慢慢轉回身去。

崔明逸幫柳舜卿看了文章,将幾處錯誤之處解讀明白了,這才低聲笑道:“你不是想結交裴少成麽?老師讓你去問他,他也打算教你了,這麽大好的機會,怎麽反倒跑我這裏來了?”

柳舜卿苦笑道:“明逸你就別取笑我了。你明知道人家一向不願搭理我,如今心裏更不知如何瞧不起我呢。今日不過是師命難違,我又何苦自讨沒趣?”

崔明逸一邊拉着柳舜卿出了講堂,一邊好奇道:“我一直也沒弄明白,好端端的,他憑什麽不願搭理你?”

柳舜卿黯然道:“從前我也不明白,所以總也不肯死心,老覺得是自己表現得不夠有誠意,或者是言語間不小心沖撞了他,所以總覺得還有機會修正。

“不過,事到如今,不管他以前因為什麽不愛搭理我,就上次代筆那事,已足夠他輕視我一輩子了。所以,我也算徹底灰了心。天下美人那麽多,也不見得個個都是我能結交上的。”

崔明逸偏頭想了想,認真道:“你也別灰心,我總覺得這中間一定有什麽誤會。我冷眼旁觀這些日子,覺得那裴少成也不像是非不分、目中無人的人。你更不用說,自小心地純良,為人真誠坦率,怎會偏偏入不了他的眼?”

柳舜卿緩緩搖頭道:“我現在也算想明白了,這世上,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有道理可講,也不一定凡事都能分辨個清楚明白,是我從前活得太肆意、太簡單了。”

崔明逸卻不肯放棄。不能理解的事,他尤其想要尋根究底:“你把你們從初識到後來交往的細節都跟我說說,我還非想弄個明白不可。”

柳舜卿無奈,只得從最初的酒席說起。難得他記憶力好,細節竟是一點也沒遺漏。

崔明逸聽他說完,臉上若有所思,摸着下巴沉吟半晌,突然道:“我想……我知道是怎麽回事了。”

柳舜卿頓時好奇起來:“當真?我跟他交往機會也不多,統共就這麽點東西,我揣摩了許久也沒想出什麽門道,你這麽快就想明白了?”

崔明逸笑道:“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我問你,你知不知道……從前外面有些關于你的流言?”

柳舜卿一怔:“流言?好像聽過幾句,無非就是游手好閑、不務正業這些吧,我也沒當回事。反正事實本來也相差不遠。而且,那些傳話的人,我壓根兒看不上眼,也懶得理會他們。”

崔明逸不置可否,搖頭微笑道:“原先我聽了那些流言,也不在意,知道不過是外頭市井之人對侯門嫡子又好奇又嫉妒,瞎過過嘴瘾罷了,反正誰也沒法當真去一一堵上他們的嘴。可如今,我懷疑這些流言傳得厲害了,有人竟當了真。”

柳舜卿蹙眉道:“你的意思是……裴少成聽信了一些對我不利的傳言?”

“恐怕正是如此。很可能當初跟裴少成傳這些話的人,不是普通人,容易取信于他。加上你在他面前的一些表現,讓他徹底誤會了。”

柳舜卿的表情看上去有些呆:“表現?……我什麽表現讓他誤會了?”

崔明逸笑道:“你喜歡結交美人,不分男女。跟你關系親近的人,自然知道你純粹出于愛美之心,別無他圖。但外面的傳言卻說,你極好美色,男女通吃。這話傳到裴少成耳朵裏,你又口口聲聲誇他美,他恐怕以為……以為你對他別有所圖……”

柳舜卿頓時驚得張大嘴巴,半天說不出話來。崔明逸只笑吟吟看着他,也不再開口,好讓他有時間慢慢消化。

半晌,柳舜卿頓足道:“哎呀!那怎麽辦?我這就去找他,跟他解釋清楚,我對他沒那種意圖!”

崔明逸忙拉住人笑道:“這種事怎麽好解釋?豈不是越描越黑?你倒不如先跟他保持距離,也別再過分關注他的容貌,日子久了,他自然也就明白了。”

柳舜卿喃喃嘆道:“也是啊……我要上去直接跟人家說,我對你并無不軌之意,無異于此地無銀三百兩……再說了,如今雪上加霜,又有了這樁品行有虧的事……再多解釋也是無用,倒不如保持距離來得恰當。”

【作者有話說】

柳舜卿:“……各位真的有點誤會了呢,我這人其實比較晚熟的,壓根兒還沒想過那些情情愛愛的東西呢……”

裴少成:“你很快就可以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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