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作弊
第0008章 作弊
轉眼又到了半月一次的休假日,臨放學前,經學博士李思昉給廣業堂的學生們布置了一篇策論,題目是《孝文孝宣孰優論》,要求休假回來後上交。
柳舜卿帶着吟松愁眉苦臉回了家,當日晚飯,府中特意按他口味準備的一大桌子菜,吃起來也全沒了往日滋味。
柳舜卿從前在家塾的時候,先生不是沒想過教他寫策論。無奈他只對詩詞歌賦感興趣,凡是跟治國理政相關的內容全都打馬虎眼兒,每每搪塞糊弄過去。
久而久之,先生也沒了耐心,想着他将來反正不必上科場,會不會策論也不是什麽大事,也就逐漸放棄了。
如今,滿打滿算只有一天多的功夫,突然讓這位一不愛讀聖賢書,二不關心國家大事的柳少爺,臨時寫出一篇像樣的策論來,當真比登天還難。
柳舜卿草草吃完晚飯,匆匆回了自己的疊翠苑。對着鋪好的紙、磨好的墨,冥思苦想,從日頭偏西一直糾結到長長的蠟燭燃去大半,仍是沒憋出幾個字來,地上扔出去的紙團倒是越積越多。
熬到後半夜,下人們一番苦勸,柳舜卿只好怏怏就寝,囑咐吟松明天早早叫他起床,好接着寫。
第二天早上起來,靈感自然不會突然迸發。柳舜卿翻了半天史書,也沒找到任何思路,時間卻不等人,轉眼就到了午時。
随身伺候的下人裏邊,吟松尤其着急。他最知道自家少爺的心思,也為少爺在國子監被人小瞧深感不忿。
這會兒他待在院子裏,一邊發愁,一邊跟寄鶴抱怨,連連後悔當初不該把裴少成去國子監讀書的事告訴柳舜卿。
寄鶴聽吟松抱怨了半天,眼珠一轉,想出個主意:“國子監的先生只讓交策論,又沒讓當堂寫,咱們另找個人寫一篇交上去不就完了?”
吟松抿嘴沉默片刻,躊躇道:“倒也是個辦法,那該找誰寫呢?”
寄鶴道:“你忘了,咱們侯爺養着的那位客卿楊先生,當初就是憑着一手好文章才入了咱平陽侯府。他平時也沒什麽要緊事,咱去求他寫一篇,拿去國子監交差肯定夠用了。”
吟松道:“我看可行。這都晌午了,再寫不出來,明天怕是沒法交差了。我這就去找楊先生。”
寄鶴問:“要不要先跟少爺打聲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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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不用了,咱抓緊時間去。楊先生寫東西恐怕也得花些時間。如果這期間少爺自己寫出來了,那最好不過;如果沒寫出來,也兩不耽誤啊。”
吟松找到楊先生,也沒敢直說國子監交作業的事,怕傳到柳侯爺耳朵裏壞了事,只說少爺想要楊先生寫一篇策論,又把題目和大體要求說了一遍。
這楊行簡先生自從做了平陽侯府的客卿,一直頗為清閑。
柳君澤常年忙于軍務,極少能騰出空來跟他讨論詩詞文章這等事。柳少爺在家塾本來就另有先生,近日又入了國子監,更不會前來跟他切磋請教,他正愁自己沒個施展處。
今日一聽少爺要文章,楊先生立刻打起十二萬分精神,一心想要博個頭彩,出出風頭,竟是全身心投入,引經據典,洋洋灑灑,寫了篇自己頗覺得意的策論出來。
吟松喜滋滋拿了文章回到疊翠苑,發現自家公子果然還沒寫出什麽眉目來,已經愁得開始亂發脾氣了。
吟松遞上文章,把自己和寄鶴的想法跟柳舜卿說了。
柳舜卿臉色一沉,蹙眉不悅道:“這不是弄虛作假麽?你們也不是不知道,我一向最讨厭作假!”
吟松愁眉苦臉道:“我們當然知道啊,可誰讓少爺你好好的日子不過,非要進什麽國子監,裏面的先生又是那樣刻板嚴厲,誰家的臉面也不顧,批起人來毫不留情。我這不是怕你又要挨批麽?”
想到被李先生當堂批評這事兒,柳舜卿頓覺後背一涼。再想想裴少成那鄙薄冷淡的面容,內心也開始猶疑不定:“可是……如此作假,萬一被發現了,一樣要挨批啊?”
吟松道:“先生又沒讓你當堂寫,那麽多文章一起交上去,他也就随便那麽一看,怎能知道不是少爺你自己寫的?能不能被發現,現在還沒個定數;但如果交不出來,那是一定會挨批的。”
柳舜卿實在不想違背本心,可一想到萬一交不出作業,又要當着裴少成的面被老師厲聲斥責,就怎麽也難以安下心來。
思前想後,他決定将這篇文章先留着,自己繼續寫。萬一今晚寫出來了,當然最好;如果實在寫不出,也只好先交上去充數。
柳舜卿點燈熬油,一直耗到東方發白,對着自己憋出來的半篇不知所雲的東西,止不住長嘆一聲。
時間已無法再等人,不得已,他只好将楊先生那篇策論拿出來,認認真真謄抄一遍。同時在心裏暗暗祈禱,這次千萬蒙混過關,今日之後,一定好好跟先生請教策論,絕對絕對下不為例。
第二天到了國子監,柳舜卿心驚膽戰把作業交上去,正垂頭待在自己座位上暗暗發愁,突覺肩頭一暖,一只白皙勻淨的手已攬了上來。
他忙轉頭去看,只見崔明逸正笑吟吟站在身後看着自己。
柳舜卿大喜,從座位上一躍而起:“明逸,你可算來了!今日是正式入學了麽?怎的拖了這麽久?”
崔明逸笑道:“別提了。起初我父親死活不同意,非說我來這裏是貪圖玩樂,白白耽誤時間。後來我搬了母親和祖母出來當救兵,一起好說歹說,他才算答應了。加上中途入學,辦起來也有些麻煩,就一直拖到了今日。”
柳舜卿親熱地攬住對方:“不管怎樣,來了就好。你都不知道,這些日子我有多盼着你呢!”
崔明逸正待開口,忽見前排坐着的裴少成緩緩回頭,目光輕飄飄掃過兩人面頰,又面無表情轉了回去。
崔明逸眼睛一彎,對着裴少成的背影笑道:“前面這位公子看着面生,從前在京裏似乎從未曾見過,敢問高姓大名?”
柳舜卿也盯着前面的身影,心底略有一絲不安,生怕好友被自己拖累,也在裴少成那裏碰一鼻子灰。
還好,裴少成聞言緩緩轉過身,拱拱手道:“在下裴少成,請教閣下尊姓大名?”
崔明逸也拱了拱手,似笑非笑道:“久仰久仰,裴公子果然名不虛傳。在下崔明逸。”
裴少成淡淡回一句“久仰”,轉回身去不再多言。
旁邊坐着的蕭守真湊過來搭讪:“明逸,你家裏有個翰林大學士,怎的也跑我們這兒來湊熱鬧?”
崔明逸笑道:“我是專程來陪舜卿的。”
蕭守真搖頭嬉笑道:“你倆還真是秤不離砣啊。知道的,說你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好兄弟;不知道的,還當你們怎麽回事呢!”
崔明逸勾了勾唇角:“随便別人知不知道,本公子才不在乎。”說完,他轉頭對柳舜卿道,“舜卿,咱們出去說話。”
出了廣業堂,崔明逸拉着柳舜卿到人少僻靜處問:“剛才轉頭那位,就是你所說的仙姿玉貌的美人啊?”
“是啊,怎麽了?”
崔明逸道:“依我看,相貌倒是不錯,可通身透着一股子古板氣,遠不如你自己來得生動有趣。以我的眼光來看,還是你更美些,你又何必巴着他?”
柳舜卿搖搖頭道:“你是跟我關系好才這麽說,我怎能跟他相提并論?不說外貌,單就才學而言,也差了好多。”說到後半句,柳舜卿神色不由自主黯了下去。
崔明逸奇道:“你一向意氣風發的一個人,怎麽一入了國子監,突然就妄自菲薄起來?”
柳舜卿低嘆一聲道:“唉……算了,不提這些不痛快的事了,我确實也不該再巴着他了,除了平白無故讨人嫌,也實在落不着什麽好。好不容易你來了,咱們還是說點高興的事吧。”
崔明逸笑道:“聽說你們前些日子有蹴鞠比賽,還連贏兩場。可惜我沒能早點來,要早來了,還能跟你一起上場。”
柳舜卿笑道:“不急,只要你人來了,以後有的是機會。”
因為來得晚,柳舜卿附近的座位已經被人占滿,崔明逸便随意揀了個後排邊角的位置坐了。
兩日後的經學課,李思昉拿着批改好的厚厚一疊文章進了講堂,目光在臺下淡淡掃過,掃到柳舜卿時,在他這裏略停了停,方收回視線。
柳舜卿本就心裏有鬼,被老師這麽一盯,心頭忍不住開始發毛,垂着頭低聲喃喃祈禱:“拜托拜托拜托拜托,千萬別發現千萬別發現……”
李思昉站在臺上清清嗓子,開口道:“這次的策論題目,大家大體上完成得都還不錯,基本能抓住要點,論述也算言之成理。”
頓了頓,他接着道:“不過,寫得特別優秀的倒也不多,我這裏評出了一甲三名,分別是裴少成、謝樵行、柳舜卿。”
李思昉話音剛落,講堂裏一片嘩然,前後左右的人紛紛轉頭,都把目光聚焦到柳舜卿身上。
柳舜卿在聽到自己名字的一剎那,便知大事不好,臉瞬間漲紅了,身上出了一層冷汗,頭卻不由自主垂得更低了。
李思昉靜了片刻,緩聲道:“柳舜卿,你這篇策論寫得極好。你在文中提到,‘文帝非黃老其心者也,俗激矣’,你能給大家講講,這句話具體是什麽意思麽?”
柳舜卿汗流浃背,垂着頭半天不肯做聲,心中只剩一片惶然。
李思昉微不可察地搖了搖頭,聲音也不由自主提高了幾分:“這句你不肯解,那你說說,你文章中說的宣帝‘相丙吉,退延年’,具體又是怎麽一回事?”
講堂裏一片靜默,柳舜卿僵了片刻,緩緩站起身低聲道:“……學生不知。”
李思昉再也按捺不住怒氣:“不知?!你既不知,又如何能寫在自己文章裏,還洋洋灑灑、頭頭是道?”
柳舜卿狠狠咬住下唇,劇烈的痛感讓他勉強從慌亂中找出一絲頭緒,他忍着恥辱低低道:“學生知錯了。那篇文章……是他人代筆……”
一言既出,如銀瓶乍破,周圍的喧嘩聲瞬間高了幾倍。
李思昉怒道:“你竟好意思說出口?!不會背,不會寫,可以慢慢教、慢慢學。但是,弄虛作假,這已經觸到了為人的根本!你當國子監是什麽地方?居然敢在聖人眼皮子底下作弊,還有沒有一點禮義廉恥、敬畏之心?”
柳舜卿在底下啞口無言,悔不當初。
從小到大,他從未像此刻這樣難堪過,也從未像此刻這樣鄙夷過自己。這時候,已經不是別人看輕了他,而是連他自己,都看輕了這樣的自己。
他緊緊咬住牙關,努力忍着羞愧和恥辱,就這麽孤零零站在講堂中央。
四周一片靜默,雖然沒有擡頭親眼看見,但周圍的目光如有實質,像刀、像刺,狠狠紮進了柳舜卿心裏,在這單純陽光的少年心上,刺出了傷,流了血……這些傷以後或許會慢慢結痂,瘡痂脫落的地方,或許能長出一層硬硬的繭……可當前此刻,柳舜卿能感受到的,只有無邊無際的窒息和痛悔……
有時候,人往往就是在這樣一個不怎麽美好的瞬間,突然就長大了。
李思昉見柳舜卿已經面紅耳赤、汗流浃背,也不再步步緊逼,淡聲道:“柳舜卿,這篇文章,你拿回去重做。這次我不限制你時間,你什麽時候寫好,什麽時候交給我。但是,我希望這次是你自己寫的。”
柳舜卿默不做聲,只輕輕點了點頭。
【作者有話說】
柳舜卿:……羞愧至死!沒臉活了!誰來救救我?!
崔明逸:乖,我不是已經來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