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放生
第0042章 放生
等屋裏所有閑雜人等都暫時退出去,柳舜卿喚過吟松,讓他把兔籠子給自己抱過來。
那小兔子已經長大了許多,許是天氣寒冷的緣故,一身白毛越發濃密厚實,摸上去手感比之前更加綿軟柔滑。
柳舜卿将兔子摟在懷裏撫摸了很久,轉頭對吟松道:“抱出去找個樹叢茂密的地方,把它放走。”
“什……什麽?少爺,你……你不要它了麽?”吟松慌得臉色都變了。自家少爺從前有多寵愛這只兔子,他最清楚不過,如今竟要放走,難道……
柳舜卿淡聲道:“你又在胡思亂想些什麽?我只是想給它自由罷了。”
“可是……可是這大冷天的,放它出去,豈不是會活活凍死?”
“你又瞎說。它原本就生在野外,怎會凍死?從前我不懂,總把它牢牢拘在身邊,還當是對它的寵愛。等我自己也失去了自由,我才知道,自由自在地活着有多可貴。我不該因為一己私心,就害它不痛快。”
“可是……可是……”吟松仍覺得不妥,一時又想不出什麽勸解的好話,急得抓耳撓腮。
“別可是了,快去吧。早點放出去,也算了了我一樁心事,我好早點休息。”柳舜卿不肯吃飯,整個人都恹恹的,白天也很容易犯困。
“那……好吧。只是,我把它放了,少爺你回頭不會又反悔吧?”吟松仍不放心。
柳舜卿淡淡笑了一下:“不會。如今,我連自己都顧不過來,又哪裏顧得上它?不如早點放了,彼此都輕松。”
吟松心裏萬般不舍,可又不得不聽主子的話,只好按柳舜卿的吩咐将兔子放去營寨附近的樹林裏,眼睜睜看着它跑遠了,這才抱着空了的籠子一步三回頭地往回走。
回到柳舜卿住的營帳門口,發現韓少成一個人靜靜站在那裏,不知道是來了還沒進去,還是已經說完話出來了。
因為自家主人的緣故,吟松對他從來都沒什麽好臉色,繞開人就想趕緊進去,突然手臂一痛,被一道大力狠狠拉住了。
韓少成盯着他手裏的籠子,沉聲道:“雲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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吟松愣了愣,冷聲道:“放了。”
“為什麽放?誰許你放的?”韓少成那表情,好像誰搶走了他什麽天大的寶貝一樣。
吟松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兔子是我家少爺的,當然是我家少爺讓我放的。”想到什麽,他又補充道,“我家少爺說了,失去自由,活着也沒多痛快,還不如讓它自由自在的。”
韓少成狠狠轉身,盯着營帳門口看了一會兒,突然提高聲音,用營帳內外都能聽見的聲音下令:“來人!柳少爺的兔子丢了,馬上派人去給我抓回來!無論死活!”
等手下人領命退下,他盯着帳子沖裏邊大聲道:“你想放它自由,我偏不許!”
一幹每天習慣于上陣殺敵的将士突然被派去深山密林裏追一只兔子,大家心底都有些惴惴不安。
不過,倒也沒人表示不滿。
除了這種偶爾出現的不正常時刻,韓少成一直是一個極優秀賢明的君主。他能文能武,極富韬略。在戰場上一貫頭腦清晰,謀劃得到,還能跟将士們同甘共苦,共同進退,是當之無愧的領袖人物。
折騰了兩個時辰,終于有了結果。有位獵人出身的士兵果然找回了那只兔子,不過,已經是一具屍體。
韓少成默默盯着那小小白白的屍體看了好一會兒,垂眼問:“怎麽回事?”
那士兵忙道:“小人追着雪地裏的爪印找到兔子的時候,它已經被一只母狼咬死了,正叼在嘴裏準備回洞。小人射出一箭,傷了母狼前爪,母狼丢下兔子逃走了,小人便把它帶回來了。”
韓少成僵硬地扯了扯唇角,木然道:“很好……你做得很好,賞了。”
他接過那只早已僵硬的死兔子,提在手上,緩緩朝着柳舜卿的營帳走去。
進了屋,一股濃烈嗆人的藥味撲面而來。原來,是柳舜卿又撒了一地湯藥。
見他進來,柳舜卿偏過臉去,只當沒看見。
韓少成輕輕翹了一下唇角,将手裏的死兔子高高舉起,淡聲道:“好好看看,這就是你給它的自由?”
吟松擡頭,看清他手裏的東西,驚叫一聲,一下子嗚咽出聲。
柳舜卿也跟着緩緩轉頭,使勁盯着韓少成手裏的東西。像是視力有點模糊了,他輕輕眯了眯眼,就那樣盯着,看了很久很久。
最後,他終于開口了,聲音冷淡漠然:“哦,死了啊?死了挺好。我猜,如果讓它自己選,它也寧願自由地死,而不願屈辱地活。”
韓少成手指一松,兔子掉在了柳舜卿床邊:“好啊,你這主人當得挺好!當初說好的生死相依,不離不棄,到最後,棄也棄了,死也死了,那就再讓它好好看你一眼吧!”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
吟松抱着兔子哭到不能自已,柳舜卿反倒一言不發,只是呆呆坐在床頭,一動不動。
過了許久,他披上外袍,找來一塊木板,用毛筆題了字,輕聲對吟松道:“走吧,去把它葬了吧!”
因為被限制自由,不能走遠,柳舜卿和吟松只走到當初放走兔子的樹林邊,起了小小一座墳茔,将木牌立在前面,上面寫着“小兔子之墓”。
吟松抹了抹眼淚,不解道:“它不是有名字麽?為什麽不寫它的名字?”
柳舜卿輕輕一嘆,黯然道:“它不過是一只來自鄉野山間的小兔子,自由的來,自由的去,本就不該有名字。抓住它、收養它、給它起名字,全都不該。一切都是我的錯,是我害了它……”
直到此刻,他終于潸然淚下。
柳舜卿清醒着便不吃飯不吃藥,埋葬兔子時又在外面受了涼風,身體越發虛弱下去。
遠近十裏八鄉的郎中聞風而來,又搖頭而去,誰也拿這執拗的少爺沒有法子。
就在韓少成極度緊繃、即将失控的時候,主帥營帳裏又來了兩個主動自薦的江湖游醫。
這兩人瞧着像一對夫妻,大約有四十幾歲年紀。兩人都是高挑清瘦的身材,相貌卻十分普通,兩張面孔看上去毫無特色可言。
那男郎中說話的聲音平穩沉着,不疾不徐,不像其他郎中一樣一上來就是一番慷慨陳詞。
恰恰相反,他說出口的話十分保守:“皇上,小人并不敢事先打包票。只有讓我二人私下親眼看過這位公子,才能向您回複,看到底能不能在不傷他身體和神志的情況下,令他用飯用藥。”
韓少成之前聽多了各種來時躊躇滿志、走時灰頭鼠臉的說辭,對這男人頓時心生好感,緊繃的心弦稍稍松了一分:“好,那便請你們二位先去看看。”
那男人又道:“不瞞陛下,我二人游走江湖治病救人,有自己的一些不傳之秘。見病人時,不能有其他人在場。若皇上能允準此條,小人才敢前去探視。”
韓少成微微眯起眼盯着兩人看了一會兒,沒有從這兩張平靜木讷的臉上看出什麽。
整個軍營守備森嚴,柳舜卿營帳門口的侍衛更是高手中的高手,他不信就靠這兩個普普通通的中年人,還能玩出什麽花樣。
幫他逃跑?不可能。想害柳舜卿?更不可能。
對一個一心求死、奄奄一息的病人,還用得着專程跑來冒險麽?但凡柳舜卿受到哪怕一絲一毫的傷害,他能立刻将這兩人碎屍萬段!
思考片刻,他淡聲道:“準了。你們現在立刻就去看吧。”
柳舜卿的身體已經極度虛弱。他一刻都不想多等,一刻也不願多耗。只要有一線希望,都該努力試一試的。
包括吟松在內的所有人都退出了柳舜卿的營帳,中年游醫夫婦邁着不急不緩的步子走了進去。
柳舜卿轉頭看了看來人,笑得溫柔和氣:“兩位不必白白耗費心神了,無論你們說什麽,我都不會聽的。”
中年男人直直盯着柳舜卿的臉,一時有些發呆。中年女人卻發出一聲短促的飲泣,幾步撲到柳舜卿床邊跪倒,壓着喉嚨口的哭腔叫了一聲:“柳公子!”
柳舜卿詫異擡眼,盯着那女人的面容,實在想不起在哪裏見過她:“你認得我?”
女人使勁點頭,淚水順着臉頰不斷滑落。
認不出對方,柳舜卿覺得頗為失禮,略帶歉意地問:“能否請你提示一二?我……大概身體不好,記憶也受損了,實在有點想不起……”
那女人又改為不停地搖頭:“不,不怪你,柳公子,是我的問題。您還記得冉香……記得在國子監附近救過一個賣身葬父的女子麽?那就是我!”
柳舜卿越發詫異地張大了嘴。
國子監門口那女子,他當然記得。因為對方容貌極美,而他對美人,向來過目不忘。可眼前這位……無論相貌還是年紀,都對不上啊?
他磕磕絆絆,不知該如何表達:“你……你的面容……似乎……”
那女子忙将身後一直站着發呆的中年男人拉過來,朝柳舜卿低聲介紹:“這位是我哥哥,他叫木垚,是一位巫醫。我哥哥有一項本事,能用障眼法,讓人的容貌、聲音在他人眼中、耳中發生改變。您現在看到的我們倆,都是幻化過的樣貌。”
柳舜卿低聲喃喃:“巫醫……我知道中夏有一些巫師,向來不問世事……你們便是其中之一麽?”
那女子略感不好意思地答道:“我哥哥是,我不大算得上。同樣的父母生出來,我卻天資愚鈍,能力低微,否則,當初也不會走投無路到跪在路邊求助了。對了,冉香是我的化名,我真名叫木冉。”
柳舜卿盯着那中年巫師,枯井一般的心底突然泛起一絲波瀾:“那……你們今天來……”
木冉忙道:“我跟随哥哥在這一帶行醫,聽說了你的事。我們來,是想報答你當初的恩情,幫你逃開那位新皇帝的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