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不識
第0047章 不識
崔明逸年前就離開京城出門游歷去了。春節過完,吟松和寄鶴也要出發。
柳君澤囑咐他們,路上不要過于儉省,只當是趁機游歷一番中夏的大好河山。一旦察覺盤纏不夠了,便及早回家來取。婻風
兩人都是家生子,自出生起便在平陽侯府長大。如今當真要撒出去了,心裏既有憧憬,也有些許不安。
不過他們自小便是按照大戶人家的仆從标準來培養的,經歷過嚴格訓練,生存應變能力倒是不用太過擔心,無論怎麽說,肯定都比他們那位主子強太多了。
為了盡可能擴大搜尋範圍,這兩人一出京便分道揚镳,寄鶴朝東南走,吟松朝西南走,一路上又是奇遇無數。
反觀柳舜卿在秋寧山莊的生活,卻是經歷了好一番坎坷。
他堅持不讓木垚兄妹給自己哪怕一絲一毫的特殊照顧,頂着一張平平無奇、毫無特色的面孔,凡事不遺餘力,必得親力親為。
打掃房間、漿洗衣服、砍柴生火、清理積雪……這些在普通人眼中最簡單不過的事,對曾經養尊處優的柳舜卿來說,都極為不易。
丢三落四、磕磕碰碰是常有的事,才一個冬天過去,他一雙手腳全都生了凍瘡。
幸而這裏本就是開醫館的,木垚只能眼睜睜看着他不斷受傷,再耐心幫他治傷。
如此循環往複,昔日的小少爺竟也慢慢掌握了許多生活技能,身上穿的布衣裳終于能洗幹淨了,露在肢體表面的傷口也越來越少。
因為醫館學徒事業才剛剛起步,沒有任何生存技能可供輸出,柳舜卿沒有任何收入。
他不肯白白占主人家便宜,堅持衣食用度都自己出錢。身上不多的銀錢用完,值錢的飾品和衣物也一一當完,柳舜卿便陷入了一文不名的境地。
他迫切地想親手掙錢。
無論木垚如何苦勸,他都不聽。他一心想要真正掌握謀生手段,而不只是來這裏做做樣子,然後繼續倚賴別人,仗着過往的身份靠別人的施舍過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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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番推脫,幾番拖延,到了萬物複蘇、山花爛漫的時節,木垚終于答應帶他上山識藥、采藥,教會他用藥材換取銀錢。
秋寧山莊的後院有一片西府海棠,這個季節花朵綴滿枝頭,粉粉白白,開得正好。
木垚帶柳舜卿到了此處,仰頭看着雲蒸霞蔚一般的花海,笑道:“正是花開得最好的時候,此時若取了花蕊和花瓣,定能做成最好的海棠香片。”
柳舜卿卻垂眼淡聲道:“香片能治病救人麽?”
“呃……那倒不能。香片無非味道好聞,令人心曠神怡而已,其他便沒什麽實際用處了。”
木垚瞄了柳舜卿一眼,心下微感詫異。他原以為以柳舜卿這樣的樣貌和出身,必然是喜好風雅,對香片頗有講究的,故而聊天時特意投其所好,沒想到他對此竟毫無興趣。
“是啊……既然沒有實際用途,何必白白浪費了這大好的花朵?留着花,最終好歹還能結出果子供人食用呢。”
“你說得是。其實,這花也能直接藥用,若不做香片,那便做成海棠丸,也是一味好藥,能降燥解憂、消腫止痛。”
柳舜卿笑了:“既然如此,那便做藥好了。先生帶我過來,就是要教我采集海棠花制作藥丸吧?”
木垚微笑着點點頭:“正是。”
對木垚來說,大好春日,一起賞花,一起勞作。做香還是做藥,又有什麽分別?
京城的疊翠院裏,也是開了一院子好花。
韓少成清楚記得,去年夏天,就是在這院子裏,柳舜卿彎起星眸,臉上挂着春風一般怡人的笑對他說:“我這小院,最好的季節是春天。那時,各種花木依次盛開,景色極美,少成你要肯那時候過來,才能看出它的好呢。”
韓少成腦海中至今依舊非常分明地記得,當時,他竟被那個笑容深深蠱惑,一時間忘記了所有籌謀算計,只一心一意與他約定,來年春天,定當故地重游,來這一方小院裏賞花對飲。
春天果然來了,院子裏的花果然極美。
可惜,花下獨酌的,唯有他一人而已。
柳君澤悄悄進來,幫韓少成續了酒壺,低聲喟嘆:“果然這花還是離不得人,才一個春天沒好好打理,竟都有些走了形。”
韓少成驀然擡頭:“這花……開得不好麽?”他以為,這已是他見過最美的花……
“跟往年相比,多少是有些差距。以往每天開春,這些樹才發出嫩芽,卿兒便開始盯着院子裏的人修枝剪葉、摘心打頂。有時候不滿意下人的手藝,他還要親自踩着梯子上去修修剪剪。一番折騰下來,開花的時節,他這院子裏的花倒的确是比別處都開得好。”
哦……原來,沒有那人在,就算來了這個小院,他也永遠看不到最美的風景……
等初夏來臨的時候,柳舜卿已經熟練掌握了上山采藥、進城賣藥的全部流程,不讓木垚再一直跟在身邊了。
清晨,他挑了滿滿兩竹簍草藥和山貨去了集市。因為來得晚了些,好的攤位都被占滿了。
他只好一邊左右逡巡,一邊往偏僻處走。走完了大半截通道,眼前突然一亮,前面兩個小販之間,恰好留了能容一個人的空位。
柳舜卿多少已經有了一些做生意的經驗,知道位置不好,生意便不好,多耗時間不說,也賣不上好價錢。
所以,他眼明手快、利利索索将自己的擔子安置在那處空位上,心裏暗暗感慨今天運氣還算不錯。
誰知還沒等他站穩腳跟,身後突然傳來一股強烈的拉力。有人扯住他的後脖領子将他往後拉,嘴裏大聲嚷道:“讓開!沒看到是老子先看見的麽?先來後到你懂不懂?”
欺行霸市的事,柳舜卿之前也見過,不過都是遠遠看見別人受欺負。
以前跟着木垚,他們往往來得足夠早,能占到離集市門口最近的位置,那裏離管理市場的官差也很近,極少有人敢明目張膽搶地盤。
昨天他從山上回來得晚,實在太過疲累,今早稍稍起晚了些,便攤上這麽個局面。
柳舜卿不欲與人相争,一聲不吭重新挑起擔子,打算另找地方。
他的體力、武力都不足以跟對方抗衡,更重要的是,他的身份也最怕引人矚目。不過是吃個啞巴虧罷了,沒什麽大不了。
沒想到,柳舜卿腳步還沒邁開,突然聽到身後有人一聲斷喝:“幹什麽?你還講不講理了?分明是那位小哥先來的,你憑什麽搶人家地方?”
聽到聲音的一剎那,柳舜卿整個身體徹底僵住。半晌,他下意識往下拉了拉頭上的鬥笠,緩緩轉過身去。
身後,是吟松怒目圓睜、漲得通紅的一張俊臉。
動手拉柳舜卿的壯漢一臉不豫,斜睨着吟松道:“哪兒來的乳臭小兒?勸你少管閑事!”
吟松怒道:“我還偏要管了!你信不信,你再不走開,我立馬就去叫官差過來!我就不信了,朗朗乾坤,還沒個規矩王法了?”
吟松面容俊秀,穿着貴氣,舉手投足間都是一股大戶人家的風範,一看就是見過大世面的。
那小販雖兇悍,卻也識得眉眼高低,他只不過就能在一幫泥腿子中間逞逞威風罷了,真遇上有身份有背景的,他也不敢惹。
所以,他悻悻然低聲咒罵了幾句,挑起自己的筐子走遠了。
柳舜卿愣了半晌,低着頭拱手施禮:“多謝這位小公子仗義執言,出手相助。”
吟松微微撇嘴、略帶不滿道:“怎麽就是小公子了?我又不見得比你小。不過,我也沒做什麽,你不用客氣哦。”
“……嗯。”柳舜卿喉嚨滞澀,強忍心底激蕩的情緒緩聲道,“這位公子也是來采買草藥的麽?”
“那倒不是,我是來找人的。”他擡眼看了柳舜卿一眼,詫異道,“哎,怎麽了?剛剛那人揪痛你了麽?你怎麽看着像快要哭了啊?”
“沒有……大概眼睛裏進了灰塵。”柳舜卿趕忙眨了眨眼。
他原該立刻道謝辭別,放吟松快點離開的。可是,自小一起陪伴長大的夥伴,就這樣不期然重逢,他舍不得。
他揉了揉眼睛,忍不住繼續攀談:“你剛剛說是來找人的,找什麽人啊?不知我能不能幫上忙?”
吟松笑道:“對哦,你每天待在市集裏,想必見過的人還挺多的。我是來找我家少爺的。喏,你看看,他長這個樣子,你近期有沒有看到過他?”
吟松毫不避諱,大喇喇從懷裏掏出一張通緝令舉到柳舜卿眼前。
“……”柳舜卿無語片刻,低聲道,“這不是通緝犯麽?你怎麽敢随便挂在嘴上,也不怕犯了忌諱?”
“嗨,什麽通緝不通緝的,這就是我家少爺,無論他到哪兒換了什麽身份,他都是我家少爺!誰要不服,不愛聽我把他挂嘴上,那便去告官好了,有本事連我也一塊兒通緝!”
柳舜卿淺淺笑了笑,低聲道:“你家少爺能有你這樣忠實的仆從,真是幸運!”
“什麽啊?才不是呢!”吟松撇撇嘴,不以為然道,“能當我家少爺的仆從,那才幸運!你都不知道我家少爺有多好,這世上,就沒有比他更好的主子了……”
說到這兒,吟松眼圈突然紅了紅,有點說不下去了。
兩人一時陷入沉默。
半晌,柳舜卿又問:“你家少爺這樣子,看着也不像買賣草藥的,你怎麽想着要到藥市來找人呢?”
吟松吸了吸鼻子,甕聲道:“因為當初帶走我家少爺的那兩個人,是江湖游醫,所以每到一個城裏,但凡有行醫賣藥的地方,我都會過來找一找。”
如果不是場面不合适,柳舜卿真想誇他一句機靈。
當初柳老太太從一衆年齡相仿的小厮中挑了模樣最好、為人處世最機靈的幾個過來伺候柳舜卿,如今看來,吟松果然不負厚望。
柳舜卿躊躇猶豫片刻,低聲道:“你從京城走到此處,怕是也經了不少風霜,如果不嫌棄,要不要去我住的地方休息幾天?”
吟松笑道:“不用,我還要趕着去找我家少爺呢。對了,日後你若見到我家少爺,或者有了他的消息,務必記得通知我啊。”
柳舜卿奇道:“你這樣四處游走,我也不知你去了哪裏,如何通知?”
吟松道:“你可以把信寄到京城的平陽侯府。”
“……平陽侯府?我聽人家說,那位侯爺兵敗被俘……信寄到他府上,豈不是……”
吟松意識到自己失言,忙支吾道:“嗨……就算新帝登基,過去的老臣,也不至于都一竿子打死是吧?再說了……就算侯爺有事,府裏總歸還有其他管事的人,你若當真有消息,只管寄便是了……”
“……好吧。”
柳舜卿心說,一般的老臣,只要不是廢帝韓鈞的死忠,自然都能繼續為新皇帝效力。可自己的父親,跟韓少成之間有那樣的舊仇宿怨,怎麽可能……
但他不敢多問,只得老實壓下心底的疑惑。
吟松又道:“對了,我叫吟松,還沒請教你尊姓大名呢?”
柳舜卿垂眼笑了笑:“我叫木二毛。”
“嗯,二毛,那我先走了,咱們後會有期。”吟松笑着朝他擺擺手,沿着藥市的攤子一家家慢慢看過去,身影漸漸走遠了。
京城裏,韓少成照常收到暗探的飛鴿傳書,裏面有關于這場偶遇的詳細記錄。
他仔細看過書信,口中念念有詞提取關鍵信息:“黎州……藥市……”
随後,便将手中的書信與以往所有飛鴿傳書一齊,展平摞齊,收進了一方木匣。
【作者有話說】
吟松:“唉……後來我才知道,今兒錯過了什麽……算了不說了,說多了都是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