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不複

第0048章 不複

轉眼已是盛夏,天氣一天熱似一天。

韓少成每天有數不清的奏章要批閱、數不清的事務要裁決。他從早忙到晚,靠着一壺又一壺桂花烏梅飲續命。

宮裏的禦廚想方設法改良過不知多少回配方,但新帝始終覺得味道不對,總說欠了些什麽。

改來改去,最終,誰也找不出症結所在,韓少成也徹底沒了那份挑剔的興頭,就那麽将就着喝了一天又一天。

再過些日子,就是新帝即位後的第一個生辰。

朝廷上下對此都極為重視,禮部更是忙成一團,大小官員滿心想的都是怎麽把這個生辰過好了,給新皇帝留下個難忘的印象。

沒想到韓少成把禮部尚書王宣找來,囑咐他不必大操大辦。此外,還特意強調,所有官方賀儀和典禮都務必安排在白天,傍晚以後的時間不得占用。

這位王尚書原本還自以為高明地安排了彩燈和焰火表演,就等着當天晚上大顯身手呢。沒想到晚上的時間竟不讓用了,不由洩氣了幾分。

轉念一想,晚上不能占用,自然是皇上另有安排。到底是什麽安排呢?這次先搞清楚了,下次不就能提前投其所好了麽?

于是,他私下派人多方打聽,還真讓他給打聽着了。

原來,皇上在生辰當晚,包下了一家演出俳優百戲的瓦肆,打算私下去看一場十二生肖滑稽戲。

王宣聽了手下回報,忍不住搖頭失笑。他們這位皇帝啊,還是年輕。平日裏看着是一副成熟穩重、少年老成的模樣,沒想到私底下到底還是藏了一些少年人的玩心。

他立刻私下去見了那家瓦肆的班主,想看看能吸引皇上特別關注的,到底是怎樣一出滑稽戲。

正好這家瓦肆的班主這會兒也是又興奮、又緊張、又恐懼,正慌得不知該怎麽辦才好。

他們這種平常只給市井小老百姓取樂的玩意兒,日常演出時,場子裏連個稍微大點兒的官兒都見不着,如今竟要登上天子的大雅之堂,光是想想都令人無比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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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出戲去年夏天也演過一場,但當時包場的、看戲的都只是無官無職的公子哥兒,跟今年的情形完全無法類比。

聽說這位禮部尚書王大人是專門為皇上籌備生辰的大官,忙請人上座,把事先排練好的十二生肖滑稽戲給王尚書先演了一遍,請他把把關,掌掌眼,看有什麽不妥的地方。

王尚書一心想巴結新皇帝,顯一顯自己的能耐,自然當仁不讓,不放過眼前的大好機會。

滑稽戲的肢體動作部分,王尚書沒怎麽動。皇上喜歡的大概就是這種輕松诙諧的調調兒,他既不懂,也不敢随便亂改。

于是,他挖空心思,搜腸刮肚,只在祝詞上狠下功夫,将那些穿插其中的祝壽吉祥話前後斟酌,大改特改,好一番歌功頌德,拍馬逢迎。

到了生辰這天晚上,裴少成只帶了幾個暗衛和貼身侍從,穿着便服悄悄進了這家瓦肆。

一進門,随着“咚咚”的鼓點節奏,敲鼓的侏儒和飛天的仙女依次登場。裴少成壓着眉眼,一聲不響緩緩走進內場,坐在了跟上次同樣的位置。

尖嘴瘦臉、留着幾根長胡須的子鼠率先上了舞臺,動作、神情依舊惟妙惟肖,仿佛去年那一晚的時光乍然重現。

韓少成緊緊靠着椅背,手指緩緩蜷起,眼角漸漸湧上一些熱意。

緊接着,那尖嘴俳優嬉笑着張口,舌燦蓮花,念了一長串祝詞。祝詞文采斐然,妙語如珠,可惜,沒有一個字,是韓少成此刻心裏想聽的……

他眸色一沉,手指驟然松開,看向舞臺的目光帶上了幾分戾氣。

眸光凝滞片刻,又驟然松了下來。算了……氣氛那麽好,場景那麽逼真,一切的一切,都像昨日重現。

他實在不忍破壞這原本近乎完美的一刻,只好強行壓下心頭的惱意,繼續一聲不響、安安靜靜坐着,聽着那面目全非的祝詞不斷充斥耳膜。

一個接一個的俳優依次上場。如果刻意忽略他們口中的祝詞,不去仔細聽,一切似乎也都還能忍受。

韓少成心神恍惚,仿佛回到了去年今日那一晚。大戰前的緊張氣氛裏,難得诙諧輕松片刻,在那些表面滑稽的戲谑裏,暗含了多少巧思慧心,缱绻柔情……

最後,壓場的亥豬終于出來了。

十二只小豬依舊是圓滾滾胖乎乎的,粉粉白白,憨态可掬。一番舞動後,他們召喚出了那只從天而降的大豬。

那大豬戴着頭套,雖長了一副豬的樣貌,但身材并不肥碩,動作也毫不笨拙,他全身披着金甲,風流倜傥,不怒自威,落地時的動作幹脆利落,帥氣灑脫,活脫脫是一位屬豬的英雄人物……

韓少成呼地起身,将不知什麽人捧上來的茶杯狠狠砸向地面。“當啷”一聲,瓷片碎了一地,整個場子霎時鴉雀無聲。

半晌,他用一種極度壓抑、極度低沉的聲音咬牙切齒問:“誰改的?是誰讓你們改的?!”

班主撲過來跪伏在地,不住叩頭求饒,顫聲道:“報……報告皇上,是……是禮部尚書王大人……”

“我手下的人到底怎麽吩咐你們的?”

班主努力在空白的大腦中全力搜索,終于想起了零星片段:“報……報告皇上,那位傳話的大人說……說……只需跟去年一模一樣……”

“跟去年……一模一樣?”韓少成狠狠咬牙閉眼,半晌才發出一聲怒吼,“給我滾!”

他一腳踢開班主,一陣風一樣卷出瓦肆,厲聲對手下下令:“讓姓王的立刻滾來見我!”

最終,一心巴結上級的王尚書官降一級,罰俸半年,并收到了最嚴厲的警告:下次再敢自作主張,就卷鋪蓋滾回老家。

韓少成在日理萬機之中好不容易抽出的一晚上空隙,他盼望了許久的生辰,也終于慘淡收場。

到了這一年的臘月,出門游歷将近一年的崔明逸終于回了京城。

呂質文憑着從前的一段同學關系,第一時間前去登門拜訪。

崔明逸明顯黑了,也瘦了,身材看着卻比從前健碩了幾分。

他讓下人端了茶水上來,自己一邊往書架上安置剛帶回來的新書,一邊笑道:“呂公子還真是稀客啊,怎麽想着來看我了呢?”

從前在國子監時,因為柳舜卿的關系,他們二人私交實屬一般。

呂質文臉頰微微紅了紅,也不加掩飾,直接便問:“你出去這一年,可有打探到一些舜卿的消息?”

崔明逸斂了笑容,轉頭問:“你是替自己打聽?還是替別人打聽?”

呂質文脖子一梗,急道:“當然是替自己打聽!”

崔明逸盯着他看了一會兒,笑道:“你對舜卿的心思,我也聽說了……既然是替自己打聽,那咱們倒還可以坐下來聊一聊。”

呂質文滿懷期待地問:“那……你有他消息了嗎?”

崔明逸緩緩搖了搖頭:“沒有。我走了很多地方,打聽過很多人,到處都沒有他的消息。通緝令倒貼得全國都是,就沒有看到有哪座城池是被他遺漏了的……”

說到這兒,他唇角露出一抹嘲諷的笑意。

呂質文嗫嚅道:“其實,這一年來,少成他過得也很不容易……”

崔明逸“嗤”地一聲,諷笑出聲:“他當然不容易!費盡心機坐擁這麽大一座江山,怎麽可能容易?”

呂質文微蹙着眉搖了搖頭:“倒不是因為這個……其實……找不到舜卿,他心裏比誰都不痛快,比誰都難過……”

“那不是他活該麽?”崔明逸面色冷峻,毫不留情,“當初,欺騙是他,利用也是他,還将人無端禁锢起來……這會兒又來裝什麽深情不舍?”

呂質文垂眼點點頭道:“你說的也對……他若能早點兒認清自己的心,早點兒知道……罷了罷了,現在說這些總歸也沒什麽用了。你這次回來,還打算出去麽?”

“當然。我回來是為了陪父母家人過年,等年節過完了,我還要繼續出去找他。”

呂質文詫異道:“怎的你去年不顧年節就早早出去了,今年又突然變得重視起來?”

“去年尚不夠懂事,總覺得自己的事,便是天下第一等的大事,一刻也等不得。等出去游歷了這些日子,見了許多世事艱難、人間疾苦,突然意識到,父母年紀大了,不該總讓他們替我懸心,該盡的孝心,還是要盡。所以,我特意回來陪他們過個團圓的好年。”

呂質文點點頭道:“說真的,我很羨慕你。我也想出去找舜卿,可我父親不許,我也沒有那種跟他抵抗到底的勇氣。”

崔明逸笑了笑:“你就不用去了,你那位昔日好友明着暗着派了那麽許多人出去,本事全都比你大多了,不比你親自出去強麽?”

“可是……自己親自去,終歸不一樣啊……”

“是啊,的确不一樣。其實,說起來,我倒應該感謝舜卿。表面上看,是我出去尋他,但借着尋他的由頭,我游歷了許多地方,增長了許多見識。怪道古人說,要讀萬卷書,行萬裏路。出門在外的收獲,當真是書本裏學不來的。”

呂質文搖頭苦笑道:“你就別再說了,你越說,我便越發羨慕、遺憾起來……對了,你将來若果真找到了舜卿,打算怎麽辦呢?會帶他回來麽?”

崔明逸頓時無語失笑:“帶他回來?為咱們的皇上做嫁衣裳?”

呂質文讪讪不語。

崔明逸哂笑道:“其實,我暫時還沒想好該怎麽辦。到時候,也要看舜卿本人的意思。但我猜,他一定不想回來。回來了,我們也沒有力量跟上面那位對抗,反而免不了重新被他拿捏……所以,我想,倘若當真找到了舜卿,我們大概會找一個避世的地方,徹底隐居吧。”

呂質文雙目失神、低聲喃喃:“那樣的話……我豈不是再也見不到他了?”

“……”崔明逸默默低頭喝茶,一臉愛莫能助。

呂質文呆呆愣了一會兒,突然皺起眉頭撇了撇嘴,冷不丁道:“既然如此,那……我便恭祝你永遠也找不到舜卿!”

崔明逸喝下去的一口茶水差點噴了出來。果然沒變啊,仍是那個毒舌別扭的呂質文!

【作者有話說】

呂質文:“我知道自己沒什麽實力,可你也太自私了,居然想一個人偷偷獨占,那我寧可讓咱們皇上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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