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相認
第0053章 相認
韓少成匆匆從後門返回秋寧山莊。經過後院木二毛住的房間時,他的腳步下意識緩下來,猶豫一瞬,慢慢走過去。
房門是開着的,裏面的陳設一覽無餘。
硬板床上鋪着薄薄的褥子,花色俗氣又模糊,顯然是用了很久的物事。
牆上挂了一頂竹編的鬥笠,兩側的邊沿磨得油光發亮,顏色也比帽頂略深一些,是主人常年動手摘戴留下的痕跡。
書桌、書椅木質單薄,油漆斑駁,上面擺着不多的幾本醫書。
最後,便是擺放在牆角的一對竹簍,那是木二毛賴以謀生的主要工具。兩個簍子編得很密實,一眼看上去就很沉,算是這屋裏品質最好的物件了。
這樣一間屋子,誰敢相信它是平陽公嫡子的卧房呢?就算柳舜卿吃得來這樣的苦,木垚也沒有如此怠慢的那份膽量吧?何況,既然都大老遠跑過去冒險救人了,又怎麽忍心如此苛待于他?
救人出逃的時候,那位江湖游醫可是親眼見過柳舜卿在當今皇帝那裏享有怎樣的待遇。
就算遭到禁锢,不得自由,他那兒也有整座軍營最暖的帳篷、最精致的器物、最精細美味的食物以及武功最高最得力的侍衛……
所以,于情于理,于己于彼,木二毛,都不可能是柳舜卿,他也不能是柳舜卿……否則,他三年多來遭受的這一切苦楚,又算什麽?
韓少成不再猶豫,他徑自去找木垚。像崔明逸一樣,他也該盡早前去辭行,然後找出那個真正有柳舜卿在的地方。
走入前院,快到木垚房間門口的時候,他屋裏突然掀簾子走出來一位女子。
那是個不折不扣的美女,容色精致秀麗,一雙秋水剪瞳在如雪的肌膚上分外醒目。韓少成在看清她面容的一剎那,霎時呆住。
那女子也同樣看清了韓少成,她一愣之下,臉上顯出幾分驚惶,下意識彎下身子行禮,口中小聲道:“小女子見過……見過這位公子。”
韓少成臉色煞白,黑洞洞的眸子裏風起雲湧:“你是誰?為何出現在這裏?!”
Advertisement
女子微微一怔,繼而款款起身,面色已漸漸恢複平靜:“回公子話,小女子乃是秋寧山莊莊主的妹妹,今日從夫家回門來看望哥哥。公子您……大約就是那位從京城不遠千裏趕來求醫的裴公子吧?”
韓少成緊緊盯着木冉,緩緩開口:“對,我是從京城來的裴少成。你……是木先生的親妹妹?”
“是。”
“你從前……有沒有去過京城?”
木冉心底一驚,還沒想好怎麽回話,木垚已經聞聲從屋裏出來了:“什麽事,裴公子?冉兒,你怎麽還沒回自己房間?”
木冉忙道:“我正要回房,不巧遇上裴公子,跟他搭了幾句話。我這便回去。”
她說完轉身就要走,韓少成突然提高聲音道:“別走!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木冉惴惴轉身,惶惑不安:“什……什麽問題?”
“我剛剛問你,你從前有沒有去過京城?”韓少成逼視着木冉,不容她有絲毫閃躲。
木冉下意識攥緊手指,垂眼輕聲道:“京城遠在千裏之外,我一個婦道人家,如何……怎麽可能跑去那麽遠的地方?”
韓少成忍不住笑起來,眸光卻越發沉了下去:“你在撒謊,為什麽?為什麽要騙我呢?去過京城,是什麽了不得不能說的事情麽?還是說……你在試圖掩飾什麽?”
木垚忍不住從旁出聲:“裴公子大概誤會什麽了。我這妹妹,自幼長在黎山,極少出門。兩年前嫁到黎州城裏之後,更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她當真沒去過京城。”
韓少成冷笑道:“你們當然可以矢口否認,可惜,兩位恐怕有所不知,這世上有一種人,對人臉過目不忘,更何況,還是令妹這等出衆的樣貌,怎麽可能輕易記錯?”
更重要的是,她曾是柳舜卿留意關心過的人,他更不可能忘。
木冉吓得一聲不吭,木垚淡聲道:“裴公子有這等本事,在下自是欽佩之至。只是,這世上的人多了,難免有容貌相似的,裴公子大概是湊巧遇到了跟舍妹面貌相似的人吧?”
韓少成唇角微微一勾,擡眼盯着木冉,輕聲道:“既然兩位抵死不認,那我便問令妹一個略有些不敬的問題。請問令尊大人是何時過世的?又是在何處過世的?”
風吹過樹梢,帶出“沙沙”的輕響,木垚和木冉同時陷入沉默。
父親已經故去,為人子女的,怎麽敢信口編排他的身後事?
沒聽到回應,韓少成輕聲道:“你們不肯說,我來替你們說。四年前的仲春,令尊在京城因病過世,木姑娘身無餘財,只得跪守國子監外的小街邊,意圖尋個富貴人家,賣身為奴,安葬父親。後來,姑娘遇到了平陽侯府的柳公子,他不要你為奴為婢,卻白白給了你二十兩銀子,讓你安葬父親,重回家鄉,是也不是?”
木冉驚惶擡眼,聲音連着身體一起抖了起來:“你……你怎麽會知道?”
韓少成淡淡笑了一下:“木姑娘當時心裏眼裏,都只有你的恩人柳公子,卻沒注意到旁邊還有旁的人也在關注你們的事。而我,恰好便是圍觀者之一。”
木冉臉色發白,雙拳緊握,她雙目凄凄,不知所措地看向木垚,徹底失去了繼續辯解和否認的勇氣。
木垚黑着臉一聲不吭。這樣的局面,是他無論如何也始料未及的。
韓少成的臉色卻越來越紅潤起來:“我始終找不到你們跟舜卿的交集,始終也想不透什麽人會無端将他帶走……今天,我終于明白了,原來你們是為了報答他為木姑娘保住自由之身的恩情……如此說來,的确很合理,很公平。他給過你自由,所以,你同樣要還他以自由……”
木冉膝蓋一軟,跪倒在地,捂着臉痛哭出聲:“皇上,求您,求求您了,不要再抓他,不要再禁锢他折磨他了!柳公子……他是好人,他真的是很好很好的人啊……”
“我……折磨他?”韓少成臉色一白,霎時怔住,“……我折磨他什……”
木冉滿臉淚水,怔怔擡頭看着他,不斷小聲懇求:“求您……放過他吧……”。
韓少成輕輕閉了閉眼,指甲深深陷進掌心:“……的确,你說得對,很對,我的确是在折磨他……如果不是我折磨他,他又怎麽會只想逃走,怎麽會無論如何都不肯回去……”
韓少成頹然垂首,久久不語。
半晌,他輕聲問:“所以,木二毛……果真是他麽?”
木冉只一味不停哭泣,木垚垂下眼睫,在眼底撒下一片陰影。事到如今,他還能有機會否認麽?
事實上,木家兄妹心裏都清楚,以韓少成對柳舜卿的心思,“木二毛”并不會當真有事。
韓少成愣了片刻,突然轉身,拼盡全力朝後院跑去。木垚和木冉對視一眼,忙跟了上去。
他一跑進院子,就見“木二毛”提着一籃子海棠花瓣從後門進來了。看見他,臉上略微帶出幾分吃驚的神色。
韓少成腳步霎時定在門口,一步也不敢再往前挪動。
他就那樣遠遠地、癡癡地盯着對面那張平平無奇的面孔,眼睛一眨也不敢眨,他怕眼睫垂下的一瞬,那人便徹底消失不見了。
柳舜卿輕輕歪了一下頭,試探着問:“……裴公子?您沒事吧?”
對面那張臉,像忽然得了什麽怪病,一忽兒紅得像要燃燒起來,一忽兒又白得像一片薄紙。他學醫三年,望診無數,從來沒見過如此古怪的臉色。
韓少成嘴唇抖了半天,喉嚨緊了又緊,終于有了聲音:“舜卿……”
柳舜卿手心一緊,冷汗冒了出來:“什麽?”
有了剛剛那一聲,對面的喉嚨像是堵塞許久的閘口突然放開,瞬間便湧出無數個相同的字句:“舜卿,舜卿,舜卿……”
他像是再也不會說別的話了,只會呓語般不斷重複這聽上去重若千鈞的名字。
柳舜卿緊握雙拳,努力壓下越來越強烈的心悸,顫聲道:“裴公子……您在說什麽?小人……聽不懂……”
木垚和木冉已經跟進後院。木垚眸色沉沉盯着柳舜卿,沖他輕輕搖了搖頭,低聲道:“他知道了。”
柳舜卿臉色霎時白了,他不敢相信,他還想做最後的掙紮:“知……知道什麽?”
“知道了你的真實身份……”木垚垂着頭,不情不願吐出這句。
竹籃墜落,海棠花瓣散了一地。
柳舜卿愣了半晌,怔怔失神:“……怎麽會呢?我哪裏又做錯了?”
這話,讓所有人心口一痛。
木冉哭道:“柳公子,你沒有錯,你什麽都沒做錯,是我……是我不小心,被他撞上了,他當年在國子監門口,記住了我的樣貌……”
柳舜卿垂下眼睫,默默點頭。
是了,韓少成天縱英才,博聞強識,只要被他看見過的人,怎麽可能輕易忘記?何況,木冉還那麽美。知道了他跟木冉的淵源,便能推斷出前因後果……不愧是能做一國之君的人呵……
半晌,柳舜卿緩緩擡眼,看着一動不動、喃喃有聲的韓少成,輕聲道:“不是已經撤銷通緝了麽?”
“什麽?”韓少成一個恍惚,沒能聽懂。柳舜卿主動對他說話了,可他居然沒聽懂。
“通緝令不是撤銷了麽?我父親……聽說也沒犯什麽事……難道……還要抓我麽?”
柳舜卿不明白韓少成為什麽會那麽激動。
對一個不再是重要通緝犯的人物,論理應該沒有太多關注的必要。難道是因為之前太久沒抓到的緣故?
韓少成臉色慘白,眼神哀戚:“舜卿,我……我沒想抓你……”
“哦……”柳舜卿微微松了一口氣,低聲喟嘆,“那就好。”
既然沒想抓他,那認出來便認出來罷,該他面對的,總要面對。
雖然內心有數不盡的別扭、尴尬、難堪、恥辱……可是,這一切遲早總會過去的,不是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