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補償
第0054章 補償
柳舜卿一聲如釋重負的 “那就好”,令韓少成壓在心口的巨石也跟着轟然散去。
他躊躇道:“你的樣子,怎麽……”
柳舜卿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在問什麽,垂眼淡聲道:“哦,是一種障眼法,很快就能恢複……以後大概也用不着了。”
“是木先生幫你施的法?”
柳舜卿遽然擡眼,目光裏帶着警惕:“這……不重要吧?需要交代清楚麽?”
韓少成心口一刺,閉口不再提。柳舜卿不信任他。他在防範他,同時,也在護着木垚。
木垚是不為俗世所容、卻給過他傾力幫助的巫師;而自己,只是冷酷無情、随時會以各種名目給人治罪的皇帝。
果然,柳舜卿垂眼盯着散落一地的花瓣,恭聲道:“皇上,話問完了,可否容小人收拾一下灑落的藥材?”
韓少成咬緊牙關,低聲道:“我現在的身份,是裴少成,可不可以別叫我皇上?”
柳舜卿愣了愣,從善如流:“是,裴公子。”
微服出巡的皇帝不願意暴露身份,下屬臣民自然該當俯首聽命,全力配合。
韓少成抿了抿唇,垂着眼慢慢走過來,在柳舜卿身邊蹲下,将那散落的花瓣一片片、一捧捧裝回竹筐。
柳舜卿站起身,悄悄後退兩步,愣愣地盯着他的發頂,又愣愣接過他遞來的竹筐,心神恍惚地道了謝,匆匆轉身進了自己房間。
木垚和木冉也跟着進去了,只留韓少成一個人站在院子裏。沒有被邀請,他不能進,也不能走。他怕一不留神,柳舜卿又跑了。
屋裏,木垚問:“要幫你收了障眼法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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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舜卿無奈地笑了一下:“收了吧,留着也沒用了,還要白白耗費你的靈力。”
這術法,施法時略有些麻煩,收起來卻容易。只一眨眼的功夫,柳舜卿便恢複了本來面目。木冉擡頭怔怔看了他幾眼,眼圈霎時又紅了。
木垚透過窗棂往外看了一眼,低聲道:“他還在院子裏……我跟冉兒先回前院了。你們……好好聊聊吧。”
柳舜卿木然點了點頭。他不知道他跟韓少成之間,還有什麽可聊,可是,也不該這樣莫名其妙僵持着。
他不明白韓少成到底想要怎樣,為什麽站在院子裏不走,但作為秋寧山莊的客居者,他理應為主人解決由他帶來的麻煩。
木垚和木冉出去了,他也跟着走到院子裏。
擡眼看清韓少成眼底的神色和表情,柳舜卿不禁微微一愣。
此刻,那張臉上風雲急轉,瞬息萬變,他的眼裏,像同時容納了熊熊燃燒的火焰和奔騰翻滾的烏雲。
他在原地呆立片刻,像再也按捺不住一樣,疾步奔過來,在距柳舜卿一米的位置突然停下,雙拳緊握,用一雙閃耀着奇異光彩的眸子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他。
面容、身形都恢複了,又好像沒有完全恢複。
障眼法遮去的,是屬于柳舜卿的特質,那些特質,此刻已徹底回來了。可是,那些經年的風霜雨雪,卻也實實在在留下來了。
柳舜卿臉上、手上、腳上的皮膚都比從前黑了許多,那是早出晚歸、翻山越嶺、被陽光不斷曝曬的結果。
暴露在外的皮膚上,那些深深淺淺、新新舊舊的傷痕,一道也沒少。讓人恨不能立刻披荊斬棘,将黎山上所有阻擋他去路的障礙全都掃除幹淨。
洗得發白的上衣,和磨破了邊角的粗布長褲,照舊穿在昔日最愛美、也真真最美的公子身上……
韓少成很想抱住柳舜卿痛哭,想問他為什麽要把自己折騰成這樣……可惜,他沒有這個資格。崔明逸、吟松甚至呂質文,他們都可以,唯有他不可以。
半晌,他只能咽下喉頭的哽塞,壓着聲音問:“既然是為了報答你的恩情,他們……為什麽不對你好一點?”
柳舜卿歪了歪頭,眼裏有淡淡的疑惑:“他們對我很好啊。”
韓少成指了指他身後的屋子,又指了指他腳上葛麻做的鞋子:“這些……算什麽好?他們明知……明知你從沒吃過這樣的苦……”
韓少成說不下去了,他的鼻子,從沒像今天這樣,變得格外容易酸軟。
柳舜卿垂眼淡淡笑了笑:“不見得給了華屋美食、绫羅綢緞,才叫對你好。生而為人,他們給我的,恰恰是最為可貴的自由。我感激都來不及,怎能心生挑剔和不滿?”
韓少成像當頭遭了一棒,臉色變得煞白。
半晌,他顫聲道:“難道……難道就不可以既給你自由,也給你好一點的生活?他們原本可以做到的……”
“是啊,他們當然能做到,而且他們也一直試圖這樣做來着,是我自己不願意而已。軟弱無能、輕信別人、仰賴別人而活的苦,我已經吃夠了。在這世上,唯有真正依靠自己,才不會活得像我從前那樣卑微而恥辱……”
韓少成沒有勇氣再聽下去,他斷然打斷了對方:“舜卿,從前,是我對不起你,你能不能……給我一個補償你的機會?”
柳舜卿瞪大眼睛,顯出一縷吃驚的神色:“補償我?為什麽?”
韓少成垂下眼,聲音變得低啞澀沉:“我犯了錯……自然要補償,難道……你連個補償的機會也不肯給我麽?”
柳舜卿淡淡搖了搖頭:“你怎麽會錯呢?你不過是為了替父母報仇而已。無論誰處在那樣的境地,都不可能做到若無其事,也不可能眼睜睜看着仇家就在身邊而什麽都不做。至于到底怎麽做,每個人的選擇或許不同,但一顆想要複仇的心,大抵都是相似的罷。”
柳舜卿自己從來沒有過那種被仇恨充斥內心的經歷,所以,無數個獨坐山頭的白日,無數個輾轉難眠的深夜,他憑着想象,去試圖理解韓少成,想象他自幼存在心底、強烈到無法排解的仇恨,進而慢慢接受,自己只是一不小心成為了一次複仇行動的犧牲品,僅此而已。
所有的一切,他都可以理解。
韓少成雙眼通紅,嘴唇被咬得失了血色:“我的确做錯了。你父親……平陽公,他不光沒有背叛我父親,他還是我的救命恩人……”
柳舜卿瞪大眼睛,驚訝到無以複加:“什麽意思?難道……我父親……在關鍵時刻又一次背叛了原來的主子,反過來救了你?所以你們才……”
韓少成閉起眼睛,狠狠搖頭:“不,不是!求你不要這樣揣測自己的父親。你當初以為的沒有錯,你父親,他的确品性高潔,他從來都只忠于我父親,從來不曾背叛。小時候,也是他把我從東宮帶出來,交給了裴寧……”
柳舜卿癡癡瞪着大大的、不可以思議的雙眸,聽韓少成講了一個隐忍潛伏十八年的忠臣的故事,那故事的主角,是他自小最敬愛的父親。
等心緒漸漸平靜下來,他發現韓少成站在對面,正雙目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似乎在等待着什麽。
是了,聽故事的時候,他只顧震驚,忘了該有的回應。
他緩緩垂眼,躬身抱拳:“那……恭喜陛下跟平陽公君臣相認,前疑盡釋。自此以後,你們君臣一心,和衷共濟,當真是我中夏百姓之福。”
“……”韓少成眼睫顫了顫,定定道,“你要跟我說的,就只有這些?”
柳舜卿恍然擡眼:“不然呢?我還能說什麽?”
“你是決計不肯原諒我了,是麽?”
“原諒?原諒什麽?繞了一大圈,原來一切不過是一場誤會。誤會既已解釋清楚,你還我自由,我祝你聖體安康、基業永固。我一個為人臣子的,難道還能跟皇上計較些什麽?”
韓少成咬牙道:“你可以跟我計較!我說過,我可以補償你,你想要怎樣都可以!”
柳舜卿苦笑着搖了搖頭:“這既不合禮法,也不合情理。當真要計較,我也該怪父親不早點告訴我真相。可是,這種真相,就是對親生兒子,只怕也不能輕易說出口。所以,我誰也不怪,跟誰也不會計較。你們是君,是父,做兒子做臣民的,豈能跟為君為父的斤斤計較?”
韓少成逼近一步,白着臉寒聲道:“你再好好想想,我跟你之間,就只有君和臣的關系麽?!”
柳舜卿身體一僵,臉色也跟着變得煞白:“……那件事……非要重提麽?……我還以為,父親不是罪臣,我就可以當自己……不曾當過男寵……”
韓少成心口劇痛,再也顧不得配與不配、有沒有資格,沖上去一把抱住柳舜卿,閉眼低吼:“不,不是!舜卿,不是這樣!我心悅你,我從沒把你當男寵!從來沒有!”
柳舜卿僵在原地,半晌沒有動彈。韓少成下意識越抱越緊,卻絲毫沒有感受到肢體相觸的溫暖,他的心也跟着這樣的僵冷,一點點失溫。
許久,柳舜卿緩緩推開韓少成,往後退了一步,語氣很輕,也很淡:“所以……這就是你所說的補償?”
“……什麽?”韓少成怆然擡頭,不知所措。
“因為平陽公自始至終都是你們家的忠臣,你錯怪了他,錯誤遷怒了他兒子。如今,誤會解開,你要報答他當初救你的恩情,便要用這樣的方式來補償我?”
“不……不是這樣……這些……跟你父親無關,我說的是真心話,是真的……心悅你……”韓少成心神慌亂,字不成句。
“哦……什麽時候?”柳舜卿眉目平靜,頭腦中是前所未有的清醒澄澈。
“什麽……什麽時候?”
柳舜卿輕輕笑了一下:“你心悅我……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
“……”韓少成攥緊雙拳,久久無言。
是啊,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
當年自诩端方雅正、光明磊落的君子,頭腦中為何突然生出了那樣難登大雅之堂的複仇計劃?這其中,難道就沒有藏着一份不可告人的心思?
分明對仇人的兒子生出了不該有的欲念,卻不敢承認,不肯正視,以為蓋上一層複仇的畫皮,就能掩飾根植于骨血中的情根深種,何其可笑!
可是,一邊欺騙、利用、傷害,一邊還要談什麽心悅,豈非愈發可笑?……
見韓少成久久不答,柳舜卿又問:“是在得知我父親對你有恩之後麽?”
有了恩情,才有心悅?感情難道竟是可以用來交換的籌碼麽?……
依舊沒有答複,柳舜卿忍不住淡淡提醒對方:“沒記錯的話,那時候,我已經不在你視線範圍之內了……”
人都見不到了,何談心悅?
韓少成只覺心中有千言萬語,可是,沒有一句能輕易說出口。
柳舜卿忍不住輕輕嘆了一口氣:“我是真的不懂你們這樣的人。報仇,要利用別人的感情;報恩,要利用自己的感情。情之一字,在你們眼中,到底算什麽呢?難道只是一件可以靈活周轉、善加利用的工具麽?”
韓少成終于艱澀出聲:“自然……不是……”
柳舜卿輕聲道:“別再騙我了。無論是出于憐憫的施舍,還是出于補償的初衷,都別再騙我了。我也不會再上當了。”
【作者有話說】
柳舜卿:“用半條命換來的大徹大悟,但凡回頭,我都該死。”
韓少成:“……那半條命,還不是因為你不肯吃飯吃藥,所以才……”
柳舜卿:“你還頂嘴?!”
韓少成:“我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