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23章

黃桂花手上是一個沉甸甸的布兜子。

剛進院門, 她就放下手裏的東西作勢要幫王夢梅搭衣服:“哎呦呦,咋一下子洗這麽多的衣服?”

王夢梅沒話講,只把剛從洗衣機裏洗出來的床單擻的啪啪響。黃桂花也不是真的要幫忙, 五指敞開站在那兒摸一兩下,裝個樣子而已。

簡鋒也悶着頭, 讓他媽進屋坐。

黃桂花看着這個自己曾經生活了好幾年的屋子, 舔舔嘴唇:“我還是不進去了, 等會兒去接老四家裏的……”

一進屋,她就能想起之前那個死鬼男人,黃桂花不進。

簡鋒從屋子裏搬出一把小靠椅, 黃桂花就坐在小靠椅上。

黃桂花左看右看:“你們添洗衣機了。”

簡鋒:“是。”

他當初接手的這個家, 是家徒四壁的家。

最開始連張床都沒有, 還是後來上班了,他跟個到處銜泥的燕子一樣,一點點把屋子填滿。等到他有了自己的小燕子,家裏東西更多了,但是大件卻總是湊不夠錢。

直到現在,家裏滿打滿算也只有電視機和洗衣機兩個大件。

黃桂花:“看着還挺新的,剛買沒多久吧?”

簡鋒:“是沒買多久。”

黃桂花:“你們現在做點小買賣, 是比你兩個弟弟強, 老三現在當醫生,一天到晚忙不說, 錢還少。老四更是了, 說是掙錢, 其實掙的全是債,一到下半年就得去要債……”

多新鮮呢,過去的幾十年, 簡鋒從來沒從他媽嘴裏聽過他一句好。

黃桂花以前常挂在嘴上說的,都是他不聰明又不會讀書,所以要對弟弟妹妹們好,将來也能借上一把光。

現在他來借光了。

黃桂花拉拉雜雜說了一大堆各家的不容易,在她嘴裏,老三葛長源在市裏醫院當醫生,竟然還不如簡鋒當工人一個月掙的多。老四葛長峻就更不用說了,那是做生意都做成“負翁”!光鮮亮麗的兩個兒子,眼瞧着就要上街讨飯了。

“你說你要去學大車,我覺得要不還是算了吧。”

圖窮匕見。

黃桂花說道:“那邊那個,老葛的大兒子葛長風,他不就是個班車司機?他自己一天到晚的在外面跑,媳婦後來都跑了,我不是說小梅一定幹這種事,可你想想是不是這個理?”

簡鋒臉色漲紅,王夢梅也被氣的不輕。

黃桂花慢條斯理,一推二五六,誰看不出來她是給另外兩個兒子找說辭呢?

有時候王夢梅都佩服這個老太太,說得了狠話,也拉得下臉。早些年趕簡鋒時候疾言厲色,現在卻能端着一張笑臉上門。

王夢梅皮笑肉不笑:“我可不是那種丢下男人孩子就去過別家日子的人。”

這話裏赤、裸的諷刺,黃桂花卻像是沒聽懂似的。還能鎮定自若:“你昨個找你倆弟弟,給我吓一跳,我還以為你是遇上什麽大事了,趕緊過來看看。一看你過的還好,我就放心了。”

遇上大事——不到家破人亡不叫大事。

過來看看——走個面子。

看你過得好,就放心了——說要借錢的事,就這麽算了吧。

都是成年人,黃桂花今天走這一趟,誰能看不出來是什麽目的?

簡鋒臉色鐵青:“你跟老三老四說,錢不用了。”

黃桂花笑的滿臉:“你看你,咋那麽多心呢,你倆弟弟可沒說這話。是我想着來看看你。”

臨了臨了,她還要惡心簡鋒一把。

不是我說不給,是你說不要。

黃桂花把這個兒子算的清清楚楚,手拿把掐。

完成目标,她火速告辭,留下悶了一肚子氣的簡鋒和王夢梅。

簡鋒一言不發進了屋,如果說被劉向東算計一把是覺得沒意思,那兩個弟弟這樣,無疑是叫他灰心喪氣。

他心裏有一個聲音,都這樣了,還要再去找小妹借嗎?

小妹葛雅琴當老師,嫁的人家條件好,幾千塊應該是沒問題。

但簡鋒自嘲一般笑笑。

如果小妹也這樣,他怕自己真的受不住。

他不敢去探究這個結果。

要不還是算了吧?

當個工人好像沒有多壞,大家不都這樣嗎?身邊的人誰不是這樣混着過?廠房裏多少人偷奸耍滑,說去上個廁所都能上半天。大家都在糊弄,可見糊弄也能過日子。他家裏畢竟還有王夢梅這個小攤子,大不了他就幫着媳婦幹……

王夢梅進屋來,戳了一下躺在床上的簡鋒。

“你媽剛才那話聽着真惡心。”

簡鋒沒吭氣,王夢梅一巴掌拍在他胳膊上:“你可別說你現在不想去學了!”

簡鋒疲憊萬分:“沒說不學,再等等吧。”

借不來錢,還能怎麽辦?

王夢梅心裏也憋着一股氣,人到中年,除了生計,多的是這樣的糟心時刻。

簡鋒他媽慣會惡心人,她媽則是一個勁的比比比,恨不得叫她跟大姐比的頭破血流才好。

她跟簡鋒一樣,各有各的糟心媽。

王夢梅攢着口氣:“學!你等我兩個月,我保管掙到錢叫你去學駕照!”

沒有爹媽幫襯,他們兩口子舉步維艱走到現在,就這麽一段上坡路,她王夢梅非得撐上去不可!

簡鋒翻身坐起來:“我打算跟廠裏說說,把我的小組長崗位讓出去。”

當個小組長,說是多了幾十塊,但他的時間壓根沒有旁人靈活機動。應付完上頭管下頭,吃力不讨好,最重要是不能經常離崗。

簡鋒:“我跟你一起!”

妻子這樣信任他維護他,他怎麽也不能叫家人失望。

王夢梅吐出一口氣:“真難啊。”

真難啊。

“……對了,小梨呢?”

簡鋒:“我剛才還看見她在這兒……這丫頭又跑哪兒去了。”

****

簡梨此時正埋伏在路邊。

她剛才悄悄跟着黃桂花出了門,又偷偷摸摸的看着黃桂花走了十來分鐘,到了少年宮。

黃桂花走進少年宮,趴在一間房間的窗戶上看了看。看還沒放學,就走到少年宮外等孫子葛明。

簡梨從她面前走過,黃桂花愣是沒看見。

剛才雖然見過孫女,但是黃桂花一門心思都花在怎麽把大兒子借錢的話給堵回去,因此也沒多留心簡梨。

簡梨進了少年宮,趴在奧數班的窗戶上。

裏面,她四叔葛長峻的兒子葛明正在跟着老師補習。

葛明長得肥壯,黃桂花最喜歡的就是這個小兒子生的大孫子。

葛明葛明,當年取這個名字,寄托了葛長峻最美好的願望,希望兒子像諸葛孔明一樣聰明。

可葛明長到快十歲,跟諸葛孔明最大的關系就是兩人都是男的。

這些年下來,葛長峻沒少為這個兒子操心,可他忙着掙錢,家裏的事實在管不着。因此葛明就在奶奶和媽媽的一味維護下,長得越來越跋扈。

從小,他要的東西就一定要拿到手,在學校霸淩同學,在家裏大吵大鬧,上輩子更是靠着家裏的錢,胡作非為。

葛明肆無忌憚的長到三十多歲,最後因為涉黑進去。但可惜的是,黃桂花沒親眼看到這一幕,她幸福的活到八十歲,又幸福的在睡夢中死去,沒見過自己一手帶大的孩子因為錯誤的教育深陷牢獄……

太可惜。

簡梨摸摸自己耳朵邊的疤,這條疤,就是小時候過年,被葛明用鞭炮炸的。

醫生說如果再錯一點位置,簡梨的左耳朵就要聽不見了。

可那時候黃桂花怎麽說的?

她護着葛明:“大寶他不是故意的!簡梨這不是沒出事嗎?你們要是要說法,老婆子就把我的耳朵賠給她。”

簡梨的四叔也一臉愧疚,給她買了一套芭比娃娃。

簡鋒夫妻看在葛長峻的面子上,咽下了這口氣。

簡梨攥緊了拳頭。

簡鋒和王夢梅雖然自己對黃桂花意見很大,但是簡梨如果罵黃桂花,簡鋒和王夢梅也只會罰她站牆角。

所以簡梨剛才沒說話,但是她心裏想,黃桂花她不能怎麽樣,那葛明呢?

補習班裏,如今才十二三歲的葛明長得高胖,眼睛在臉上是一條縫,他自己不學習,還一個勁的混自己的同桌也學不成。

講臺上的老師皺着眉,三五分鐘就要喊一句葛明的名字。

但是葛明愣是嘻嘻哈哈的一點都不害怕,還在一個勁的騷擾同桌。

他的同桌戴着一副眼鏡,葛明就把他眼鏡拿走,仗着個子高,把眼鏡左手右手的轉,嘴裏喊着“小四眼”。

簡梨:……

這股子人渣味,真是兩輩子都不帶改。

被葛明霸淩的小孩縮着胳膊,惹都不敢惹他,含着眼淚低頭。

葛明頓時覺得沒意思,就把眼鏡丢在後面的垃圾桶裏。然後又去抽右邊那個女孩的書。

簡梨在外頭等了二十分鐘,就看着葛明前後左右騷擾個遍,欺負完這個欺負那個。

等到下課,站在講臺上的老師對着來接人的黃桂花苦口婆心的勸。

“葛明家長,你能不能回去之後跟葛明說一說,咱們都是來學習的,平時上課注意下紀律。如果實在不願意學習奧數,咱們可以發掘孩子旁的興趣,奧數課程并不是每一個孩子都适合……當然了,您這邊只來了三次不到,如果您選擇退課,我也可以把費用都退給你們。”

葛明的不配合,連奧數老師都不想教了。

黃桂花不懂什麽是奧數,但是她知道這個班據說是葛長峻托了關系才給葛明塞進去的。她才不管葛明聰不聰明學不學的會,反正只要值錢難進的地方,她都覺得所有人都活該給葛明讓開一道路。

至于老師,黃桂花一點不放心上,誰家小兒子有錢呢,她是花錢來買服務的,老師教不好那是沒本事。咋能賴孩子上課不聽呢?

“老師你說啥呢,我們明明可聽話了,在家裏他還會幫我做家務,我們這麽聽話的孩子,你要說他不學習,咋可能呢!”、

“那他上課還騷擾別的孩子,給旁的孩子混的上不成課。”老師覺得很無奈,他的班上有關系戶不假,但別的孩子誰也沒像葛明這樣,整天上蹿下跳,有他的課堂,但凡是坐在他身邊的人都沒有一個消停的。

老師就沒見過這麽皮的學生,說也說不聽,打又不能打,有他一個,敗壞了奧數班全體的風氣。

一顆老鼠屎,毀了一鍋湯。

這話的意思叫黃桂花不樂意了。

她倒打一耙:“誰混他們了?我們大寶那是跟他們玩!再說了,你怎麽不說是他們耽誤我大寶的時間了,我可跟你說,你們這個班說好的能補數學,我們要是期中考試數學成績沒提上來,我可要來找你的。”

黃桂花其實沒那麽在乎成績,但是葛長峻在乎啊。

老三葛長源從小就會念書,生個兒子更會念書。有人家比着,葛長峻總是回家就問成績。

可葛明從幼兒園就沒上過幾天學,該上幼兒園的時候,葛明總是哭。所以黃桂花就幹脆不把他往幼兒園送,幼兒園三年,學前班一年,葛明都是在家裏一手娃哈哈一手小餅幹過來的。

上小學之後還三天兩頭缺課,倒現在上初中了,別說是原本的課程,小學的加減乘除有時候都算不利索呢。

葛長峻問兒子成績之後,總是氣不打一處來,然後就要揍人。

尤其是過了四年級,每年的期中期末之後,葛明雷打不動的要挨上一場。

在葛長峻的逼迫下,黃桂花不得不重視起孫子的教育。

她倒未見的想要葛明成績多好,她要的就是成績稍微進步點,別叫葛長峻再打兒子。

在黃桂花樸素的觀念裏,這世界上就沒有錢辦不到的事。

學習成績不好,那就送最好的補習班。花點錢,總能給成績補上來。

因此她覺得老師多事,好好教孩子不行嗎?至于她怎麽管孫子教孫子,關她一個輔導班老師屁事!

這麽一個釘子紮老師身上,奧數老師也不慣着。

直接就說道:“您要這樣說,我是做不到的。葛明的基礎很差,如果您為着孩子的成績好,我建議您直接退班。”

說完也不跟黃桂花啰嗦,直接轉身,準備把電話打給葛長峻。

這個學生,他說什麽都不要了!

黃桂花哎哎哎的還要說,人家不理她了。

她呸了一口,罵道:“臭老九!”

罵人這會兒,倒是忘了自己小女兒也是當老師的。

葛明拽拽她的袖子:“奶,給我五十塊錢。”

黃桂花有些肉疼:“要五十幹啥?”

葛明不耐煩道:“你給我就行了,費什麽話!”

他态度一差,黃桂花頓時軟下聲音:“給給給,奶這不是怕你學壞麽……乖寶,拿着錢可別亂吃東西,吃壞肚子咋辦呢。晚上早點回去,奶給你做大蝦吃。”

葛明拿了錢,把書包甩給黃桂花:“要你管!”

黃桂花慈愛的撿起他丢在地上的書包,笑罵道:“真是冤家。”

簡梨躲過黃桂花的視線,緊緊跟着葛明。

葛明出了少年宮的門,七拐八繞,很快就繞進一條小巷。

“大哥好!”

“大哥來了!”

五六個初中生打扮的小混混聚在葛明的周圍。

不知道是誰摸出一包煙,大家一分,個個開始吞雲吐霧。

葛明眯着眼睛:“媽的,什麽王八蛋培訓班,給老子訓得孫子一樣。”

奧數班的老師本身就是公立院校跳出來單幹的,因為教的好,所以在市裏很有些名氣。這樣的老師本身就是資源,葛長峻送出去幾瓶好酒還有兩千塊,這才給葛明塞進去。

可葛明卻被管的很難受。

他在學校時候就沒有老師敢管他,現在倒是被一個輔導班老師管的這麽嚴。

不光嚴,這老師還動不動就給他老子打電話。

弄得最近葛長峻總要抽出時間回來揍他。

“真想弄死他!”

旁邊有狗腿子幫腔:“明哥,咱們要不然打他一頓吧?”

“趁着他走到這邊,直接給他套麻袋,打完他也不知道誰打的。”

葛明翻了個眼皮:“這多沒意思。”

“那那個老師有兒子或者女兒不?他罵你一頓,咱們就打他孩子一頓。”

葛明這才起了點興趣:“他好像是有個兒子來着。”

“我知道!明哥,那老師收了我們班第一名,他兒子就是我隔壁班的!”

葛明嘿嘿一笑:“光打他有個什麽勁,咱們給他騙出來,打一頓之後,給他扔到個沒人知道的地方去。叫他自己找回來。”

狗腿子二號再次獻策:“我知道一個地方!”

“就在我們學校後面,有個廢井!”

葛明有些遲疑:“那井有水不?別真給人弄死了。”

“放心放心,那井都多少年了,以前也有人掉進去過,那小孩自己爬出來了。除了吓人沒別的問題。”

葛明碾滅煙頭:“好,那就這麽辦。”

一群混混商量着怎麽給人騙出來,勾肩搭背的走遠了。

簡梨未曾想過自己還會有這樣的收獲,她本來跟上來只不過是想看看葛明會不會落單,自己能不能套葛明的麻袋。

誰知道居然聽到了葛明居然想要霸淩別人!

而那老師的孩子……

簡梨突然想起上輩子的新聞,這一年确實有個新聞出來,說是一個初中生不小心掉廢井了,井口太窄,等到發現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很久,為了救人,發動了三臺挖掘機才給人弄出來,但救出來人已經不成了。為了這件事,桃城開展了一段時間的專項行動,讓各單位把廢棄的井口全封掉。

就連棉紡廠也封掉了十來個井口,家長們耳提面命,不讓孩子們去井邊。

簡梨萬萬想不到,那個孩子居然是被人霸淩,故意丢進去的!

她心裏沉了一下,怪不得後來的葛明越來越放肆,無惡不作。大概是他從小就沒有受到過懲罰!

連這樣害人性命的事,他都能做下來!

簡梨想了想,直接在少年宮對面買了一支筆和一個本子。

在上面寫了葛明他們的打算。

不管那老師信不信,她都提醒一下。

寫完之後,她把紙張交給門衛,就說是奧數班該交的作業自己忘了,讓他等會兒交給要放學的奧數班老師。

走在回家的路上,簡梨仍舊在想葛明幹的這件缺德事。

上輩子葛明進去之後,四叔葛長峻二話沒說就從外面領回來一個小男孩。

大概是葛長峻早就看出來葛明是個不争氣的,所以早早在外面練個小號。

而葛明在監獄裏聽說之後,還叫嚣着要出去弄死私生子。

當然了,他沒有這個機會。葛長峻直接連律師都不給他請,最後葛明頂格判了無期。

簡梨對于四叔家的愛恨情仇并不在意,但她對那些葛明傷害過的人們卻很同情。

葛明最後進去了,四叔倒是好好的當他的大富翁。

教育出這樣的孩子,葛長峻一點沒有對旁人的愧疚後悔。

他一推二五六的把責任放在老娘和老婆身上,好像他在葛明的教育中起到的全是正面效果。

簡梨呸了一口。

真是人渣渣一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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