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愛一個人……究竟是怎樣的感覺?

「盧卡,你最近有沒有什麽想看的片子?」

莫德裏奇正在将沖洗幹淨的餐具移到用于瀝幹水分的塑料托盤上,「我都可以,你挑你喜歡的吧。」

「呃,那我可不可以看這個?利佳娜說非常好看,我,我一直想試試……」拉基蒂奇的聲音越來越小。

他的監護人手裏的動作稍微停頓一秒,「限制級電影?哪一部?」

這早已不是自己熟悉的年代了,只要點擊電腦桌面上小小的藍色圖标連上網絡,幾乎全世界的大門都會向你敞開。莫德裏奇清楚在信息時代裏獲取資源的容易程度,因此從未試圖控制過伊萬的觀影列表,他猜測荷爾蒙旺盛的青春期少年肯定也曾背着自己偷偷上過成人網站,這都是他的自由與隐私,只要別像之前看到的令人咋舌的新聞報道那樣——比如男孩偷偷用家人的信用卡綁定了色情視頻的訂閱服務,結果不知情的消費者月末收到數額驚人的賬單——莫德裏奇完全可以對此視而不見。

拉基蒂奇偶爾要求他的監護人陪同自己觀看一些标注出R級甚至成人級的電影,莫德裏奇還會覺得麻煩——随着伊萬發展出自己的審美趣味,兩人在電影方面的分歧逐漸擴大,現在的共同點幾乎只剩下希區柯克和國家地理的紀錄片。比如拉基蒂奇前陣子很是沉迷一部史詩奇幻題材同時充滿血腥暴力元素的電視劇,硬是拽着興趣缺缺的監護人從第一集 開始看,結果盧卡看了兩集就打起瞌睡,伊萬還執着地不斷搖醒他,為他介紹各個家族之間複雜的人物關系。

「才不是,我想看這個和心理學相關的,你能陪我看嗎?」伊萬從客廳跑到廚房門口探頭探腦,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是利佳娜推薦給我的,她說她已經看過三遍了!」

「是什麽電影那麽好看啊?」

莫德裏奇拽一張廚房紙擦掉手上的水,又将它揉成團仔細地擦拭料理臺,角角落落也沒放過,灰白色的大理石光亮得幾乎可以反射出他的臉。

「拍的是一個數學家的故事,叫做——嗯——美麗心靈。」

大約是所從事職業的緣故,莫德裏奇幾乎從來不看與心理學相關的電影。他總覺得那裏面都不是真正的心理學——要麽無限誇張和扭曲了這門學科的本質,要麽就是以心理學的名義拍些賺人眼球的重口味獵奇情節。畢竟莫德裏奇所了解的心理學家的工作一點也不神秘,設計雙盲實驗、統計和整理數據、畫圖表,枯燥無趣得很。

「哦……我聽說過這個片子,據說還不錯。」

「你陪我看好不好?」

莫德裏奇聳了聳肩,瞄準垃圾桶擲出手裏的紙團,bingo!

「當然,只要你不介意我随時有可能挑電影裏的毛病。」

當影片中的約翰·納什被國家安全局征召要求破譯密碼時,莫德裏奇皺起眉頭陷入思索;當他咬破手腕卻找不到芯片,莫德裏奇終于忍不住側過臉小聲向少年解釋,「這是典型的妄想症,精神分裂症中最常見的一種」;納什教授服用着治療藥物,卻不能回應妻子對性生活的需求,莫德裏奇不由自主點着頭,「一點兒沒錯,治療精神分裂的藥物雖然有效,但會對大腦造成很嚴重的傷害。性欲、記憶都會出現不同程度的減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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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基蒂奇安靜地縮在沙發裏,安靜地聽着身邊專業人士的解讀和吐槽。通常情況下莫德裏奇是一個很有素質的觀影者,很少不适宜地打斷,但也許這部電影涉及到他引以為豪的專業領域,于是忍不住認真起來了。

這部影片不算短,但節奏控制得很好,劇情也起起伏伏,扣人心弦。兩個小時不知不覺過去了,夏日明亮的蔚藍晴空如同向東方翻卷移動的影布,仿佛有火焰在其中湧動不休的橙紅天幕則逐漸升起,直至最後一線暮藍色的天光被翻滾的蛋黃色和茄子紫填滿,宛如合上最後一頁的小說。

最後一幀畫面終于淡出、化為純黑的背景,長長的演員名單開始由屏幕底端向上滾動。莫德裏奇輕輕咳嗽一聲,癱在柔軟的沙發靠墊裏伸了個懶腰。

「感覺怎樣?好看嗎?」

伊萬整個人縮成一團,正抱着自己的膝蓋皺眉深思,看起來還沉浸在剛才的劇情之中。「我覺得很感動。他真是了不起的人——他的妻子也很偉大。」他又吸了吸鼻子,「或許那些與衆不同的人都是天才吧,比如精神分裂,比如抑郁症。」

莫德裏奇搖搖頭,「不,你錯了。那是電影需要的美化效果,大多數患者都是很悲慘的。他們不是天才,只是痛苦的普通人。你知道雨人吧?那個特別有名的講自閉症的電影。」

拉基蒂奇「嗯」了一聲,轉過頭用目光催促他說下去。

「事實上我在幹預中心見過的大部分自閉症患者是離天才最遠的一群人。準确地說,他們幾乎都是智力障礙、沒有學習和社交能力的可憐的孩子。高功能自閉症和阿斯伯格綜合症倒确實有可能成為科學怪人和天才之類的——但這樣的群體在自閉症患者中只占很小的比例。」

「所以這就是為什麽你不怎麽喜歡看跟心理學相關的電影?他們拍得都不夠真實?」伊萬換了個懶在沙發裏的姿勢,越發像只癱軟又溫順的大型動物。

「嗯……可能是原因之一吧。最主要的是,我一看到這類片子就覺得在加班。」莫德裏奇抓抓頭發,終于老實說出最根本也是最現實的理由,伊萬呆了兩秒,撲哧一下笑出聲。

「不過電影裏納什教授和他妻子看星星的那一幕真美。」拉基蒂奇笑完之後又托着腮,滿臉神往。「我突然也很想學天文學……我讀大學選天文專業的話你覺得怎樣?」

「嗯?」莫德裏奇的眉間因為思索與天文學相關的知識而顯出紋路,「那恐怕你的數學和物理成績得比較好才行。我好像聽一個學計算機的朋友說過現在天文研究其實絕大多數時候都是在用電腦軟件做模拟,很多科目都沒有我們想象中那麽浪漫和有趣,包括心理學——」他轉過臉看到伊萬陶醉在自我幻想之中的表情,突然意識到這家夥想學的大概只是認出星星的名字然後指給女朋友看吧。

「盧卡,你和你愛的人一起看過星星嗎?」

莫德裏奇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近來拉基蒂奇大約已經度過激素分泌異常的多話階段,戀愛狀況看上去也比較穩定,總算不再纏着他的監護人碎碎念每件小事——可是現在,他怎麽又好奇起這種問題來了?

思維太活躍又樂于表達、還滿懷好奇心的青春期男孩果然不是莫德裏奇善于應付的類型。「沒有。」

他的回應果然進一步激發出拉基蒂奇的求知欲。陷在沙發裏的金發少年立刻滾了半圈,蹭到莫德裏奇旁邊重新坐好,「說說看嘛。你從來沒說過你的戀愛……她是怎樣的?」

是怎樣的?陷入沉默的監護人并沒有打算回答這個問題。可是伊萬的聲音低低的,軟軟的,帶了少許讨好和誘惑的磁性,像是漂浮着濃密泡沫的熱朗姆巧克力一般令他完全沒辦法無視。

她叫什麽名字?她的樣子,還有說話的聲音,微笑時彎曲的嘴唇。她是怎樣的?她的眼睛裏是不是有星星……

莫德裏奇感到頭痛般按住太陽穴,「沒什麽好說的,我……也記不太清楚了。」

「你說過你十七歲失戀。是她嗎?」伊萬再度開口,這次他說得有些猶豫,邊問邊小心地觀察盧卡的表情。

這次他承認得幹脆利落。「是的,我的初戀。」

「為什麽要分手呢?」

為什麽要分手?莫德裏奇在心中笑了笑,果然還是個孩子。伊萬啊,你以後就會懂得相愛的人可以有很多理由在一起,但總會有更多的理由令他們認為分開是對雙方都更好的選擇和結局。不,伊萬,你最好永遠也不要懂得這些,關于愛情的陰影和不幸,真希望你永遠也不必體會。

「沒什麽特別的原因,時間太久,我是真的有些忘了。」盧卡感到抱歉似的笑了笑,淡色眉毛下隐藏的濃重陰影卻沒有纾解的趨勢,明亮的淺褐色眼睛已經藏進他人看不見的地方。

「怎麽會?」

這是真的。莫德裏奇知道熱戀中的少年大約不會相信,可是他确實記不清當年為什麽要分開——一次争吵?難堪的誤會?還是許許多多瑣碎而微不足道的原因的疊加……每一種似乎都有可能,每一種又似乎都不是。

這些早已變成幽靈與沉船的故事也好多年沒對人說起過了。

「伊萬,不是所有人的初戀記憶都深刻得難以消除。我甚至連她的名字都不怎麽确定,她就像一團模糊的影子,我認不出來。」莫德裏奇笑得還是很平靜,每個單詞都念得清晰而溫柔,一如往常。「可是有些事情我又記得很清楚。人的記憶是很神奇的,至今我們也搞不懂它是根據什麽去選擇記住或是忘掉。」

「你記住的……是什麽?」

夏天的傍晚沉靜而吵鬧,未合攏的陽臺拉門的縫隙間灌進濕熱的風,卷着窗簾像一面來回翻飛的旗幟。星星已經爬上暗紫色的蒼穹,在古代的浪漫想象中組合成仙女、天馬或者風琴的形狀,沿着故事和神話将幾萬年之前的光輝送進地球人的視網膜。可是莫德裏奇看到的并不是星座或者天文,也不是夏日傍晚紫百合般溫柔的暮色,而是亞得裏亞海面上猶如正在融化的黃金盾牌般的日出。

「我們沒有一起看過星星,但一起看過日出。她告訴我亞德裏亞海面上藏着一個奇跡。」

「奇跡?」

「我家那邊流傳的一種說法,現在想想傻得不行。大概是說相愛的人如果在紮達爾港口的碼頭能看到太陽從遠處的三座島之間升起,就永遠不會分開。」

「這是很難見到的事嗎?」

「挺不容易的,因為日出之前海面上老是有霧蒙蒙的東西,那些島的形狀也很特別,很難想象太陽會剛好卡在那些縫隙裏跳出來。」莫德裏奇平靜地敘述,仿佛在描述與自己無關的事,「我們也去過好幾次,但一次也沒見過。要麽就是太陽被島的某一部分擋住了,要麽就是霧氣太重,根本看不清剛剛升起來的太陽。」

「哦……」

「那時候真的很天真,也很蠢。」

「不,我不這麽覺得。如果是我的話我肯定也會去試試看的,而且說不定天天都會去!一點兒也不傻。」

這的确像是戀愛中的伊萬·拉基蒂奇會做出來的事。盧卡認真想了一下伊萬站在海邊焦急眺望日出的場景,忍不住笑出來。

「所以我們最終也沒能在一起。好啦,以前的事沒什麽可說的,無聊得很。」他雙手撐在身側,活動一下久坐之後有些僵硬的腰部,打算站起身去廚房做晚飯。

平淡又老套的少年少女的故事而已,既不香豔,也不深情。從來沒人問起過這段布滿灰塵的情節,也不會有人關心悲喜苦樂互相交纏的人間裏某個平凡的個體,于是莫德裏奇的大腦最終選擇帶有自我保護性質的遺忘。沒關系、不會有人在乎、我也不需要——

打算走去廚房時,金發的監護人發現袖子被拉住了。「盧卡,你看起來很難過。我可以給你一個擁抱嗎?」

莫德裏奇剛要搖頭否認,就感覺整個身體被拉着傾倒直至撞向對方的胸口,接着被一具滾熱的懷抱緊密包裹。他嗅到伊萬身上清爽的檸檬薄荷味沐浴乳氣味……「好啦好啦,謝謝你。我真的沒事,也早就不難過了,畢竟都過去這麽久——」被安慰的人反而柔聲勸慰年齡比自己小得多的孩子,還反手拍了拍他的肩。

「真的沒關系嗎?」

「沒事的伊萬,我很好。」

伊萬甕聲甕氣的聲音自肩頭傳來,聽起來像是患上重感冒。「盧卡,我願意聽你說你所有的事,這一點兒也不無聊。我真的很在乎你的感受。我也想關心你,就像你關心我、對我好一樣。」

莫德裏奇因為這不太尋常的舉動微微一愣,心裏很快找出合理且科學、可以被自己的邏輯所接受的解答——大約處于熱戀中情感泛濫幾如洪水的少年,共情能力和敏銳程度也比以往強上許多吧。

被甜香水果、濕熱季風和搖動的樹影所填滿的夏日如同一首念得很長的短詩,一轉眼便咬進最後一個不舍的音節。

明明離開也只有兩年多一點,莫德裏奇卻感到某種脫離時空般的陌生。飛機墜入堆積在城市上空、仿佛永遠也不會散去的濕重雲層之後,舷窗外終于出現泛着淺灰色亮光的泰晤士河,他才終于在倫敦上方重新喚起自己與這座城市之間的記憶聯結。

莫德裏奇本不想把珍貴的年假花費在這趟超越了經驗與邏輯的倫敦之行上,卻終究沒能架得住伊萬的軟磨硬泡。「我真的很想你也去。」

他輕微咳嗽,差點把正在咀嚼的火腿噴了出來,「你要去找你的女朋友,我跟着去算是怎麽回事啊?!」

「可是利佳娜也去倫敦讀了心理學!她說她真的很想見你。」

「我可以等她放春假的時候——」

「盧卡……我也好久沒有回去見爸爸和媽媽了。」他放下勺子,膝蓋上的手指絞在一塊兒,目光深深地垂進面前的敞口盤。

最終,拉基蒂奇只用這一句話就達到目的。

在墓園他們一道清理了石碑周邊瘋長的雜草,看樣子心理學教授的知識不僅能夠治愈心靈,還能将草地灌溉得青翠和生機。盧卡輕輕放下花束,剛想轉身離開、把時間留給伊萬,沒想到對方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拉基蒂奇站在他身側,一身黑色西服描繪出挺拔身形,內裏搭配監護人為他挑的灰襯衫,整齊挺括的領口釘着兩枚閃閃發亮、造型簡潔的菱形領針。這禮物同樣來自莫德裏奇,因為他要參加利佳娜的畢業舞會——她比伊萬高一個年級,一個月前已經開始讀大學了……

「盧卡,別走。」少年拉着他的胳膊低聲請求,語氣懇切。「我……也想讓你聽。」

于是莫德裏奇被他拽着袖子,又聽了一遍少年對女友的稱贊,從怎麽在咖啡店認識的一直說到這次來倫敦去她的大學玩。

那天的雨大得簡直像天空劃開一道口子,水流傾倒如注,大家的傘被風吹得來回搖擺,成了失去意義的玩具。裹在沒那麽合身的黑色大衣裏的小伊萬垂着頭,悄悄用食指勾住身邊男青年的左手小指,莫德裏奇心驚膽戰地回握過去——男孩的手濕漉漉的,帶着異常滾燙的體溫,如同一團被風雨打濕的皺巴巴的雛鳥。

「……她也很喜歡心理學,并且選了心理學做專業!這次終于能和盧卡見面了。我和盧卡都很好,我現在還是跟他住在一起,受他的照顧。他教我打領帶、刮胡子還有開車,還是和以前一樣又溫柔又耐心。對了,雖然盧卡他完全不懂美術,可還是會送我去寫生,認真看我的畫,我特別開心。總之,盧卡把我照顧得非常好,我現在已經長得比他還要高了,學習也不錯,老師說應該可以考去很好的學校。你們就不要擔心啦。」少年沉默片刻,嗓音變得比剛才低沉,「雖然直到現在還是會怪你們,為什麽這麽早把我一個人扔下……可是就像盧卡說的那樣,我還活着,所以我要好好生活下去,一邊想着你們一邊活下去。」

莫德裏奇聽着聽着又開始走神,低頭用腳尖撥弄剛剛修剪過的草坪。空氣裏還含着一絲濕潤的草葉清香,令他聯想到伊萬脖頸裏薄荷檸檬的氣味。這是頭一次他站在這塊石碑前感到輕微的失語,好像所有的話都被拉基蒂奇說完了,關于現在的生活、伊萬的狀況還有他自己的工作……所以最終,莫德裏奇只是沖大理石上永遠保持微笑的黑白照片點點頭。

兩天之後莫德裏奇終于見到了一直只存在于伊萬描述中的利佳娜。她個頭不算高,微卷的金褐色長發剛剛垂到肩膀,笑起來的神情含着一絲羞怯,又說不出的溫柔。

「我想您一定是莫德裏奇先生。總是聽伊萬說起您,今天終于見到了,我真感到榮幸。」

女孩說話時直視着他的眼睛,褐色瞳孔裏閃耀着真誠。盧卡對她很有好感,「不用這麽客氣,和伊萬一樣叫我盧卡就可以了。」

「伊萬一直說您是一位特別神奇的心理學家,您替別人進行治療時簡直像變魔法。而且心理學也是特別神奇的學科,我本身就對這些感興趣,所以——」女孩的臉孔稍微有些漲紅,眼睛裏閃耀的光芒更加奪目,宛如亮晶晶的琥珀石。

莫德裏奇笑着聳聳肩,「很高興你能這麽認為,不過我覺得我的工作可一點兒也不神秘。到時候覺得後悔的話,可不要怪伊萬。」

正在往嘴裏塞薯條的拉基蒂奇忽然擡頭,「才不會,利佳娜是那種做出決定之後就不會改變的人,她不會後悔的。」

她的臉更紅了。

莫德裏奇本以為利佳娜會詢問很多關于心理學或者心理治療的問題,于是做好了加班上課的準備,沒想到女孩體貼地沒有為難他太多,只是與他們分享些大學裏的新鮮生活、最近的作業,偶爾擡起眼睛,含笑的目光投向盧卡,仿佛邀請他也加入談話。

「比如我最近有個病人,她原先是個演員,可是因為一場車禍幾乎喪失了感知能力。我們試着用了一種臨床上比較新的浸入式治療法,效果很好。」

「是嗎,那可真了不起!」

莫德裏奇有點明白為什麽伊萬總說她是最可愛又最溫柔的人了。

一整個下午很快過去,拉基蒂奇和女友商量後,決定晚上去附近的一間對未成年人開放的酒吧再玩一會兒,他們邀請莫德裏奇同去,當然被後者婉言謝絕。監護人叮囑幾句注意安全、早些回來之後,便獨自返回他們暫住的酒店——拉基蒂奇家的房子尚在租期之內,于是莫德裏奇提前在網上預約了賓館的雙人間。

等他抓着酒店裏的免費雜志開始靠在床頭打瞌睡、時鐘的指針逐漸偏向十一時之後,拉基蒂奇終于回來了,身上沒有酒味,也沒有其他狂歡過的痕跡,只是看起來有些疲倦。

「玩累了?早點睡吧,我困得不行……」

「嗯。盧卡,我得告訴你,我們……分手了。」

聽到伊萬說出的句子,莫德裏奇的倦意頓時被沖散,幾乎快要合上的眼睛瞬間睜大,「你說什麽?怎麽回事?」

「你不要這麽吃驚。其實我們之前就說過這事,一方面是因為利佳娜現在在倫敦,我還在薩格勒布,離得實在太遠了。還有更重要的,我們都覺得還是當朋友更好。我還是很喜歡她,就像她也喜歡我一樣,但可能……這種感情好像不是我們之前以為的愛和喜歡。」拉基蒂奇撓了撓頭,眼珠向上轉動,似乎努力在詞彙庫中搜尋合适的表達。

「你沒有騙我吧?是不是你欺負別人了?還是說被她——」盧卡懷疑地望向少年,目光裏不知不覺又充滿了職業态度。

「不不不,怎麽會,我們剛才聊得很開心。你要是不相信,我可以找利佳娜跟你說。其實我不知道怎麽跟你解釋盧卡——總之就是,我發現我對她的感情并不是愛。她似乎也是這樣……」

「為什麽?你如果不喜歡她為什麽會和她開始這段關系呢?我覺得這女孩挺好的。」

「我說了,我當時以為那是愛情。她當然很好,我們以後也會保持聯系、繼續做朋友。」拉基蒂奇走到他對面的床鋪上坐下,「我和她一直是很好的朋友、非常好的朋友——我們什麽都可以聊,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我很開心——可我現在覺得愛情應該不僅僅是朋友,它應該是一種更熱烈、更……不受自己控制的感情。你說呢?」

莫德裏奇張了張嘴又閉上,抿得緊緊的嘴唇輕微凸起……他想要勸說不要急着為愛下定義,又覺得伊萬其實理智早熟得很,完全清楚自己在做什麽;想要給少年一些安慰或者一個擁抱,又覺得他并不像真正失戀的人一般痛楚或掙紮。

最終他只能壓榨聲帶,自喉嚨裏擠出兩個輕微的音節,「伊萬——」

「盧卡,你也戀愛過。你覺得愛是什麽?愛一個人……又究竟是怎樣的感覺?」拉基蒂奇的目光突然筆直地刺過來,放輕聲音一字一句地問,灰綠色的眼睛裏同時閃爍着透徹的明光和模糊的霧水。

愛是什麽?

最初的愛,混沌的愛,迷茫的愛,困惑的愛,年少的愛,模糊的愛。柔軟的愛,退怯的愛,笨拙的愛,暧昧難明的愛,變幻莫辨的愛。

總是傾盡全力回答好奇心旺盛少年提出的各種稀奇古怪問題的監護人發現這次無法做出回答。他本可以随便搬出課本裏的某一句定義敷衍,可伊萬眼睛裏閃個不停的疑惑像是撲面而來的潮水,又像濃重到遮住太陽的雲霧,令他無處可躲。

最終莫德裏奇低下頭,避開少年熱烈而苦惱,幾乎要将他深刻灼傷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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