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青年盧卡之煩惱

周一的例會結束之後,莫德裏奇與程序部的同事挨個兒打過招呼。在馬克西米爾理療院他大概是身份最特殊的人——一方面作為臨床醫生持有心理治療師和VR治療引導師的執照,另一方面在實際工作中他又是程序設計部門的核心人員。莫德裏奇偶爾會想起還在迪納摩的時候幾乎每月例行的酒會,名義上是他的複雜要求令程序員們頭痛到不行而采取的道歉性質的聚會,後來逐漸也成了臨床治療師們與幕後工作人員的交流會。莫德裏奇覺得現在的例會甚至讓他想到以前的酒會——除了曼朱基奇在他邊上狂打哈欠一副睡眠不足的樣子,他們連話題似乎都和在酒吧裏沒什麽區別。關于病人現在的狀況、VR場景設計的細節,還有治療引導師們提出的技術上的改進……

散會之後曼朱基奇從後面追上來,塞給他幾張紙。「這是保妮察要求提取出的VR場景圖,她叫我轉交給你,說是想要送給你的禮物。」很巧,這次馬裏奧是年輕女演員的主治醫師。

「嗯?為什麽要給我看?」莫德裏奇感到費解。他帶着疑惑邊走邊打開普通的打印紙,立刻被畫面吸引了。圓形廣場四周是逐漸上升的階梯式觀衆席,雖然樣式複古,卻采取了非常有設計感的幾何元素——中間舞臺的部分鋪了兩種不同深度的灰色地磚,細長的線條和大塊菱格交織在一塊兒,極具視覺沖擊力卻不讓人感覺淩亂。

莫德裏奇忍不住低聲感嘆,「這簡直和我當初預想得一樣。德國人的模拟器也太厲害了……居然可以做出這麽精細的效果。」

「我也是這麽想的。如果不是她先提出來,我大概也會拿給你看。」曼朱基奇将厚厚的文件抱在胸口,一如既往地大步向前。「這女孩恢複得不錯,我覺得已經可以開始下一階段了。我們可能還要開個分析會——到時候你也來。」

「那就好。」莫德裏奇全速追趕對方的步伐,忍不住想起他與保妮察第一次見面時她兩條胳膊上纏滿紗布的樣子。不需要詢問也知道紗布下面隐藏着什麽……年輕女孩蒼白又憔悴,深灰色眼珠如同兩顆沒有光芒的玻璃球。這幅景象讓莫德裏奇的心抽動着疼了一下。如果可以的話,他真希望這世界上的交通事故少一些。

「還有她讓我轉告說很感謝你,為她制作出這麽逼真的夢,她覺得在這裏特別輕松。」

「真的?那我真是太高興了。」莫德裏奇抿着嘴唇笑了,他又看了一眼手裏的打印紙,「我能帶回去留個紀念嗎?」

「這不是廢話麽?還想要的話我再給你多印一些。對了!」曼朱基奇忽然停下腳步,滿臉後知後覺的激動。「我直接帶你去VR場景裏,你有治療師執照,不算違規。保妮察也說她想見你。」

「這個還是……不了吧。」莫德裏奇擺手拒絕。「我可以去找蘇巴西奇,他那兒肯定有備份。」

馬裏奧用肩膀擠了他一下大聲嘆氣,「切,沒勁。沒勁!」

先前莫德裏奇還覺得自己總有一天會重新回到心理醫生的工作職位上——可現在他改主意了。

還在倫敦念書時伊萬的父親會領着他去研究所附屬的心理幹預中心,請他陪伴患有行為障礙或者注意缺陷的孩子玩積木和飛行棋。那年莫德裏奇剛滿二十四歲,臉上還挂着些許青澀的孩子氣,他總是不需要多少工夫就充分獲取孩子們的信任。不過有一次,一個叫做邁克爾的男孩詢問他是否也有妹妹時莫德裏奇稍微愣住,不自然地移開視線。

「你猶豫很久才回答他。」回去的路上教授慢悠悠地吸氣,略有些渾濁的灰眼睛盯着他不放。「這種态度不利于構建和來訪者的關系,尤其是如果你面對的是敏感的孩子。他們對成人情緒的感知往往超過我們的想象。」

「我——我和我妹妹——」莫德裏奇稍微垂下頭,「對不起。」

「不必道歉,我都知道。還記得我和你說過的嗎?坦誠,作為心理咨詢師得首先學會對自己坦誠,不過這不意味着你需要向來訪者敞開一切。」教授移開視線後又換了一種擔憂的語氣,「你的共情能力一直很強,但請記住将這部分看做你的工作,而不是你的生活。要記住你是在上班,你沒法拯救所有人。我最擔心你的就是這個,盧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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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會的。」

而他的督導達利奇博士最近每次見到他時也會用熟悉的敏銳且擔憂的目光望向年輕心理醫生,「盧卡,最近還好嗎?很遺憾上次那事沒能幫上你的忙。」

莫德裏奇只是搖頭微笑、滿臉真誠的輕松,「我現在在嘗試一種新的工作內容,我覺得——很喜歡。」

現在他終于不用再直接面對那些數不盡的災難、令人心疼的創傷,也終于不必在治療結束後陷入久久不散的壓抑與悲哀。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之後,莫德裏奇再次打開印着VR場景的打印紙,認真用紅筆勾出還不夠滿意的地方,又想着需不需要将這個場景輸入模板裏去……随即內線電話響了,蘇巴西奇一板一眼地轉告他去三樓技術部繼續開會,于是莫德裏奇将桌上散亂的紙張匆匆卷進文件袋,唯獨挑出馬裏奧送給他的「紀念品」,疊成小塊塞進褲兜。

然後他把這事忘得一幹二淨。

半個月後莫德裏奇在家裏搞掃除,新購入的掃地拖地一體式機器人很令他滿意,這減少了幾乎三分之一的工作量。剩下的大半精力則須花在分類沙發上摞得跟小山似的衣物、擦拭各種水平臺面上的薄灰,還有檢查伊萬的房間裏有沒有卷成一團成為不明惡臭來源的髒襪子。

莫德裏奇果然在伊萬的書桌下發現一只孤零零的毛絨襪,冬天的厚被子随便堆在床角,他上前扯了扯,拽出一件拉基蒂奇嚷嚷着說弄丢了的最喜歡的T恤。他跑來跑去地将該換洗的衣服床單運進洗衣機,腳趾又踩到一塊幹了的水彩顏料,疼得差點叫出聲。

縱使他脾氣再好也忍不住有點生氣,手上的動作重了些,卻一個不小心碰倒靠立在牆邊的畫袋——伊萬堆疊成高危建築物形狀的美術作業轟然瓦解,一張張四下散開。莫德裏奇感到頭又開始痛了,他剛想喊伊萬來幫忙收拾,卻突然意識到他參加學校組織的寫生,要明天才能到家。滿臉不悅的監護人只好将埋怨咽回肚子,蹲下來一張張撿拾伊萬的畫,下定決心這次一定要好好教訓他一番。

絕大多數繪畫作品他都看過,畢竟每次畫完一張拉基蒂奇都跟獻寶似的請他來看,每每此時莫德裏奇都恨不得多分化出一些藝術細胞,好好點評一番伊萬的作品,可惜總是事與願違。不過伊萬看起來并不介意,無論困惑的盧卡說了什麽奇怪的話,他都笑眯眯地全盤接受。

這是三天前臨摹的埃舍爾;這是一周前的肖像寫生,對象是伊萬的女朋友利佳娜,上次在咖啡店裏見過的。還有幾張水彩小速寫,畫的是從伊萬房間看出去的街景……莫德裏奇忽然意識到這些畫是按照時間先後排列的,于是注意着不要弄亂順序。再往後翻動一張,他看到熟得不能再熟的畫面,一瞬間竟然錯覺自己正在加班。

這段時間反複調試、核對的不就是眼前的場景嗎?不過蘇巴西奇那兒是建模和渲染的數碼版本,而現在他眼前的則是鮮豔顏料塗抹出開闊又明亮的圓形舞臺、環繞四周的逐漸升高的觀衆座位、深灰和淺灰兩種顏色的幾何地面圖案,整個建築看起來古典又現代……莫德裏奇繼續向後翻,又看到幾張從不同方向觀看的圓形劇場,每張都完成得很精細,邊上還附有手繪線稿圖,足見作者的認真态度。

莫德裏奇這才想起「紀念品」的事。大概是褲兜裏的打印紙無意中被自己帶回家,又被伊萬悄悄拿去參考和臨摹了。

他的腿蹲久了有些發麻,幹脆一屁股坐在地上,認真觀察起這幾張不曾見過的美術作業。在拉基蒂奇的熏陶下,自認毫無藝術天分的莫德裏奇也記住了一些畫家的名字,他們的風格和代表作,又或者了解到一些關于繪畫作品評判标準的專業名詞:色調,構圖,光影,等等。按照他對藝術蒼白的理解,這幾張畫已經和世界名畫沒什麽區別了,不過伊萬怎麽沒拿給他看呢?沒有藝術細胞的監護人沒多想,趁着伊萬不在家,懷着小小的得意心情欣賞一番自己的傑作。

莫德裏奇也看到畫面右下角用亮色顏料标注出繪畫名稱——《夢》。拉基蒂奇說過盧卡是擅長造夢的人。噢,他說過得太多了,魔法師,看不見的耳朵……這些真誠的誇贊令監護人先生很是受用,也格外地為自己的職業感到驕傲,盡管他表面上沒有太多表示。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夢也是精神與心靈活動的體現。莫德裏奇忽然好奇,在伊萬這般年紀會做些什麽夢?美夢多還是噩夢多,是像他筆下的畫面般充滿豐富鮮豔的顏色,還是希區柯克驚悚電影一樣的黑白膠片?莫德裏奇模糊想起在人生中想象力創造力都最為豐富的童年與少年時期,他本應也擁有多彩、甜蜜且溫暖的夢……

無論他曾經夢到過什麽,驚懼還是顫抖,莫德裏奇現在已經不能、也不願記起了。他伸手撫摸右下角伊萬的筆跡,帶了點藝術家氣質的花體字母潇灑又驕傲,筆畫生動得像是要飛起來。

希望年輕的心夜夜好夢,希望美麗的夢都能成真。

莫德裏奇本以為伊萬戀愛之後自己會遇到各種只在電視劇裏見過的家庭矛盾——比如整夜不回家令他擔心、用全身上下打滿洞的方式展示叛逆,又或者和其他青春期荷爾蒙旺盛、躁動如同公牛的男生争執、打架。

他裝作無所謂的樣子,心裏早已預設好大概一千種有可能出現的緊急狀況。莫德裏奇有點舍不得乖巧的伊萬,他已經做好了所有的準備,結果那些設想一項也沒有成真。

除去打工的日子,伊萬·拉基蒂奇依然準點回家,一頭鑽進房間裏畫畫或是看書寫作業,周末跟盧卡彙報說去約會,回來時還不忘記給他的監護人也帶一份越南春卷或者披薩,飯桌上更是和以前一樣滔滔不絕,無論多麽美味的食物都無法換來耳邊片刻的安靜,莫德裏奇甚至覺得這家夥從沒這麽煩過——

自從與同在咖啡店打工的女孩子戀愛之後,伊萬簡直變得又煩又粘人,每天都纏着他的監護人大驚小怪地分享戀愛中的故事,無論開心的難過的氣憤的失望的,無一遺漏。莫德裏奇一開始還覺得樂意和他人分享生活總是件好事,便豎起耳朵聽得帶勁,時不時發表幾句自己的看法;到了後來,伊萬幾乎事無巨細的彙報式交流讓他覺得有點頭皮發麻,真的會有哪家孩子毫無顧忌地和家人讨論戀愛中的全部細節嗎?可是莫德裏奇身邊的同齡人斷然不曾擁有同樣煩惱,他連個傾訴對象都沒有,只能偷偷在教科書索引裏拼命翻找「青春期」、「戀愛心理」、「青少年」……直至最後翻到「多語症」的詞條,也完全沒能解開困惑。

「二十一世紀的技術可以讓人類潛入萬米深的海底探索海洋,飛出太陽系擁抱宇宙,但我們對自己大腦、心智和內心世界的了解并不比五十年前多多少。」現在莫德裏奇算是深刻認識到這一點了,他全身脫力地将以前的教科書塞回書櫃深處。

「盧卡,我回來啦,咦,你在翻什麽?今天吃面好不好?」

他先是聽見鑰匙插進鎖孔轉動的聲音,随後肩上還斜斜挎着書包的拉基蒂奇精力過剩地跳到他面前。「我來煮。」

「啊?你今天不是去打工的嗎?」伊萬升入十一年級之後課業漸漸繁忙許多,因此這段時間主要是莫德裏奇負責做飯,至于打工日就更不會讓伊萬下廚了,這幾乎是他們約定俗成的慣例。

「沒事,我突然想吃千層面。對了,我給你帶了杯熱巧克力,記得趁熱喝。」拉基蒂奇已經飛速地換好居家服、紮上圍裙,站在水槽前嘩啦啦洗手。「今天在廚房後門遇到一個喝多了的醉鬼,他還吓唬利佳娜來着,幸好我把他趕跑了。她膽子一直很小,我覺得我應該多保護她一些。」

「沒有受傷吧?」莫德裏奇小口抿着熱乎乎的巧克力,試圖用高糖高熱量的物質驅散來路不明的胸悶。

「不會!」伊萬飛快地剁着番茄和洋蔥,在莫德裏奇眼中一副打了雞血、高漲的腎上腺素還沒退下去的模樣。「盧卡,你說我是不是可以去學個拳法什麽的,必要的時候可以保護自己和身邊的人。」

「輕一點。你是跟菜板有仇嗎……」

這段時間的伊萬實在話多到煩人,可能初次戀愛帶來的新奇體驗打開了他荷爾蒙的開關也說不準,對,一定是激素分泌過多的緣故。莫德裏奇覺得頭腦又昏又漲,他将巧克力放在一邊,閉上眼睛仰面靠進沙發裏。廚房裏的伊萬好像還在說利佳娜和自己商量畢業舞會上要穿的服裝,她不确定是胸口挽了個蝴蝶結的淡米色長裙好,還是以星空為元素、鑲嵌着水鑽的深藍色禮服好……下周的露營寫生利佳娜打算和他一塊兒去,他想給她準備一個驚喜,還想再買幾管綠色和藍色水彩,因為這次米娅小姐要領他們去普利特維采湖公園……

那些聲音漸漸變得如同雨後濕潤的雲霧般漂遠了。

盡管拉基蒂奇還和他生活在一起,沒有叛逆、沒有晚歸、沒有争吵、甚至變得比以前還要喜歡說話、喜歡分享遇到的瑣碎小事,莫德裏奇依然覺得自己從某種意義上失去了乖巧的伊萬。那些熱戀中的種種細節——滿臉閃爍的期待、獨處時也忍不住微笑……好像一直以來熟悉而平穩的生活被奪去,名為伊萬·拉基蒂奇的靈魂已經有一部分停留在他所不知道的地方。

所有父母都會像他這樣感到酸酸的不舍嗎……莫德裏奇可以無視它,卻無法否認這種情緒的存在。

「盧卡,盧卡!」

「嗯?」

「我做好了,再不吃就涼了。」拉基蒂奇已經撲到他身邊,開始抓着他的肩膀來回搖晃,「原來你就算只喝巧克力也會醉啊!」

莫德裏奇不動聲色地抖掉他的手,「我只是上班有點累。」

飯桌上的莫德裏奇近來難得地搶先開口,仿佛生怕說話權又被喋喋不休的伊萬搶了去。「伊萬,那個……其實你不需要和我說這麽多。當然,你能說給我聽你們的故事,我覺得很開心——」

「嗯?你是說利佳娜的事?」拉基蒂奇歪過腦袋盯着他看,兩道清澈的目光令莫德裏奇有些心虛。

他低下頭撥弄着盤子裏的面,「嗯……從某種程度上說這屬于你們的隐私。伊萬,你差不多是個成年人了,沒必要告訴我那麽詳細。」

「所以你不喜歡聽?」

「當然不會,你願意分享給我、願意相信我,我真的很高興。可是你想想,利佳娜也不會像你一樣,把你們的所有事情都告訴她的家人吧?」莫德裏奇終于往嘴裏塞了一口面,伊萬的廚藝似乎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又有了長進……

「她願不願意和家人聊起我那是她的事,跟我有什麽關系?」伊萬仿佛對監護人的邏輯感到驚訝,他又往嘴裏送進一大勺面,嘴裏含混不清。「我真的很想說給你聽。我喜歡利佳娜,也喜歡你,我還想讓你們見一面呢!對了,她對心理學也很感興趣。」

面對伊萬毫無芥蒂的純真笑臉,莫德裏奇突然不知該如何應對,他忽然覺得自己才是無理而心虛的那一方。身為心理治療師的盧卡對自己的談話技巧很是自負,卻從未覺得像此刻這樣狼狽。「呃……我不是在責怪你,我……算了,沒什麽。」

他慌張地叉起一塊千層面塞進嘴裏,叉刺弄痛了他的舌頭。

「難道你不喜歡她嗎?利佳娜是很好的人,可能我說過她膽子小,有些內向和害羞,但她其實心地善良,人也溫柔又有趣,還看過很多書和電影,和我聊得來。盧卡,你可千萬不要不喜歡她啊,那樣、那樣我真的會很難過。」拉基蒂奇放下餐勺,身體向前傾,椅背也随之高高翹起。他急切地辯解,仿佛想要當場證明女朋友是最可愛的人。

莫德裏奇愣愣地看着他這幅模樣,終于忍不住微笑。「怎麽會呢,既然是你喜歡的女孩,那一定不會錯。」

在他面前伊萬通透得就像未經打擾的湖畔,他的焦急和炫耀都是那樣真誠、透明,直抵內心。莫德裏奇不由得為自己無端的揣測和質疑感到羞愧——他一直以來的工作便是引導他人直面內心深處的秘密和傷痛,長時間與形形色色的掩飾、隐瞞、欲蓋彌彰相纏鬥,早已忘記這世界上還有伊萬·拉基蒂奇這樣願意對自己分享、袒露所有秘密的人,毫無保留,毫無懷疑,塞給他通向內心的鑰匙。

「伊萬……」

「怎麽啦?」

在伊萬坦率直白的目光中堆積的焦慮逐漸被沖散,莫德裏奇終于笑得輕松,「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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