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舍不得與你離別
拉基蒂奇着手準備作品集的時候薩格勒布街頭還能看到不少黃綠色的樹葉追着秋風在地上打轉,而當他開始給各個學校投遞厚厚一沓填好的表格和作品集複印件時,掉光葉子的樹枝上已經落了細細的如同粉末般的雪。莫德裏奇又翻出當年伊萬送他的柔軟毛線帽子,盡力拉下邊緣遮住凍紅的耳朵,在繞過熟悉的街角時看到超市門口的巨大廣告上已經繪制出麋鹿和雪橇的圖案。
果然還是應該開車的,莫德裏奇覺得自己從未如此想念過駕駛面板上呼呼吹着暖洋洋熱風的空調口。他一邊走一邊想,大概馬裏奧說得沒錯,自己對伊萬實在有些過分寵愛和遷就了……
自從幾個月前那場交通事故之後拉基蒂奇變得格外神經過敏,大約是怕他的監護人再次犯下更嚴重的駕駛錯誤,始終不肯把車鑰匙還給他。每當莫德裏奇提出要用車,伊萬都盡可能地開車送他去目的地,然而随着十二年級學生的考試越來越多、作品集的事也越來越忙,盧卡也就沒有理由耽誤升學考生的時間,可伊萬固執得像拽不住的野牛。
「你到底在想什麽?我真的連這點自理能力都沒了嗎?」莫德裏奇一開始以為少年只是在開玩笑,看到他那副咬緊牙關的樣子才知道對方是認真的。
「我不給,你要去哪裏的話我送你。」
「之前和你說過的,我今天得去看一個病人的演出……你還記得那個女演員的事吧?她已經出院了,上周托人送來很多票,說請我和其他同事去看她主演的李爾王。是今天。」
拉基蒂奇依然背對着他,拖長音調「哦」了一聲便不再做聲。
「伊萬,你是在擔心我?因為上次的事故?」
「……」
「我保證我不會再犯那種錯,那次只是意外……」
拉基蒂奇已足足比他高出小半頭,俯視下來的目光竟然讓莫德裏奇感到輕微的壓迫。「沒人能預料到車禍,所有的交通事故都是意外。」少年面無表情,說完又趴在書桌前自顧自地繼續為他的作品塗抹顏色。
莫德裏奇覺得頭越來越痛,盡管知道伊萬是在關心他、知道伊萬對車禍和死亡的陰影,可難道因為一次車輛碰擦就要永遠剝奪他的駕駛機動車的權利嗎……就連警察也沒吊銷他的駕駛執照啊。
「好吧,你不給我鑰匙我就搭的士去了,面條在冰箱裏,自己熱一下吃,打電話叫快餐也行,鞋櫃第一個抽屜裏還有點零錢。」
「你是不是喜歡她?演員的話……肯定長得很漂亮吧,也很會說話。」
正打算去換鞋的莫德裏奇動作卡殼兩秒,「別胡說,她是我的病人。」
這孩子腦子裏整天都在想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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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德裏奇最終搭乘計程車前往三公裏以外的劇院。一周之前,已經完全恢複正常生活的女演員為了感謝全部參與治療的工作人員和醫生,送給他們每人一張今晚音樂劇的票——她将在《李爾王》中扮演考狄利娅。
莫德裏奇本來不太想去,可惜還沒開口馬裏奧便一眼看穿他的心思:「她在認真地感謝你。」
「謝謝,保妮察小姐的好意我已經感受到了……」
就連蘇巴西奇也說,「盧卡,我認為我們都應該去。尤其是你。」
「為什麽?我沒做什麽特別的事。」莫德裏奇皺着眉滿臉困惑,向他的好友們投去詢問的視線。
「因為她剛來時我們都還因為之前警察對她的調查而心存懷疑。但是只有你一下就判斷出她沒有說謊,我想她肯定感受到這一點。」
曼朱基齊點完頭之後補充,「除了我你們都得去,我認為這對她有好處。」
「好。」莫德裏奇終于不再推辭,試圖從散亂的入場票中随意抽走一張,卻被曼朱基齊伸手攔下。
「你的在這裏,盧卡。她很細心,每張票後面都寫了我們的名字。」他将一張深紅色的長條紙片塞進他手中。
莫德裏奇有點驚訝,仔細觀察接過來的硬卡紙,果然在反面看到纖細的女性字跡,每個字母都又瘦又長,像一排跳着芭蕾的小人:「莫德裏奇醫生,請您一定要來看我的演出!保妮察。」
他抿嘴笑笑,「我明明不是她的醫生嘛。不過這女孩真是細心……她這麽期待,做了這麽多準備工作,我的确應該去。」
「所以馬裏奧,為什麽你——」
「我是她這次的主治醫生。」曼朱基奇正在小聲地向程序部門的同事們解釋,「對于心理咨詢師來說最好別随便和病人在私下接觸或者交朋友,會影響治療效果。你們當然可以去,都沒問題,可我不行。」
年輕的歌劇演員為他們挑選的位置很好——第三排的正中間,這個距離正好能夠觀賞舞臺的布景效果,也能看清演員臉上的細節,就連向來對藝術無感的莫德裏奇也被動人的表演吸引,忍不住屏住呼吸。
這天晚上穿着白色紗制長裙的保妮察光彩照人,很難讓人聯想起一年前被送到理療院蒼白無神、胳膊上裹着厚厚紗布的女孩。莫德裏奇仰頭看着舞臺燈光下年輕的面容明豔的考狄利娅深情地朗誦詩歌,或者慢慢地旋轉舞蹈,心裏逐漸被一份源于職業驕傲的感動填滿。
和外科醫生的工作不同,他們的任務不是修複殘損的身體,而是破碎的心和靈魂,這就是心理學、心理治療的意義吧。表演結束後他跟着所有人一道鼓掌,然後嘴角含笑地聽完今晚女主角的謝幕——「去年我遭遇非常不幸的事,失去了很好的朋友和周圍人對我的信任。但同時我也遇到很好的醫生。他們幫助我重新找到過去的自己,我才能像現在這樣站在這裏和以前一樣舞蹈和歌唱。今天的表演是獻給他們的演出,希望你們喜歡。」她深深地鞠躬,長長的棕褐色頭發随之垂落,看起來像是生生不息的海藻或是瀑布。
熱烈的掌聲中莫德裏奇微笑着沖臺上的女演員輕輕擺手,舞臺上的保妮察仿佛回應般沖他的方向再次低頭致謝。
不知是誰在小聲提議,「要不,我們去後臺再和她打個招呼吧,她是真的發自內心在感謝我們。」一番交流之後沒有人對此表示異議,結果僅僅過了十分鐘莫德裏奇便對自己剛才的贊同态度感到略微後悔。他實在低估了劇院後臺工作間的混亂與嘈雜程度,也高估了自己在叽叽喳喳的年輕演員中間應付自如的能力。眼看着同事們還興致勃勃參觀各種舞臺道具——從奧菲莉娅的花束到麥克白的匕首,他盡量不發出聲音地退出道具間,給蘇巴西奇發了條我在外面等你們的短信,悄悄從後臺的走廊離開劇院。
「莫德裏奇醫生!好久不見了。」
他還在考慮等會兒是蹭蘇巴西奇的車回家還是繼續叫計程車,猝不及防被女性的嗓音打斷思路。莫德裏奇下意識地回頭,卻看到今晚音樂劇的女主角。依然穿着白色長紗裙的保妮察連鞋也沒來得及換,光腳踩在木地板上跑到他面前,笑得像朵明豔的花。
「是的,謝謝您送來的票,今晚的演出一定是我印象最深刻的表演之一。您真是非常出色的舞臺劇演員。」莫德裏奇看到她跑出來先是有些驚異,不過随後忍不住露出微笑——對于醫生來說再沒什麽比看到恢複健康的病人更開心。
「真的嗎?如果您能喜歡就太好了!」
「保妮察小姐,我真高興能看到您重新站在舞臺上。」
「這都是您的功勞,您幫了我很多,我受了很多照顧。」女演員絞着手指,似乎想再對他深深地鞠躬,不過随即将手按在胸口。
「不……這是我和我的同事們一起完成的事。我一個人沒辦法——」他的句子被打斷了。
「莫德裏奇先生,我喜歡您。」
心理醫生端詳她微笑的神色,仿佛在挑選合适的字句,「您也很可愛很招人喜歡,保妮察小姐。」
又過了安靜的兩秒鐘,對面笑容溫柔的女孩忽然歪過腦袋,帶了點調皮直直望向他的眼睛,「那如果我說我愛您呢?」
「愛……」
「沒錯,我愛您!我對您一見鐘情啦,我想這也是我這麽快就能恢複的原因。」熱情勇敢的女孩眨着眼睛,不知是燈光還是別的什麽原因,那裏面閃動着點點星光。
莫德裏奇困惑地看着對方,好像一時半會兒沒能理解「愛」或者「一見鐘情」的含義。他伸手将一縷頭發別到耳朵後面,又擡頭望了望頭頂的正放射着暧昧橙黃色光芒的聚光燈。
「莫德裏奇先生,您是不是沒有辦法愛我?我是指——男女之間的愛。沒關系,我做好準備了,您告訴我就行,不必顧慮。」
他張開嘴巴吸氣,「……對不起,你是我的病人。」莫德裏奇表情有些抱歉,說出口的句子和平時一樣低沉柔和,卻有種不容反駁的堅決力量,「我是一名心理醫生,保妮察小姐。我不可能對您抱有醫生關心病人以外的感情,心理醫生也不能對他們的病人——您一定明白這一點的。您是個好女孩,一定會——」
「我明白,其實我大概猜到您會這麽說……不過沒關系,還是非常感謝您今晚能來,又認真聽我說完這些傻話,」女孩嘴角高高揚起,笑容更加燦爛,然而大顆眼淚自眼眶中不斷滾出,「對不起,我只是想跟您說出來,再憋着我可真的受不了啦。」
莫德裏奇注視着他曾經的病人輕輕拎起裙角,另一只手按在胸口,如同謝幕般再度深深地向他鞠躬。他覺得自己應該說點兒什麽,可是喉嚨像是被軟木塞塞住一般無法發聲。
「我想我永遠都會記住這一刻,我已經感到非常幸福。謝謝您,莫德裏奇先生。」
那天晚上莫德裏奇以「我來幫你開車」作為理由只點了檸檬蘇打水,然後把他一群喝得醉醺醺的朋友們送回家。等他輕輕用鑰匙擰開公寓門、生怕打擾到升學考生的睡眠時,驚訝地發現伊萬房間的燈還亮着,門也沒關,臨考的考生幾乎還維持着他離家時的姿勢坐在書桌前。他快步走過去,才發現這小子趴在桌上睡得正香,像是鴕鳥般把頭埋在胳膊肘裏。
「伊萬、伊萬,醒醒。別在這兒睡,要生病的。」雖然看他睡得很沉,莫德裏奇還是狠下心搖晃着對方的肩膀,「去床上睡,啊?聽話。」
「你回來了?」
莫德裏奇點點頭,只見到那雙灰綠色眼睛裏的睡意一點點被驅散,像是陽光吹開霧氣。
「最近忙壞了也累壞了吧,但還是要保證足夠的睡眠,否則會吃不消的。」
伊萬錯開他的目光,「盧卡,對不起。我一直沒有跟你說……」
「嗯?」
「……我想去德國讀書——瑞士,英國也行……我想去其他的國家和城市感受和生活,去看一看不同的建築,也認識不同的人……我很早之前就這麽想了,可也一直在猶豫……」
「這有什麽對不起的?不管你選擇什麽我都會支持。難道你以為上次在升學評估會上我那些話都是故意說給校長老師聽的?」莫德裏奇看着伊萬認真的模樣,忍不住彎下腰用雙手撐着膝蓋,平視眼前帶了點委屈的少年。
「可是、可我也有點舍不得你。所以不知道怎麽辦……萬一我不在,我怕你又開車走神,也怕你覺得孤獨,怕你每天都吃沒什麽營養的面條,我甚至還希望你可以找個女朋友——」
莫德裏奇稍微瞪大眼睛,想要伸去揉揉面前這顆有些沮喪的腦袋的手停在半空。「謝謝你願意告訴我這麽多。伊萬,聽着,我比你大十一歲,早就是個獨立的成年人,可以照顧好自己,明白嗎?」
「盧卡,我不是故意惹你生氣的。車鑰匙、在這……還是還給你。還有,如果有合适的女孩,你也、也一定要試試看……」拉基蒂奇一反常态地磕磕巴巴、語無倫次,放在腿上的手指反複摩擦着牛仔褲。
「我沒有生氣,你的意見我也都會認真聽——我向你保證以後開車的時候再也不分神,哪怕工作再忙也一定記得按時吃飯,如果真的出現合适的人……我會第一個告訴你,好嗎?」莫德裏奇幹脆蹲在伊萬面前,擡頭仰視着他的臉一字一句,「伊萬,謝謝你這麽關心我,我很開心。」
拉基蒂奇臉上卻完全沒有開心的神色,糾糾結結的表情也沒有因為莫德裏奇的勸慰而有任何緩解的跡象。他依舊別過目光,牢牢地盯着地毯上的一塊污漬。
他輕輕拍着伊萬緊緊捏成一團的手,「我在這兒呢,想說什麽我都會聽的。還在擔心什麽?」
「那個、嗯……我們、我們以後還能經常聯系嗎?之前你給我看過那些協議……十八歲之後我們之間就不存在現在的法律關系了。」伊萬終于看了看莫德裏奇的臉,不過很快又移開視線。「所以、以後……如果我到別的城市上學,假期的時候我還可以回來看你、像現在這樣和你住在一起嗎?」
「當然了,你是我的家人啊。不管在多遠的地方,只要願意回來,這裏一直都是你的家,只要你還願意,你都是我很重要的人。」
最後這句話終于令憂心忡忡的拉基蒂奇舒展了五官。灰綠色的眼睛像是自冬眠僵直狀态中突然活過來的甲蟲,綠色幾丁質外殼一晃一晃地反射出亮晶晶的光,「盧卡,我現在好多了,沒那麽累,也沒那麽緊張了……」
莫德裏奇撐着膝蓋站起來,露出略帶點疲倦的笑。「要不要喝點牛奶?加一點點蜂蜜,是我不做噩夢的配方。」
「要!以前還在倫敦的時候你就經常給我煮這種,我很喜歡。」
等莫德裏奇煮好甜味和溫度都适中的牛奶端去伊萬的房間,發現他已經爬上床裹着被子睡着了,并且又和以前一樣留着床頭燈……果然還是個孩子。監護人輕輕放下馬克杯,将桌上幾本亂放的書摞齊,又在伸手将臺燈的亮度擰到最小後忍不住湊近去凝視對方的睡臉。
伊萬開始擁有越發清晰硬朗的男性輪廓,但下颌骨還隐約可見屬于男孩的柔軟。長長的淺金色睫毛随着平緩的呼吸上下起伏,而嘴角——大約是心事來得快去得也快的孩子正在做一個美夢吧——正在淺淺揚起。
莫德裏奇沒有立刻離開,而是放輕動作坐在床沿一動不動地凝視少年熟睡的臉孔。從年齡上來說伊萬幾乎是個真正的男人了,性格、想法也成熟得無可挑剔,可偶爾顯露出的緊張、調皮或者執拗,還是令他散發出一種介于男人和男孩之間明亮又快樂的氣質,令人忍不住想要更多地寵愛他。
莫德裏奇笑了,想要撫摸一下他的臉,也想俯下身輕吻他的額頭。逐漸拉近距離後又擔心最輕微的觸碰也會驚擾伊萬的美夢,于是動作停住、收回,最終只是在心裏道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