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盧——卡,你——會——愛——我——嗎?

莫德裏奇早就知道會變成現在這幅場景,所以一直不敢帶伊萬參加朋友之間的小聚會。他腦海裏擔憂的畫面此刻正在一個接一個地變成現實。

比如馬裏奧卷起袖子向伊萬展示胳膊上的紋身,而後者好奇地摸了摸那部分呈現青黑色的皮膚,然後逐一詢問這些奇怪的圖形是什麽意思。

「這是十字、還有撲克牌,足球。」曼朱基齊熱情地介紹,幹脆又卷起另一邊的袖子,「這是中國漢字,別看它像圖畫一樣,可是它有含義!每個小畫都有含義。比方說這是身體強壯,這邊是說我即将有個好運氣。」

拉基蒂奇的鼻尖都要抵上去了,「我知道,我有美術小組的同學在紋身店打工,他就會設計這個。不過你的這些圖案更酷!是用針刺進去的?會疼嗎?」

莫德裏奇雖然在和他的童年玩伴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天,卻伸長耳朵去聽吧臺另一側的對話。他沒有在自己身上穿孔打洞或者刻印上永遠洗不掉的花紋的癖好……不因為別的,只是怕疼。

「剛才聽那孩子說十月份就要去慕尼黑。」

「啊?嗯。」莫德裏奇正在因為馬裏奧對紋身過程的栩栩如生描述感到胳膊隐隐作痛,耳畔響起的聲音及時打斷他的偷聽。「對,他要去上大學了,學建築。」

和別人相比蘇巴西奇是個沉默的酒友,這正是盧卡喜歡的地方。他喝酒的時候總是半閉着眼睛,滿臉嚴肅,像是要品出每一滴酒水的味道,慢慢咽下去之後才說出第二句話。

「你真是夠可以的,拖着一個孩子折騰到現在……」

「當時教授一家對我很好,伊萬也真的太可憐。」莫德裏奇也端起杯子,将嘴唇靠在杯口邊緣輕輕吸啜,「都過去了。伊萬很可愛很懂事,我一點兒也不覺得是個負擔。」他猶豫了一下,最終沒把「偶爾還會覺得被照顧的那個人是我」說出來。

這是他們常來的酒吧,蘇巴西奇沖吧臺後面的服務生擡起手,穿着禮服的年輕男性便明白他的意思,點點頭開始調制客人需要的酒水。「你現在也算可以回報他們了……」他又仰着頭半閉着眼睛,莫德裏奇幾乎要以為他陷入睡夢,便又集中注意力關注着吧臺另一端發生的事——曼朱基齊表情誇張地打着手勢,似乎在描述上周末足球比賽裏的一顆絕殺進球,而伊萬用絕對不生疏的姿勢捏着伏特加小酒杯,搖頭晃腦地跟随音樂節奏打着拍子。

他們在說什麽呢……這時服務生換了張更加勁爆的唱片,酒吧裏頓時回蕩着令人窒息的重金屬搖滾,莫德裏奇只好拼命豎起耳朵,沒發現自己的上半身沿着吧臺向着伊萬那邊滑過去十幾厘米。

「拉基蒂奇那孩子都十八歲了。」蘇巴西奇的聲音不慌不忙響起,像是魚線拖着鲑魚般将探出了半個身子的盧卡拽回。「你的保護欲還是跟以前一樣強。」

「啊?」

「我是說你妹妹。對了,聽說小娅蘭卡結婚了?」

「嗯?……嗯。」莫德裏奇終于放棄試圖進一步關注遠處伊萬的動向,轉過臉來面對着自己面前的酒杯發呆,被切成水晶柱形狀的冰塊正在琥珀色液體裏緩慢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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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巴西奇立時睜開眼睛,「出了什麽事?」

他咬着下唇遲疑,端起杯子又舔一口杯緣沾着的酒液,「我——我不喜歡她丈夫。」

「要你喜歡幹嘛?又不是你跟他結婚,娅蘭卡自己喜歡就好。」

莫德裏奇搖搖頭,聲音變得幹澀。「那天我從肯尼亞回來,剛進家門就看到那個男人在我家客廳裏揪着她的頭發扇她耳光。跟娅蘭卡也說了很多,都沒用。這孩子太渴望被愛了,卻不知道怎麽愛自己。」

這次蘇巴西奇沒有作聲,只是指尖摁在杯口邊緣,輕輕轉動再次空掉的酒杯。

「……我去倫敦之前她就結婚了。但婚禮之前跟她大吵一架,最後也沒參加成。可能她到現在還因為這個恨我,這麽多年從來沒回過我寄的聖誕卡。」

「……還能喝嗎?我記得你讨厭酒味。」他的朋友長長嘆息之後,用滿杯威士忌輕輕碰了碰盧卡面前的酒杯。「不想這些,今天應該高興。」

莫德裏奇點點頭,小心翼翼地握着杯子往裏看了一眼。

半個月之前伊萬收到來自慕尼黑的錄取郵件。那是個陽光明媚的周日,莫德裏奇正在自烘幹機裏拽出兩張絞在一起的床單——它們正纏綿得難舍難分,隔着兩堵牆便聽見伊萬發出意義不明的嚎叫。他剛皺起眉頭衛生間的門就被撞開了,手裏還托着筆記本電腦的拉基蒂奇扔下電子設備,圈着他的腰就将一臉茫然的監護人抱了起來。毫無心理準備的莫德裏奇突然被動增加了幾十厘米的海拔,不由得緊緊掐住他的肩膀,心驚膽戰地望向地上生死未蔔的電腦後拼命拍打少年的後背,「別鬧,別鬧!冷靜點!怎麽回事?先把我放下來!」

拉基蒂奇這才輕輕放下他,五官開心得似乎發生位移,讓莫德裏奇感到些許陌生。緊接着他就猜到事情原委,「收到錄取了?」

伊萬試圖控制嘴角的肌肉,不過似乎失敗了。他笑着用力點頭,「是我最想去的那一所!」停頓兩秒鐘之後臉上的笑意變得更為誇張,仿佛破了小口的氣球無法阻止氣流歡快地向外冒,「還有……獎學金。」

莫德裏奇也産生将對面的男孩抱起來的沖動,不過他打量一番對方的個頭和體格,還是搖搖頭作罷,最終只是笑着伸出手,「伊萬,祝賀你。」

伊萬握完他的手,又忍不住把監護人抱起來在空間狹小的衛生間裏轉圈。莫德裏奇不習慣被人緊緊勒住的壓迫感,可看着拉基蒂奇的笑臉還是默許了這種人生中不見得能有幾次的慶祝舉動。機會難得,就讓他好好瘋一次吧……

就像現在,莫德裏奇遠遠注目着曼朱基奇又給伊萬叫來一杯他已經逐漸認不出的香槟色液體,搖搖晃晃地想走過去阻止,卻被舌頭略微打結的蘇巴西奇攔下。「去幹什麽?」

「他、不能喝那麽多。」莫德裏奇搖着頭,又試圖向前走一步。「他還小呢。」

「伊萬現在是大人了,酒量也比某個早就成年的人要好得多。」可惡的馬裏奧似乎聽見他們的對話,隔着幾米沖他們擠眼睛,又撞了撞身邊拉基蒂奇的肩膀。「而且……看上去也不是頭一回,對吧?」

「不不不——」剛到飲酒年齡的少年趕緊放下酒杯擺手,滿臉辯解的神情,然而被蘇巴西奇一把抓在外套後背、猶如一只被揪住脖頸皮毛的水獺的莫德裏奇眼珠都變紅了。「伊萬!!」

「不是這樣的……我只在利佳娜的畢業典禮上喝過香槟,還有一點兒白蘭地……真的!我沒有!」

莫德裏奇覺得頭痛得像是有一百支搖滾樂隊同時在他的腦袋裏開演唱會。他不再掙紮了,也沒有再看向曼朱基奇那邊,而是重新跳上自己的位子,捧着酒杯入迷地看裏面正在滴溜溜轉動的冰,水晶柱狀的冰塊已經化成冰球。

「不喜歡喝就——算了。這麽多年你一點沒變。」蘇巴西奇放開手,「至于伊萬,我看他——半天了,那小子絕對沒事,估計回去還是他照顧你多。」

莫德裏奇卻突然舉手、滿臉認真地沖着吧臺服務生下單,「這裏還要加一杯。」熟悉的酒保臉上寫着驚訝,不過還是很快調好一杯新的,輕輕放在莫德裏奇面前。

其實這會兒他還是清醒的,至少能分辨出周圍的環境、晃動的人臉,以及接近深夜的酒吧裏開始播放一支帶了點暧昧腔調的慢搖。他不确定五分鐘之後的自己是否還能像現在一樣保持意識,不過這件事必須要做,從他今晚踏進酒吧那一刻就決定了。

他盡量不動聲色地扶着吧臺移動到伊萬面前,笑着向他舉起酒杯。「伊萬,恭喜,你現在是大人了。」

随後莫德裏奇又開始做夢。所有的畫面擠壓在一處,像是飛快閃過的希區柯克黑白膠片,他手腳變細、身高縮短,整個人壓縮脫水回到孩童時代。耳邊是呼呼的風,盧卡知道自己又開始沒完沒了地奔跑,鞋子也跑丢一只,右腳腳腕傳來扭傷的劇痛。他不敢回頭,只顧低着頭繼續向前狂奔,周圍的景色卻開始融化、重組,一腳踏空之後莫德裏奇掉在一張柔軟的墊子上。他立刻緊張地四下環視,随即松了一口氣——眼前的景色熟悉而溫暖,他想起來這是大學時代合租的擁擠公寓,舍友還嫌塞進四個男生的公寓不夠髒亂,偷偷養了只體型圓潤的白色貓咪,沒完沒了地往房間裏叼死老鼠,還特意塞進盧卡的拖鞋裏……

莫德裏奇有時忘記鎖門躺在單人床上睡午覺,白貓便悄無聲息地跳到身邊俯視他,等他睡到黃昏時分悠悠醒來總會猝不及防對上一雙圓滾滾的貓眼,瞳孔正在從細細的一條膨脹成一片濃黑。莫德裏奇一開始被吓得夠嗆,時間長了也就被迫習慣了。胖貓于是變得越發不客氣,要麽趁着莫德裏奇睡着用腳上的肉墊輕輕踩他的臉,要麽躍上他胸口蹲着梳理毛發,令被壓着的人做胸悶窒息的噩夢。

莫德裏奇用手撥開毛茸茸的胖爪子,「別鬧,聽話。」

胖貓叫什麽名字來着?他閉着眼睛思索半天,終于脫口而出。「小露,別鬧,再鬧不給吃罐頭了。」

肉墊的撥弄沒有停止,反而從耳朵邊上一路爬到眉心,然後輕輕地在他的額頭打轉,莫德裏奇被撓得笑出聲,「小露聽話,啊?」可騷擾還是在持續,最終沿着鼻梁落在嘴唇,他甚至感受到貓咪肉墊細膩冰涼的觸感。

莫德裏奇有點生氣,這在以前是從未發生過的事。他本就不喜歡被任何活物觸碰,容許這只貓近身已經是最大的妥協,沒想到這家夥越來越過分……他手上帶了點不至于将貓咪弄傷的力量用力在眼前亂揮,如同驅趕細小的飛蟲。

肉墊的來回撥弄真的消停下來,莫德裏奇剛想表揚名叫露娜的胖貓,還沒能發出聲音耳廓就被咬了一下,疼得他渾身發抖,被濃重睡意粘住的眼皮也由此撐開。

「小露……是誰?」

小露當然就是小露啊,因為又圓、又白,簡直像晴朗夜空中的滿月……

「別胡鬧啊,我真的要生氣了。」莫德裏奇口吻裏帶上威脅的意味,又閉上眼睛伸手打算撫摸白貓油潤的皮毛。這貓吃得實在太好,所以才會這麽胖吧。

他的手在半空中被一把抓住,緊接着嘴唇上又傳來濕潤清涼的觸感,肉墊似的東西輕柔地來回移動和磨蹭。莫德裏奇終于努力張開眼皮,看到一雙灰綠色的眼睛灼灼地盯住自己不放,如同許多年前小露睜着圓溜溜的眼睛瞪着自昏沉午休中醒來的人,一身白毛被夕陽染成淺淺的橘紅色。

他沒能挪動身體,也沒能發出聲音,甚至在漫長的幾分鐘或者一個世紀裏沒能意識到貼在自己嘴上的是什麽。

伊萬見莫德裏奇睜開眼,頓時老實下來不再搖晃腦袋親吻他,但也沒有挪開自己的嘴唇。

又過了兩分鐘,莫德裏奇終于感到最後一滴酒精自汗水淋漓的後背蒸發、消失,他也終于可以調動聲帶發出聲音——「伊萬,你在幹什麽?」

拉基蒂奇正和盧卡一道縮在卧室的單人床上,由于空間逼仄,兩人只能面對面地緊貼彼此,帶着酒氣的呼吸來回拍打着他們的臉。伊萬的一條胳膊還摟着他的腰,形成異樣暧昧的親密姿勢。雖然衣物都還完好,但皺巴巴的襯衫、淩亂的領口莫名讓人産生纏綿的遐想。

「你在幹什麽?」莫德裏奇又問了一遍,盡力偏過頭,他實在不想回憶起剛才嘴唇上軟綿綿濕漉漉的觸感。

這回抱着他的人稍微挪動身體,卻絲毫沒有放手或者回答問話的意思。莫德裏奇緊緊盯着伊萬,努力說服自己他一定是喝醉了。

對,一定是這樣。他嘆了口氣,打算從床上掙紮着爬起來、給玩鬧過頭的伊萬拿顆解酒藥時,又被床裏的人一把拽倒,重新變成仰面躺下的姿勢。莫德裏奇想生氣又有點舍不得:「你到底在幹什麽啊——真是要命……」

拉基蒂奇的手臂比剛才更緊地纏上他的腰,眼皮眨啊眨,灰綠色的眼睛裏跟着閃光。他發出像是微笑、又像是嘆氣的唱歌般的聲音,如同含有陽光氣味的微風吹在盧卡耳朵邊,「我——在——愛——你——啊——」

莫德裏奇感覺腦後重重地挨了一棍,又像是被人狠狠踹在胸口。

伊萬趁着他發愣又笑着湊過來,繼續親昵地吻他的嘴唇和鼻尖,原本蒙着濕漉漉水汽的眼睛變得清澈又明亮,令人忍不住懷疑他根本沒醉。

「盧——卡,你——會——愛——我——嗎?」

莫德裏奇不知道那天夜裏的伊萬是真的醉了還是從頭到尾都清醒,也就無從知曉那些我愛你是夢呓的胡話還是認真的表白。

他記得那個晚上自己最終抱着枕頭和被子跑到沙發裏窩了一夜,卻不記得伊萬是從什麽時候起開始躲着他回避他,再也不像原先那樣無所顧忌,親密無間。

那天之後,确實有一些什麽東西在他和伊萬之間無聲發酵,如同葡萄汁轉化為酒。

他們依然會在一起吃飯,只是伊萬不再像以前一樣分享遇到的趣事或者自己對社會新聞的看法,莫德裏奇覺得有些尴尬的不适應,便自顧自地說着沒營養的話題,偶爾視線撞上,伊萬總是會漲紅臉,然後低下頭去再也不看他。

有時則是伊萬洗澡忘記拿浴巾,原先總是扯着嗓子喊盧卡盧卡替我收浴巾,現在寧願用換下來的髒衣服擦幹身體也不肯叫出一聲。

莫德裏奇當然不止一次地裝作什麽也沒發生的樣子和他普通地說話和調侃,可是伊萬只是望着他就滿臉寫着複雜的情緒,最終張口結舌地什麽也說不出來。

再後來拉基蒂奇似乎也開始無法忍受家裏無所不在的尴尬氛圍,便給自己安排幾乎塞滿日程的打工。莫德裏奇起床時他已經沖出家門,而直至監護人獨自在家吃完晚飯伊萬才滿臉倦色地回家,随即将自己鎖在房裏。

莫德裏奇覺得自己必須找個時間和他聊聊,搞清楚這孩子又在想什麽,但每每想起那天不知是真是假的「我愛你」和這些天來伊萬的反常态度就止不住發怵,于是下定決心想和伊萬敞開把那天的事說清楚的日期在工作計劃本上不斷地往後推遲。正好那段時間工作很忙,莫德裏奇加班到焦頭爛額,不知不覺縱容自己把這事拖了一天一天又一天。他覺得自己總有時間和機會找拉基蒂奇說清楚,卻忘記對方已經是個即将前往異鄉求學的大學生。

夏天便在這一天一天又一天的日子裏,如同浮在池塘裏的流雲和黃昏般飛速掠過。

拉基蒂奇開始收拾行李的時候莫德裏奇想着必須盡快和他好好談談,可那天他加班到夜裏十一點,等回家時伊萬已經關燈休息。

拉基蒂奇打包最後一個箱子的時候莫德裏奇警告自己今天必須說清楚,可那天伊萬不知在跟誰打很長時間的電話,最終他也沒能敲開對方的門。

拉基蒂奇出發去慕尼黑的前一個晚上,莫德裏奇終于下定決心要逼迫自己開口,最終說出的卻是「伊萬,那個、明天正好是周六,我送你去機場吧。」

少年回答一聲「好」便沒了下文,這就是這段時間以來他們交流的常态。莫德裏奇只覺得自己快要瘋了,可藏在「我愛你」和落在嘴唇上的親吻背後的答案令他恐懼、退卻,最終像個落跑的士兵。

他一夜都沒能睡好,一會兒夢見伊萬,一會兒又夢見自己。

「所以伊萬,這件事我必須趁着你還在,當面和你說。」驅車駛向機場的途中,莫德裏奇擡手放下遮光板,切斷一縷刺得他睜不開眼睛的陽光。

「嗯……」拉基蒂奇垂着目光,嘴唇抿成一條線。

「對不起,最近很忙,但這不是理由。我不應該拖到現在,畢竟那之後——已經過去兩個多月了……」

伊萬望向窗外,像是對不斷後退的行道樹充滿濃厚的興趣。

莫德裏奇看了一眼後視鏡,他們的身後空空蕩蕩,一輛車也沒有。「那天夜裏你對我說的話,你說你愛我——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還記得,也不知道你想和我開個捉弄人的玩笑還是發自內心的認真想法。我真的猜不透,伊萬。」莫德裏奇雙目平視前方,依然炙熱的空氣烘烤着地平線,令遠處的景色微微晃動,「如果是前面那種情況,我會忘掉它的,好嗎?你根本沒必要這麽介意,我不是會為了這種小事生氣的人。如果是後面那種——」

「不要說了盧卡,對不起……對不起。」拉基蒂奇的聲音聽起來悶悶的,像是縮在沒有完全擰緊的水龍頭裏嗚咽的水流聲。

莫德裏奇握緊方向盤。他早該覺察到那不是醉話,也不是玩笑……

「伊萬,聽我說,這沒什麽的。我們心理學裏有一些關于愛情的解讀,你願意聽聽看嗎?」

伊萬低頭看着手指,最終小聲地在喉嚨裏嗯了一聲。

「一直以來人們認為愛很神秘,或者說人類掌管愛這部分的心靈很神秘,但通過對大腦的分析,這種感情和心情可以被科學地解讀出來。現在普遍認為愛情之所以産生是因為大腦中的丘腦部分受到刺激,産生了一種叫做多巴胺的物質。它令我們心跳加速,面紅耳赤,這些關于愛情的美好感覺其實都可以從和生物學中找到答案。」莫德裏奇遠遠看到前面亮起的剎車燈,擡起右腳懸在剎車板上方,駛過這段道路之後才重新開口。「有時候愛又比這要複雜一些,有些人認為愛其實涉及權力。打個比方,在一個很有權威的人面前,你可能會不由自主地仰視他、懼怕他,這個時候大腦裏也會分泌出令你心情緊張、心跳加速的物質,我們會感到輕微地混亂,于是錯誤地把這份心情當做愛情。學生愛上老師、病人愛上醫生,大約可以都用這種理論解釋原因……」

教科書裏的條目總是很快令莫德裏奇冷靜下來,雖然他此刻還得全神貫注地開車,可流暢的句子仍舊不假思索地從嘴裏冒出,仿佛已經在心中打了無數回草稿。

「對了,還有一種有意思的說法叫做吊橋理論。知道第一次約會應該選哪裏嗎?去看一場恐怖電影。恐懼和緊張會讓你們更多地分泌腎上腺素,血液流動加快,于是令人産生與愛情類似的感覺。就好比一個人站在搖搖晃晃的吊橋上望着對面的人,就會發現自己對他産生好感。這種心情不是愛,只是因為不安全感産生的字面意義上的心動。」

車流逐漸變得密集,莫德裏奇又停頓一會兒,駛過這段較為繁忙的道路後才繼續說下去,這次他的聲音比剛才更加輕柔和平靜,「我想你對我也是這樣的,伊萬。中學生的生活相對單調,能見到的人也很有限。我比你年長很多,肯定比你大部分時間內接觸到的同齡人成熟、理智得多,所以在你眼裏也厲害得多。于是你把你的崇拜、你的佩服、你在我面前由于權力懸殊而産生的緊張感誤以為是愛情。沒什麽的,這是很正常、很美好的感情和心情,不必為它感到羞恥或者不舒服。」

「人的大腦看上去很聰明,可是它也會被自己騙到。等你過幾年再回過頭來看這份——嗯,心情吧,你就能搞清楚它和真正愛情之間的區別了,好嗎?我真的不會介意,反而感到很榮幸,也很開心自己能成為你心裏如此重要的對象。不過伊萬,相信我,這不是愛情。等你以後遇到真正喜愛的人,自然就明白了。」

眼角餘光裏拉基蒂奇的臉又漲得通紅,眼淚正在順着臉頰不斷滾落。莫德裏奇此時已經遠遠看見了機場航站樓的波浪曲線,嘆了口氣從駕駛面板的抽屜裏拿出紙巾遞給伊萬。「不哭了,啊?」他想了想又補充一句,「好吧,如果聖誕節回來的話我同意你和馬裏奧那家夥出去喝酒——我也可以去,但下次絕不會喝多了。你知道我不怎麽喜歡喝醉的氣味。」

拉基蒂奇吸着鼻子用力點頭,露出燦爛笑容的同時又掉下更多的眼淚。

莫德裏奇将車停進臨時車位之後也拔出鑰匙、跳下駕駛座,幫着年輕人将紙箱和行李箱一件件搬上機場的推車。「護照呢?這個最重要了,千萬不能弄丢。」

「在這。」拉基蒂奇從口袋裏拽出皺巴巴的護照,又抽出夾在其中的機票認真核對檢票口。

莫德裏奇一言不發地望向陽光下的少年——盡管眼睛腫着、眼圈還微微發紅,但依然無法掩蓋伊萬已經成為英俊而出色的男人的事實。胸口浮動的複雜情緒不停翻滾,最終堵在喉嚨深處成為一團沒有出路的結。

「我要進去了。」拉基蒂奇最後一次将護照塞回口袋,又用力吸了一下鼻子,眼睛周圍一圈剛剛褪去的紅色眼看着又浮出來,「還想抱你一下……行嗎?」

他的監護人放下胸前的胳膊,向他張開懷抱。莫德裏奇只感到毛茸茸的頭發蹭着自己的脖子和臉頰,一大顆滾燙的眼淚正沿着頸側不斷淌過,最終流向心髒的位置。

「我不想去了盧卡,我想留在你身邊……我不走了行嗎……」

「伊萬——」

「我知道,我就是——我舍不得你……」

「伊萬……」莫德裏奇不由自主地攬緊對方的脖子湊到他耳邊,低啞的嗓音裏不知何時灌滿濃重鼻音。「等你再長大一些,等你見到更廣闊的世界、認識更有趣的人……到那時你就會忘了我的……」

莫德裏奇獨自返回家中。推開門時沒人大喊盧卡你回家啦,客廳角落堆得亂糟糟的紙箱和衣服已經消失,他拉開冰箱看見伊萬昨晚為他打包回來的乳酪蛋糕,下面還壓着一疊咖啡店的打折卡。莫德裏奇走向伊萬的房間推開門,那裏前所未有地整潔和空曠,好似這幾年裏令人頭痛的雜亂都是他做了一場夢。

他在伊萬鋪得平整的床邊坐下來,掏出手機,點開前不久在酒吧裏拉基蒂奇給他下載的SNS軟件——他說年輕人都喜歡用這個,也希望盧卡可以用……莫德裏奇戳進伊萬的頭像,看到少年幾分鐘之前發布的新照片,畫面中是飛機正在起落的停機坪。

他忍不住笑了,搗鼓半天終于成功發送出去一個代表着「加油」的表情符號,沒過兩秒鐘手機便響起收到回複的悅耳提示音。

「盧卡,我好想你啊……」後面跟了一大堆哭唧唧的小表情。

莫德裏奇眼前立刻浮現出伊萬委屈垂着頭掉眼淚的樣子,想笑,可最終擡起手背蓋住眼睛。仰面倒進床墊時嗅到薄荷檸檬的淡淡香氣,好像伊萬的短發來回蹭他的脖子,又好像嘴唇上傳來一個吻。

淚水自眼角不斷溢出,慢慢流過太陽穴,又爬進耳後的頭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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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笛】美麗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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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盧——卡,你——會——愛——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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