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能夠互相聽見的心

莫德裏奇記得自己又做夢了,這次是一個純白色的夢,沒有天空和大地的區分,甚至沒有前、後、左、右。可是當他稍微擡起眼皮,夢裏的顏色便如同正在遠離海岸線的潮水般飛速離他而去;而當他徹底睜開眼睛、仰望天花板上形狀陌生的吊燈時,腦海裏只剩下一團模糊濕潤的霧。

他瞪着比自家卧室那頂品味好不到哪裏去的花瓣形燈罩,又花費五分鐘才想起來自己躺在哪兒。

連續的酗酒和宿醉,以至于打亂工作、讓別人幫自己請假,甚至不得不在朋友家中留宿……這實在太丢臉了。他翻個身将腦袋埋進枕頭裏,感到各種意義上的頭痛欲裂。

埃爾莎說出「我們分手吧盧卡」時哭得妝花成一片,莫德裏奇只好翻找出口袋裏皺巴巴的紙巾替她擦去眼淚。

「盧卡,我還是很喜歡你。可是我這個人很任性很固執,如果我得不到完整的你的心,那我寧願一點兒也不要。」她一邊說一邊抽噎,句子被割裂得斷斷續續,「我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離你這麽近,但其實你的心在我看不見的很遠的地方。」

莫德裏奇睜大眼睛,似乎完全不能理解對方的語句,可是手裏的溫柔動作沒有因此暫停。女孩的眼淚持續不斷地湧出,他一次又一次地輕柔拭去亮晶晶的淚痕。「對不起,如果我做了什麽讓你不開心的事,請告訴我好嗎?」

「不,恰恰相反,你什麽也沒有做……」埃爾莎握緊他的手指,明明看起來是嬌小纖細的女孩子的手,力道卻大得讓莫德裏奇忍不住皺起眉,直到這時他才對對方是個外科醫生産生了一點兒實感。「盧卡,我覺得你不明白。你不明白人們是怎樣相愛、愛人之間又是如何交換心靈,如何依賴彼此的心。你對我很好、很溫柔,你是個善良又美好的人,只是你不愛我……」

「那麽你覺得愛……是什麽?要怎樣做你才會覺得我在愛你?」莫德裏奇手裏沾滿淚水的紙巾掉在地上。

埃爾莎搖着頭微笑,握住戀人的手指放在自己左胸口,「你聽,這是我在愛你。」緊接着她又将莫德裏奇的手放在他自己的胸膛。

「心,盧卡,是心。愛是心的聲音,心和心之間是可以互相聽見的。可我聽不見你。」

「埃爾莎,別這樣。如果我做錯了什麽,可以向你道歉……如果一定要分手,我當然也不會糾纏你。」莫德裏奇輕輕抽回手指,試圖在對方濕潤的雙眼中尋找答案。「只是你的說法……我不能理解,也不能認同。心和愛什麽的……這實在太主觀,也太牽強了。」

埃爾莎嘆了口氣,随即仰起臉露出莫德裏奇熟悉的笑容,「你是非常好的人,你值得很好的幸福。但是和你在一起時間越長,我越确定一件事——能夠讓你幸福的人不是我。越是确定,我就越痛苦。所以盧卡,我不能和你在一起了,我怕我會發瘋的。」

「嗯,雖然真的不明白,但是我接受。」

埃爾莎最後一次撲過來輕輕抱住他,不過很快又放開,「盧卡,我希望你總有一天可以幸福、可以體會到愛與被愛的感覺,到那時你就會明白了。」

回家的路上莫德裏奇不斷思索對方的話,可是始終沒有答案。他從不知道埃爾莎居然如此固執又如此追求完美,這一刻他才有了種模模糊糊的感覺——自己确實一點兒也不了解對面的女孩。

莫德裏奇覺得被分手應該感到悲傷,可是埃爾莎似乎說得沒錯,他本應敏銳的心此時此刻什麽也聽不到、感受不到。麻木回到家中的心理醫生沒有食欲,也沒有睡意,連外套也沒脫下,睜着眼睛在床上挨過整整一天,卧室裏漸漸變成一片濃稠的黑色,又漸漸充滿微弱的白光。周日清晨莫德裏奇突然想起正在他們院做恢複治療的大學生,兩個月以前他遭受失戀的打擊躲在家裏酗酒、自殘,最後在學校廁所裏切開手臂上的動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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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酒精能夠幫助他恢複一些身體該有的基礎痛覺吧。雖然極度厭惡醉酒之後的氣味,但現在他需要這種感覺。

這麽想着,莫德裏奇爬起身去廚房找到一瓶馬裏奧聖誕節時送的紅酒,花了不少功夫挑出軟木塞,然後将深玫瑰色的酒液倒進高腳杯裏輕輕晃動。

他喝下一杯又一杯酸澀的液體,仍然沒有感受到絲毫應有的悲傷,反而越喝越想笑。莫德裏奇猜測大約酒精度數太低,便迷迷糊糊給馬裏奧撥去電話,詢問他那裏有沒有更好的酒,随即跑去廚房繼續拉開抽屜,打開櫃門,把所有能挪動的瓶子都拖出來查看标簽。

等曼朱基齊向公寓管理員借了鑰匙打開房門的時候,莫德裏奇正坐在餐桌前面,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手中的水果刀,嘴巴裏小聲地自言自語。

「人是不可能沒有心的,也不應該不會痛。」

「盧卡!」

「心髒是人體最重要的器官之一,負責将血液輸送到身體的角落,是人體循環系統的核心……靜脈血和動脈血……」

曼朱基齊沖過來奪下他的刀扔在一邊,「你要幹什麽?!瘋了嗎?!」

「我應該為失戀感到難過,可是我沒有。」莫德裏奇來回搖晃腦袋,語氣認真,「一定是你的酒不夠度數。」

曼朱基齊抓着他去廁所用涼水沖腦袋,直至水龍頭下的人開始死命掙紮。

「你想喝酒?去我家,多得是。」曼朱基齊瞪着眼珠,一副氣急敗壞的樣子。「喝什麽都行,但你他媽的別想碰到任何帶尖或者帶刃的東西。」

「我發誓我沒有那個想法。只是想試試感官是否都還正常……」莫德裏奇抓過毛巾,用力擦去順着頭發流進眼睛裏的冷水,「這種時候正常人都會感到痛和悲傷,可是我沒有。這肯定不是一件正常的事。」

他根本不想酗酒,也不想自殘,只是覺得應該表現出應有的難過才對。

「對,沒錯。真見鬼,你說得沒錯,你看看這是什麽破酒,根本就是他媽的葡萄汁。」曼朱基齊試圖把他拖出廁所,沒想到後者很快站起來,除了步伐晃動、眼神有些渙散之外看上去一切正常。

「所以我才給你打電話……」他蹲下身撿起被曼朱基齊甩出很遠的水果刀,小心翼翼捧着插回刀架裏去。

「要試試更好的嗎?去我家,現在。」

于是莫德裏奇真的跑去好友家裏把他的酒都嘗了個遍。從濃烈的伏特加到辛辣的龍舌蘭,從淡口朗姆到帶有甜味的貴腐白葡萄酒。他也看到狀若天鵝的醒酒器被好好放置在廚房的一個小臺子上,很明顯處于被經常使用的狀态,于是忍不住在心裏悄悄得意。

莫德裏奇酒量不大,但總體還是個酒品很好的人,就算喝多也不會拽着別人胡說八道,也不會将胃酸和食物殘渣吐得到處都是。通常他只是窩在沙發裏眯着眼睛打瞌睡,或者神态認真地剝桌上的堅果吃,還沒忘記給好友也剝出一碟榛仁。

神智清醒的莫德裏奇也會和馬裏奧聊天,零零碎碎地說着分手的原因。

「我沒失戀過,不過感覺哭一下大概會好點,我可以關你在廁所裏。我家廁所隔音效果很好。」

「為什麽要哭?」莫德裏奇的目光裏帶着點傻笑,手裏還在輕輕晃動酒杯,「你沒聽明白嗎?我沒有覺得失戀很痛苦。」

「好吧,随你高興。」曼朱基齊正捏着一只晶瑩如同冰塊般的酒杯,小小的十分可愛。經過整整一天的熏陶,莫德裏奇已經明白馬裏奧家裏酒精和酒杯的對應原則:容器越小,裏面的液體越可怕。

他望着自己手裏的酒杯——幸好這是一只帶有縱向條紋的大肚敞口玻璃杯,「我說的是真的。不能感到傷心這件事,比埃爾莎更讓我覺得不對勁……我知道,我都知道。這是我的錯,一直都是。」

「呸,你又喝醉了,」曼朱基齊低下腦袋,伸手從沙發底下拽出一紮罐裝啤酒。「不過還是應該試試這個。」

莫德裏奇看着對方焦急地試圖撕開外面的塑料膜卻一次又一次手指打滑,便探出身子幫他按住。「喝醉的是你。」

「德國黑啤,我實在太喜歡了。」

他抽出其中一罐,拉開拉環自顧自地喝起來,随即向後仰着腦袋露出極度陶醉的神情,「啊!天啊……」曼朱基齊邊贊嘆邊将易拉罐硬塞給身邊的人,被後者搖頭拒絕了。「謝謝,我可以再開一罐新的。」他拿起罐裝啤酒看了看上面陌生的文法,元音字母的頭上頂着小眼睛一般的圓點。深色的酒液流進喉嚨,慕尼黑最負盛名的黑啤比莫德裏奇想象中更加苦澀。

那天晚上基本恢複清醒的莫德裏奇還是被好友強硬留宿,馬裏奧瞪得發紅的眼珠讓他無法分辨到底誰醉得比較厲害。最後他裹着毯子縮在客房的床墊裏沉沉睡去,整夜都在做搖搖晃晃漂浮在海水中的夢。

周一清晨醒來時他覺得有人用斧頭痛劈自己後腦和前額,早已沒事人般的曼朱基齊叼着牙刷探個頭進來,說等下會幫他請假,不要太勉強。莫德裏奇對這個提案表示接受,嘴巴裏含糊道謝後安心地合上眼皮,再次睜開時只看到空蕩蕩的客房被黃昏的陽光塗成橘紅色。

這天晚上他不敢再喝下任何含有酒精的液體了,但疼痛依然敲打兩側的太陽穴,像是不聽指揮又下手很重的鼓手。莫德裏奇還被迫吃下一碗馬裏奧煮的不知道是什麽東西的半流質——爛熟的土豆,胡蘿蔔,切碎的菜和肉,黏糊糊的湯汁裏還有大量卷曲的方便面。

坐在他對面的曼朱基齊又開了一罐黑啤作為飯後飲料,仰着脖子痛快地喝起來。

「酒……有這麽好喝嗎?」莫德裏奇看他搖頭晃腦的開心模樣,不由得懷疑自己是否連味覺都開始失常。

「酒是個好東西,只要不被拿來作為逃避現實的手段。」馬裏奧帶了點審視的目光看過來,讓他心頭一跳——對面的人雖然毫無形象吃着亂七八糟的燴菜,但其實也是個職業素養優秀的心理醫生。「你怎麽搞的?我不知道你對那女孩這麽上心……」

「我——我說不好。似乎也不是這樣。」

「那是?」曼朱基齊此時已經捏扁了易拉罐,閉上一只眼睛對準盧卡身後的垃圾桶,擺動手腕做出投籃的動作。

莫德裏奇搖搖頭,垂下眼睛望着浸泡在棕色液體裏的豆子。

「……你這幅樣子就像是最難辦的病人。在我們面前連個屁都不放,你知道這種人有多要命。」

「饒了我馬裏奧,我頭疼得厲害……」

「我們是朋友。你可以向我尋求幫助,你也有其他朋友,我相信他們都會願意在你需要的時候幫你。」曼朱基齊的聲音突然變慢了,「你應該記住這一點。朋友,家人,不就是這麽回事嗎?嗯?」

「我沒有——」

「輕微的情感解離沒什麽的,這是人在面對痛苦時的本能反應。盧卡,你不可能不知道這一點。你說你感覺不到難過……我只能想到這個。」

「嗯,我明白。」

「真的沒什麽。如果你還是很在意可以和我聊聊,或者去聯系你的督導。失戀吧——我覺得不算大事,也不是小事,看你怎麽想了。心理醫生也是普通人,我們的生活也會出問題的。」曼朱基奇睜大眼睛,表情認真極了,看起來真的把對面的人當做自己的治療對象。

莫德裏奇看他這幅不太常見的樣子只覺得好笑又有點感動,「那麽,我現在想要一顆止疼藥……」

曼朱基齊家的客房說是客房,其實只是空蕩蕩的房間角落裏放了張床墊,還有正中間的一臺電視機外加游戲機。他的頭痛果真被藥物暫時驅散,于是那天晚上曼朱基齊拖着他打ps4,他們并排坐在床墊上如同網瘾少年般沉進游戲世界,直至手柄開始發熱。

最後房主打着哈欠回到自己房間,說盧卡你不要擔心,科瓦奇那家夥說最近确實流感泛濫,給你批了四天的假。

「謝謝你……幫我大忙了。」

「這算什麽。你好好休息着吧。」

莫德裏奇這晚的夢是純粹的白色,沒有晃動,沒有森林,也沒有亂七八糟的石頭,但同樣也沒有方向,沒有距離,沒有時間和空間。醒來之後他的頭痛卷土重來,眼球底部的位置像是正在被看不見的手指慢慢戳弄和擠壓。

房子裏很安靜,顯然曼朱基齊已經去上班了。于是借宿的人跑去廁所沖澡,用熱水反複淋着腦袋試圖緩解疼痛,濕漉漉的頭發不斷冒着熱氣。他慢吞吞擦幹全身之後換上馬裏奧扔來的一套皺巴巴的睡衣,又将自己扔進床墊深處。這次莫德裏奇幾乎沒能入睡,因為看不見的手從眼底拿開,轉而開始輕柔按壓他的後腦。

也許應該再吃一顆止疼藥……莫德裏奇嘟囔着翻身,換成仰面朝天的睡姿,可那只手又跟随他的動作輕輕落在額前。

「原來你那麽喜歡她啊……」

他困惑地睜開眼睛,終于看清正蹲在床墊邊上、低頭俯視自己的人。半年沒見,拉基蒂奇的臉部輪廓看起來更硬朗了些,灰綠色的眼睛從未如此嚴肅,這讓他的監護人感到略微陌生。

「呃……」

「我知道你總有天會戀愛,可是不知道你會這麽地——愛一個人。」手指撥開額前的頭發,仿佛試探體溫般又覆上他的額頭。

「伊萬,你是什麽時候——」

「我周日下午到的,看家裏沒人以為你在約會。可是等了兩天你都沒回來……電話也一直打不通。」拉基蒂奇依然蹲在他旁邊,語氣和此刻俯視他的眼神同樣平靜。「我擔心出了什麽事,就去你的診所問問,他們告訴我你因為重感冒請假休息。馬裏奧順便給我這兒的地址和公寓鑰匙,還說——你失戀了。」

莫德裏奇于是想起伊萬之前同自己說過春假要回來。他抽動鼻子,依然能聞到空氣中濃郁的酒精味,「對不起,我不應該喝這麽多酒……我應該早點回家。」

「不,我也沒有提前告訴你具體的日期。」伊萬說完就緊閉嘴巴,一動不動地盯着他看。莫德裏奇被俯視的目光看得渾身不自在,只好翻身起來靠牆坐着,「伊萬——」

「你們為什麽會分手?」

他忽然回憶起女孩的名字,淚水正在從她的眼眶裏滾落,手指纖細卻力道驚人,令人深刻了解到的确是一雙外科醫生的手。「大概是因為……我不夠愛她。」莫德裏奇側過臉望向窗臺,那裏正透出薄薄的陽光。「她說得沒錯。」

「都這樣了……我不明白要怎麽樣才算足夠愛?」

一只大手小心地伸出來輕輕貼上莫德裏奇的後腦,見他沒有反對和躲開的跡象,伊萬開始慢慢移動手腕,動作輕柔地撫摸帶着濕意的半長金發。

「是啊,我也不明白。真抱歉,我也不明白啊。」莫德裏奇終于擠出一個困惑的微笑。

伊萬雙膝卸下力量跪進床墊,将莫德裏奇拉進自己懷中。于是他重新嗅到少年脖頸裏熟悉的檸檬薄荷味沐浴乳香氣,也重新感到溫暖的熱度、帶有哭腔的輕微顫抖。喪失的細膩感官撲面而來,令他打了個哆嗦。

「盧卡,你看起來……很空洞,很空白……我不知道怎麽形容——你沒事吧?對不起……我應該早點回來的。」

「我很好。」

「才不是,你一點兒也不好。」拉基蒂奇固執地反駁,手臂傳來更緊繃的力量,「你可以告訴我,也可以相信我。」

他軟綿綿地掙紮一下卻沒能成功,「伊萬……讓我一個人待着……很快就會好了。」

「我不要。我不想讓你覺得孤獨了,我會好好陪你,一直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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