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平安夜

平安夜當天很明顯大家都失去認真工作的心思,莫德裏奇一邊琢磨技術部傳給他的草圖,一邊用餘光瞟見休息室裏的曼朱基齊去了今天上午的第四次廁所。他似乎感受到來自背後的注視,回過頭來抓着短發笑嘻嘻地自我辯解,「咖啡喝得太多,利尿作用強大。」

莫德裏奇沖他翻個白眼又低下頭,繼續拖動鼠标觀察顯示屏幕中的場景。這次向他們求助的是一位年輕大學生,因為受不了失戀的打擊,整天窩在家裏酗酒,直至收到大學寄來的警告通知。他的家人急着将他送回學校,沒想到第二天男孩便在教學樓的廁所裏用剃須刀片劃開手腕。好在發現得及時……

「不就是失戀嘛,有什麽大不了的。現在的小孩真是……心理承受能力太差。」他聽見技術部的同事們議論紛紛,不由得稍微皺起眉頭。

「其實……不是這樣的。」他想了想最終還是出言駁斥,「可能這孩子先前就積累了很多壓力,比如和家人的關系緊張,而失戀只是其中的原因之一。也可能他最近有了什麽別人不知道的苦惱和麻煩,被逼無奈才做出這種選擇。無論如何作為心理咨詢機構我們都不應該說出那些輕率的結論,這種臆測和評價會對來訪的病人造成二次傷害。」

空氣凝滞兩秒,莫德裏奇突然覺察所有的目光都投向自己,于是摸摸腦後的頭發小聲說抱歉,但認真的目光沒有絲毫軟化。

「盧卡,你怎麽突然變得這麽嚴肅……」

「因為這事關一個人的人生、心理和心靈,本來就是很嚴肅的事情。每個向我們尋求幫助的人都正在經歷痛苦與掙紮,這些心情都是非常悲哀的。」莫德裏奇這次說完之後站起身,端着空掉的杯子跑去二樓打咖啡了。

蘇巴西奇輕輕咳嗽一聲,随即向辦公室裏的其他人解釋,「他說得沒錯。我們雖然不是醫生,但總歸還在心理咨詢機構上班,不應該随意判斷和評價病人。」

「知道是知道……但這家夥好強硬,我從沒見過。」正在說話的是用力敲着自己腦門的洛夫倫,誇張地哭喪着臉。

「那是他很看重的專業,自然不希望我們亂說。」蘇巴西奇看一眼莫德裏奇空掉的辦公位,稍微咧下嘴角,「畢竟心理學是他的夢想,中學時候他就想當心理醫生了。」

「好吧,我以後不亂說總行了吧……剛才那眼神有點可怕。」洛夫倫抱着自己肩膀打了個哆嗦。

莫德裏奇回來之後最後核對一次場景裏的細節,好巧不巧這次程序的調試員就是洛夫倫。等他們商量完最後一組觸覺參數後辦公室裏早空了,年輕的程序技術員沒有任何掩飾地伸了個大大的懶腰,而莫德裏奇還在對着屏幕擰着眉頭沉思。

「盧卡,都快放假了還那麽認真啊……」

莫德裏奇終于轉過視線,眼皮擡起又垂下,「我們會放假沒錯,悲哀的事情和心靈裏的創痛可都不會放假。我希望……能早一點幫上這孩子。」

他低着頭,半長的金發遮住側臉,令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這天只需要上半天班,但莫德裏奇還是按照平時的時間離開辦公室。他沒有拽着再也坐不住的年輕同事加班,只是一個人敲打鍵盤,或者抓過紙筆記下幾個關鍵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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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回到家已經是晚上八點,伊萬還住在家裏的時候他們會一起裝飾聖誕樹或者在客廳裏布置亮閃閃的小彩燈,現在家裏只有他自己,也就沒有必要做這些耗費體力的事情。黑暗中莫德裏奇被翹起來的地毯絆了一下差點摔倒,嘟嘟囔囔地摸向牆壁上的開關。他不記得家裏什麽時候變得這麽黑,又這麽安靜……

他走向廚房拉開冰箱門想檢查一下是否還有什麽半成品的食材時嗅到蔬菜腐爛的氣味,等到好不容易清理完果蔬盒裏的爛番茄,胃口也随之倒了個幹幹淨淨。

埃爾莎因為要留在醫院值班,原本打算和莫德裏奇一道過平安夜,卻意外地獲得了調休的機會,于是昨天搭上返回老家的巴士。臨走前很抱歉地說盧卡,我過兩天再回來陪你。

莫德裏奇搖頭,微笑着讓她趁難得的休假在家好好休息,多陪陪家人。伊萬則是提前一周給曾經的監護人打電話,說作業又多聖誕節期間的車票又比平時的貴,他就不回薩格勒布過節了。

所以今年是自從收留失去家人的拉基蒂奇以來他第一次獨自度過平安夜。莫德裏奇最終還是給自己煮了通心粉,澆上超市買的奶油蘑菇味pasta醬,用大碗裝着抱去沙發上邊看吵鬧的電視節目邊一勺勺塞進嘴裏咀嚼。

伊萬不在家,他也懶得煮蛋奶酒或者熱可可……莫德裏奇想起有一次平安夜喝巧克力飲料喝到宿醉最終被少年抱回卧室,那天伊萬送給他一張抽象肖像畫,畫裏的自己長着方形的臉和三角形眼睛。

他放下早已涼透的通心粉,拿着手機走到窗前撥出號碼。不算漫長的等待過後,聽筒裏傳來帶了點驚訝的中年女性嗓音,「盧卡?」

「嗯,是我。媽媽,聖誕快樂。」

「謝謝,你也是。」除了熟悉的溫和聲音之外,莫德裏奇還隐約聽見了遠遠的歌聲,小孩子跑來跑去的嘈雜,以及男人們在一塊兒喝酒的動靜。「我和你爸爸正在鄰居家吃晚飯。你呢?」

莫德裏奇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沒吃完的通心粉,「是嗎?那真好。我也剛吃過。」

「你怎麽今晚就打來電話?以前不都會等到明天早上……」

「呃……」

「我們知道你很忙,不過有空還是回家看看吧。我和你爸爸都很想你。」電話那頭突然傳來笑聲,伴随着大喊名字的嗓音,于是她停頓片刻,感到抱歉般小聲開口,「他們在叫我也去吃點點心,抱歉,你爸爸好像酒喝得有點多,可能沒法讓他接電話——」

「對不起,我不應該這個時候打來的。」莫德裏奇咬了咬嘴唇,望向窗外星星點點的街景。大約是過節的緣故吧,車道上一片寧靜,只有對面公寓樓房的窗口閃動着橘紅色或者暖黃色的光,仿佛在暗示那裏面充滿溫暖的節日氛圍。「那我先挂斷了,明早如果你們有空……」

「當然了,當然,我們會等你電話的。聖誕快樂,盧卡。」

「嗯,聖誕快樂。」

莫德裏奇一直等到聽筒只剩通話切斷的忙音,他低頭望着手機屏幕發呆,直至它徹底變黑。

這個晚上他的第二通電話來自女友,先是抱怨一番她在大巴上蜷縮了整整五小時,感覺手腳都成了僵硬的假肢,簡直可以請擅長安裝義肢的診室主任來為她調整一下人造關節。然後埃爾莎又興致勃勃地和他分享今晚的菜譜,說到媽媽做的奶油凍時忍不住嘆息,盧卡如果你在就好了,你一定會非常喜歡的。

莫德裏奇和往常一樣只是安靜聽着,忍不住淺淺微笑。他還聽見聽筒那邊傳來壁爐特有的輕微聲音,火苗歡快舔着木柴,時不時發出噼啪脆響,伴随着這些令人愉快的背景音埃爾莎正在興奮表達對來自盧卡的禮物的熱切喜愛。

「這一條圍巾我想要很久了,謝謝你盧卡。」

莫德裏奇抿着嘴笑,「每次路過的時候你的眼睛都粘在那上面不放……好啦,你喜歡就好。」

「有這麽明顯嗎……真糟糕。」女孩低低地嘟囔着,仿佛在為自己的失态道歉,不過很快又将話題岔向別處。「你假期裏還有別的安排嗎?」

莫德裏奇認真地想了想,「嗯……補覺,然後在家搞一下掃除,還有兩部想看的電影。」

「哦……你不回家嗎?我本來以為你是因為要值班才留在薩格勒布的。」

「我偶爾也需要值班,不過今年沒輪到。至于回家……我每年都會給我父母寄聖誕卡片和打電話。」莫德裏奇握着手機,目光又垂下去盯着自己的拖鞋。

「說起來我都沒怎麽聽你說過你的家人呢,盧卡。」

「沒什麽特別的……他們都是普通人。」莫德裏奇無意識地在客廳裏踱步,眼前浮現的卻是站在板凳上煮晚飯的自己,他把蝴蝶形狀的面撈出來分裝在兩個盤子裏又澆滿番茄味的罐頭pasta,手指不小心碰到滾燙的爐子,立刻鼓起一串豌豆大小的水泡。已經連續吃了一周通心粉的娅蘭卡哭着說太難吃了,沖哥哥發脾氣。有時他們被短暫寄養在親戚或者父母朋友的家中,睡在客廳的沙發或者地板,因為一個眼神而不敢多喝一口肉湯……

「盧卡,你是個男孩子,不能哭。尤其在妹妹面前。」面色蒼白的母親撫摸着他的頭發,凹陷在深深眼窩裏的眼睛布滿血絲。「照顧好妹妹,我得趕回去參加你爸爸朋友的葬禮,這兩天就不回家了。」

這不能怪他們的父母,那場戰争幾乎占據莫德裏奇所有的童年。大人總有各種各樣需要處理的事,光是确保一家人的安全和溫飽幾乎就耗費去當時年紀尚輕的父母全部精力。

「你和他們——關系不好嗎?」埃爾莎的聲音帶了幾分猶豫,往日活潑的聲音變得低沉。

「當然不會。只是我去讀大學之後很少回家,可能沒有像以前住在家裏時關系那麽親密吧。」

「盧卡,你是不是不太擅長,嗯——處理親密關系?比如對待家人和戀人。對不起,我不該這麽問,畢竟在這方面你才是專業的。」

莫德裏奇停下腳步,将聽筒從左耳換到右耳,目光再次投向自己的拖鞋。「請你不要随意定義我,埃爾莎。我不喜歡這樣,我和我家人的關系只是沒那麽親近,但都很正常。」

「抱歉,是我不好。我又說了讓你不開心的話。」

「不……我也沒有很介意。」

聽筒裏又傳來女孩的嘆氣聲,莫德裏奇卻完全不知道要如何安撫對方的情緒。如果是面對面交談他還可以通過細微的表情和動作猜測別人的心理,可是沒有視覺形象的電話通話剝奪了他自豪的專業技能。

「盧卡,我希望你明白,我是真的很喜歡你,或者——我愛你。」女孩吸了口氣又斷斷續續地說,「我知道我可能不是那個最終走到你心裏的人,但我還是希望你能過得開心一點。」

莫德裏奇側過臉,仿佛在刻意回避并不存在的目光。「我都知道……」

「好啦,我又說胡話了,你不要往心裏去。祝你聖誕快樂,盧卡。」

結束這通電話之後莫德裏奇握着發熱的手機蜷在沙發裏發呆,吵鬧的電視節目還在繼續,發光二極管在視網膜上留下晃動的光斑,圖畫卻無法串聯成完整的含義。莫德裏奇幾乎要在沙發裏沉沉睡去,卻被手機的震動突然驚醒。

他閉着眼睛沒看屏幕上提示的號碼,「你好——」

「盧卡,聖誕快樂啊。」

他稍微愣住,随即反應過來聽筒那頭的人是拉基蒂奇。

「伊萬……」

莫德裏奇聽到另一端的嘈雜人聲,玻璃酒杯碰撞的聲音,歡呼聲,夾雜着他聽不懂的語言,能達到那種沸騰程度的除了酒吧也不會再有別的地方。他輕輕地咬住下嘴唇。

不過喧鬧聲很快變淡,聽起來像是拉基蒂奇捂着話筒遠離人群,走到一個偏僻的角落繼續通話,「你怎麽了?」

「聖誕快樂伊萬。我剛才有點困,差點睡着。」他老實交代,作出盡量輕松口吻的同時在沙發裏伸展四肢。

「可是你剛才的聲音聽起來不太好。發生什麽了嗎?」

莫德裏奇愣住兩秒,搖搖頭,「沒有。」

「……」

伊萬沒有再說話,通話陷入漫長的空白,莫德裏奇只能聽見對方和自己的呼吸聲一起一伏,像是在兩個城市上空來回湧動的水聲。

「呃……那個,伊萬,今年送給你的禮物收到沒有?」

「……嗯,很漂亮,我也很喜歡。我把它放在我的書櫥裏,每天打開就能看見。」伊萬的聲音比記憶中柔和很多,可能他刻意壓低了嗓音,也可能是因為他把每個單詞都念得緩慢又認真。

「……好。」

莫德裏奇咬緊嘴唇,任由沉默再次将他們覆蓋。他又聽見伊萬的呼吸聲,如同夜間潮水安靜地拍打耳畔的空間。

這次開口打破安靜的是拉基蒂奇,「我現在和同學在酒吧玩,不過很快就會回去。我也沒有喝醉,你不要擔心。」

「好。」本想說你現在是成年人了不必事事報告,又想說路上注意安全,可最終只是抓着手機輕輕點頭。房間裏不知何時變得有些冷,他蜷起雙腿,抱着膝蓋縮進沙發,像是伊萬以前看電影看到入迷時經常做的動作。

莫德裏奇張着嘴,覺得自己應該說點兒什麽,無論什麽都行,問一下他寄來作為聖誕禮物的那張畫到底是畫的什麽,假期的安排,有沒有遇到有趣的事。

最終還是伊萬慢吞吞地開口,「嗯……盧卡……」

「怎麽了?」

「我原本打算回家和你一起過節,可是機票很貴,坐巴士花時間又太長。放完假我們還有考試。所以……那個,嗯……」

「沒關系的,還有春假呢。如果你願意回來——」莫德裏奇的手指無意識地在大腿上畫着圓圈。

「不,我是想說……如果我回來的話,真的不會打擾你和你的女朋友嗎?我還可以……住在家裏嗎?」

「當然,你的房間沒動過。」莫德裏奇忍不住發出輕笑,「怎麽會打擾?我又沒有和她住在一起。」

「不不不,我不是在問你這個——」對面那頭的聲音突然緊張起來,語速比剛才快了一倍。「那個——」

莫德裏奇腦中瞬間浮現出男孩漲紅臉孔、張口結舌的模樣,再也控制不了般将頭埋在膝蓋中間無聲發笑,直至從手指到肩膀都開始抖動。

「我真的不是這個意思,這是你的隐私,我沒有——」伊萬的聲音聽起來像要哭了。

他擦着笑出來的眼淚,及時打斷對面的手足無措,仿佛終于找回當監護人的久違感覺。「我沒有在意,不必這麽緊張。」

「可我真的不是——」

莫德裏奇用下巴來回蹭着膝蓋,牛仔褲的粗糙質地讓他覺得莫名愉悅,「伊萬,我承認我偶爾會看你的社交網絡動态了解你的生活……看到你在學習新課程,認識新朋友,見到了更美的景色和世界,我真為你感到高興。你最近……還好嗎?」

拉基蒂奇的注意力總是那麽容易被分散。他像個英國人一樣從抱怨慕尼黑的天氣開始,說到課程太多、作業太累、老師又總是很嚴格。莫德裏奇閉着眼睛,依然怕冷似的将臉埋在膝蓋之間,嘴角卻忍不住展露微笑。

「那個,我要回去了。」拉基蒂奇最終猶豫着開口,「我要搭同學的車回學校。盧卡……聖誕快樂。」

「嗯……聖誕快樂。」

「那、先再見了……我有空還會給你打電話的。可以嗎?不會打擾你吧?」

「當然不會。」

莫德裏奇照例等對方先挂斷電話之後才将聽筒從耳邊移開。手機沒電之前他最後一次點開網絡社交軟件的圖标,看到拉基蒂奇兩天之前發布的新照片——書桌上放着他寄給他的水晶雪花球,也不知用了什麽大光圈還是虛化之類的技術,拍得唯美又夢幻。下面的配字是克羅地亞語,在伊萬近日以來的德語動态中顯得有些特別。

「我已經見過你說的世界和人群,可是從沒忘了你。就像你也沒有忘記我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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