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回家」

「盧卡,你确定不能和我一起去嗎……」出發的前一天晚上拉基蒂奇生怕他餓死般做了好幾天的食物,一份一份裝進樂扣盒中、再貼好标簽紙,上面寫着需要加熱的時間。見加班遲歸的莫德裏奇滿面倦容,又在飯後搶着洗碗。

「嗯,對不起。」莫德裏奇幫着從冰箱裏拿出幾個桃子,卻被伊萬一把搶下來,「我來洗。順便的事。」

「這是什麽?」他瞄見冰箱裏整整齊齊摞着的餐盒,不由得好奇詢問。畢竟拉基蒂奇在家的時候總愛采購些奶油、奶酪之類的原材料回來——也就是這個時候他才知道,某種程度上來說做甜點甚至比做菜還複雜。

「那是給你準備的菜,跟你說盧卡,德國人真是太愛吃香腸了……」

「謝謝,不過我真的不會餓死在自己家裏。倒是你,東西都收拾好了嗎?明天需不需要我送你去車站?」

拉基蒂奇一邊搖頭晃腦一邊嘩啦嘩啦攪動着水槽裏的積水,又用濕布擦拭撈出來的盤子,「不用啦,我約了同學一起去。你在家裏好好補覺。」他說完關上水龍頭、停下手裏的動作,于是所有的噪音瞬間消失。「盧卡,我真的很希望你也一起去……對不起。」

「但是和你的同學去露營,總覺得哪裏怪怪的。」莫德裏奇笑了笑,伸手輕拍他的後背,「再說你不怕我管着你嗎?」

「怎麽會!我可以說你是我的朋友。」

「下次吧伊萬,我最近是真的有點累,周末只想躺着睡覺。」莫德裏奇不忍心看見對方眼中不加掩飾的失望,想了想又補充一句,「雖然我沒有你這麽多假期,可我有年假,可以攢起來和你去旅游。當然如果你願意的話——」

拉基蒂奇剛剛有些暗淡的目光立刻充滿亮晶晶的期待,「真的嗎?真的可以嗎?去哪裏都可以嗎?」

「當然。說起來都沒怎麽像別的家長一樣帶你出去度假過。真抱歉……」

一方面是因為莫德裏奇的工作性質,哪怕完整連貫的假期也總被值班和加班切割得零零落落,另一方面也确實是剛工作那兩年他的手裏沒有太多可供支配的資金……由于監護人身份的緣故,拉基蒂奇家的銀行卡上的确是會按月彙來一些錢作為撫養費,雖然不太多但也不是很少,只是在保證衣食無憂的情況下莫德裏奇選擇盡可能地不去動用那些錢,他想着伊萬以後總要一個人生活,這筆錢或許可以留給他自己安排——不管是作為對父母遺産的一點紀念,還是以備不時之需的緊急資金,甚至伊萬哪天突發奇想打算去登雪山或者去南極探險,或者以後想和同學一起開家小公司……莫德裏奇将銀行卡和一些簡單的理財建議當做成人禮物送給伊萬之後,這些事情都不會再和他有關。

他能夠教他的都已經教過了,能夠給的,也已經全部都給了……伊萬以後會戀愛會結婚會有自己的家庭,或許他們的人生只能交彙到這裏,就像所有經過他身邊最後又離開的人一樣。

拉基蒂奇完全沒有在意到身邊金發青年陷入沉思,手裏抓着清潔海綿發出充滿憧憬的聲音,抑揚頓挫的像是在念詩,「盧卡,我想去意大利,想去巴塞羅那,還想在乞力馬紮羅雪山腳下看海明威的小說——」

莫德裏奇沒忍住笑出聲來,「喂,這未免也太貪心了。你一會兒說的是國家,一會兒是城市,最後還說了一座山……好了,你挑一個最想去的地方,我們明年就去好不好?我想我總能請到假。」

「真的、真的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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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莫德裏奇抓過水池裏洗幹淨的桃子張嘴咬一口,酸甜的汁液稍許沖淡嘴裏的苦味。

「那我要好好學攝影,明年這個時候我肯定可以拍出更好的景色。對了,人物拍攝我也會學的,到時候你做我的模特吧。」

「去去去,別拿我開玩笑。」莫德裏奇抓着大半桃子的手不輕不重地去敲伊萬的腦殼,而後者只是嘿嘿笑出聲,似乎還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之中。

伊萬的興奮狀态一直延續到第二天清晨,要不是莫德裏奇提醒他再檢查一番差點連相機都忘記帶上。被稍微數落的年輕人吐了吐舌頭,揮着手沖靠在門邊的人道別,「盧卡,我過幾天就回家,你可別再生病了。」

「好。你在外面也注意安全。」莫德裏奇本想再多叮囑幾句,可是還沒說出口伊萬的手機就響了,電話那頭似乎是和他一起去玩的同學,于是拉基蒂奇一邊沖他揮手一邊走進電梯。

莫德裏奇很快發現這孩子的特點——他在家的時候雖然也喜歡抱着手機不知在看什麽,可是社交軟件一條也不會更新;一旦他離開家門,飛快刷屏的速度簡直超過了莫德裏奇的想象。

當晚他按照伊萬留下的說明加熱好蒜香牛肉腸和奶油土豆泥,将盤子端去餐桌邊坐下來開吃時忍不住摸出手機,發覺出門在外的伊萬已經拍了幾十張照片發在主頁上——拍攝對象從公寓門口新換的垃圾桶到停在大巴窗簾上的金黃色蜻蜓,光是看着這些圖片盧卡就已經想象出他一臉好奇又東問西問的樣子。

莫德裏奇忍不住笑了,邊用叉子叉着香腸送進嘴裏邊繼續浏覽伊萬的頁面,時不時留下幾顆小紅心。看着看着他忽然産生一種模糊的想法——和自己待在一起的時候拉基蒂奇幾乎不會發布任何動态,而一旦離開家門就更新個不停,這簡直像是——所有內容都是特意發給他一個人看的……

咀嚼的動作停止了,莫德裏奇咽下嘴裏的肉沫,感覺心跳也跟着暫停一拍。他無意識地向上滑動頁面,果然又刷出最新一條——是伊萬在篝火邊上笑容滿面的自拍,整張臉被火光映成溫暖的橘紅色,眼睛裏閃動着熟悉的光。

這一刻他好像透過屏幕直直看向他的心,笑意盈盈,滿懷期待。

莫德裏奇像挨了燙似地扔下手機,然後舀起土豆泥送進嘴裏大口大口吞咽。明明此刻還是四月份,空氣中還頑固地殘留着最後一點涼意,可是他覺得自己仿佛也身處篝火旁邊被火焰溫暖與烘烤,于是手心裏濕漉漉地出汗,臉上也産生灼燒的錯覺。

他不敢再看手機,也不願意去确認此刻的熱度是不是流感真的卷土重來,只是胡亂扒光晚飯将盤子扔進水池匆匆沖洗,然後立刻跑回卧室裹着被子,只露出一個腦袋。大約最近加班太多,莫德裏奇很快睡着了,夢中他見到和篝火同樣顏色的黃昏,暖洋洋的橙紅色将貓咪一身白毛塗抹成淺橘。小露又走過來用爪上的肉墊輕輕磨蹭他的嘴唇和鼻尖……像一個冰涼細膩,帶着淡淡酒味的吻。

拉基蒂奇回家之後差不多就要開始準備再度出發的行李了。他的春假本來就不算長,光是照顧病人就耗去珍貴的一周,看上去也打亂了很多他預定的計劃。不過伊萬彎着眼睛微笑,說沒事啊,我以後有很多機會可以見那些朋友,但照顧盧卡你的機會一旦錯過就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有下一次。

莫德裏奇聽着有些郁悶,但又懶得和他争辯,便揮揮手由他去了。

他們的日子和以往差不多,區別在于放假在家的拉基蒂奇幾乎包辦了一切家務和飲食,甚至就連向來不擅長的整理房間也做得熨帖幹淨。莫德裏奇看到他終于學會把東西歸類放好疊齊、髒衣服及時送進洗衣機、用過的指甲剪放回原處時,差點感動得哭出來。

伊萬在家的最後一個周末莫德裏奇睡到十點才起床,然後懶在沙發裏一邊吃豐盛的早午飯一邊漫不經心地看電視裏播送的新聞。伊萬出門拍照去了,與此同時他的IG主頁開始不斷更新新的圖片和文字,莫德裏奇翻看着新的照片,感覺肢體逐漸變得溫暖——不知道是雞蛋火腿土豆泥三明治裏飽含的熱量發揮作用,還是伊萬鏡頭裏的金燦燦日出也仿佛灑在他身上。拉基蒂奇在家的時候這間屋子總是會更暖和也更有趣一些,公寓裏也會更有「家」的感覺,雖然莫德裏奇已經重新習慣獨居生活,但他不得不承認此刻感到的溫暖不是錯覺,可能因為伊萬太活潑太愛說話,可能他總是很容易感染自己的情緒,更有可能是因為過去的這個冬天實在太冷了……

兩天之後西風開始轉為東南風,吹來亞歐板塊上空明朗的暖流,莫德裏奇将洗幹淨的毛絨帽子塞進衣櫥深處,而伊萬已經收拾完最後一個旅行包。那天晚飯是在外面吃的,莫德裏奇說好他來付賬權當這些日子以來被細心照顧的人的一些心意,伊萬眨眨眼睛接受了。他原本想點一瓶度數稍低的葡萄酒,可最終還是搖着頭作罷——明天不是周末,伊萬要趕飛機,他自己也要上班。

菜端上來之後莫德裏奇卻沒什麽食欲,只不停地戳着碗裏的沙拉,将玉米粒一顆顆叉在叉子尖端。對面的大男孩倒是吃得歡快,醬汁蹭在臉上也渾然不覺,還一個勁地抱怨德國的飯食裏雖然蔬菜和肉類的量很大,但品種并不多,甜點則是不要命般放糖……莫德裏奇和以往一樣笑着聽他說,時不時切下一片牛肉,沒嚼兩下就覺得已經飽了。

飽脹感并不是源于胃部更多像是來自胸腔,莫名頂得喉嚨一陣陣地酸痛。

拉基蒂奇也發現同伴的異常,遲疑片刻終于開口詢問,「盧卡,你今天是不是累了?感覺你都沒怎麽吃。」

「可能是的。對不起……」

「那我們早點回家吧?明天我要回慕尼黑了,你也要上班。」

莫德裏奇點點頭,将最後一塊提拉米蘇送進嘴裏,酸酸苦苦的,不如伊萬在家做的好吃。

結賬的時候他想着以後來這家店還是專注點他家最有名的南瓜布丁吧,雖然這道甜點看起來實在有點孩子氣。這晚他一滴酒也沒有喝,但莫德裏奇還是覺得腦袋很沉,喉嚨和鼻腔裏也時不時充滿濃濃的滞澀感,他不由得開始擔心這是否又是重感冒的前兆。到家之後伊萬在客廳裏最後一次檢查有沒有遺漏的物品,一邊小聲念叨一邊來回走動。莫德裏奇生怕擾亂對方的思路,便說有點累,裹着薄毯縮在自己的床上發呆,直到伊萬清點完畢後敲着門對他說晚安。

「抱歉,我明天可能沒法送你,嗯……午休時間沒那麽長。」他記得伊萬的機票是明天中午……

「我都快十九歲啦,不是小孩子了。盧卡你一個人在家要好好照顧自己,柑橘和檸檬草茶包在廚房左手邊櫥櫃的第二個抽屜裏面,我還給你新買了挂耳咖啡。」拉基蒂奇探了個頭進來,看着他縮成一團的樣子面色變得略微凝重,「沒事吧?」

莫德裏奇搖搖頭,「我只是有點累。」他擡起臉,盡量笑得輕松,「晚安,伊萬。啊,不對,應該是再見了。下次見。」

原本還想問問下次回家是什麽時候,可是拉基蒂奇看上去完全沒有這樣的安排,于是他最終沒能問出口。

「嗯,你早點睡吧。」伊萬憂慮的神色沒有消失,可還是輕微點頭,随即伸手關掉卧室的燈。他沒有立刻離去,也沒有說話,外面客廳的亮光将他投影成一個模糊的黑影。

莫德裏奇睜大眼睛望向立在房間門口的黑色剪影,他甚至錯覺聽見他們來回起伏的沉重呼吸聲,隔着這麽幾米的距離來回拍打耳膜,像是漲漲退退的海水。除了沉默……還是沉默。

「盧卡……再見。」

莫德裏奇只知道自己又因為噩夢睡得不安穩,夢裏的景色和情節卻全忘了。清晨他拖着沉重的四肢爬起身沖澡,刮完胡子之後對着鏡子撫摸黑眼圈,在心裏自嘲也許已經到了需要依賴安眠藥入睡的年齡……這天莫德裏奇實在沒有心思吃早飯,簡單撕下一塊吐司咬在嘴裏便匆匆出門。伊萬此刻還在睡吧,他沒有推門進去查看,也沒打算再和他道一次別。

午休時分莫德裏奇依然感到精神無法集中,想着這時候伊萬應該坐上大巴了,應該正在進入航站樓了,應該辦好手續坐在候機室等待了……他拿出手機打開熟悉的軟件看見一個從未見過的圖标,點開提示之後琢磨半天才看懂那是伊萬發來的一條私人留言。

「盧卡,我決定啦,我要和你一起去意大利。」

他在心裏組織語言,然後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緩慢敲打,又猶豫着在問號後面添加沖對方擠眼睛的歡快表情。「好啊。意大利很近的,等下次回家的時候吧?」

屏幕裏幾乎立刻跳出新回複,「那你要等我啊,等我下次回家。」

他不知道該回複什麽,幸好這種SNS軟件裏總是提供給用戶足夠遠距離傳達心情的卡通表情,于是莫德裏奇又選擇一個咧嘴微笑的黃色小頭像貼出去,然後将手機屏幕朝下倒扣在辦公桌桌面,望向外面的天空——今天天氣晴好,适合出行,也适合一趟距離不遠也不近的航班。春日特有的淺藍色晴空裏漂浮着絲絮狀的雲層,不知是飛機引擎還是別的什麽機器留下又直又長的尾跡,從這頭拉到那頭,微微閃着白光。莫德裏奇只覺得自己的一部分也跟着飛上雲層,飛上高空,飛進他看得見卻無法真實觸碰的地方。在那之上他不确定看見了什麽,是一個清晰的無法脫離的噩夢,還是一雙筆直望過來的灰綠色眼睛。

莫德裏奇想着秋天之前是沒機會等到伊萬回家了——他的工作,被頻繁擾亂的毫無規律可循的假期,還有對方忙碌的學業……大學第一年拉基蒂奇忙着做實物模型、通宵畫圖、學習軟件、偶爾還需要跑去搞建築測繪,他給盧卡打來電話哭訴居然有門考試挂科,或者全身心投入地建模建到忘記保存,恰好舍友走過身邊時不小心踢掉了電源線,抱怨完之後又忍不住地語氣緊張,「對不起,我又說了這麽多亂七八糟的事,盧卡你不會覺得無聊吧?」

「怎麽會,我一個人在家才比較無聊。」莫德裏奇下意識看了一眼飯桌上的高腳酒杯,那裏面還殘留半杯深玫瑰色的液體。「倒是你,看起來每天都忙得不行,還有空給我打電話?」

「是啊,建築史最近要考試,我在背書。那些人的德語名字真的好長好長好長——」拉基蒂奇把句子也拖得很長,讓聽電話的人忍不住笑出來。

「那你加油複習,我讀書時可是很擅長背誦人名和專有名詞的。」

又過了二十分鐘,莫德裏奇微笑着切斷通話之後才想起剛才的酒還沒有喝完,便繼續坐回餐桌前面跷起腿,眯着眼睛小口品嘗。明明接電話之前只能嘗得出酸澀,可現在竟然也透出些微的香氣。曼朱基奇告訴他紅酒打開之後不能立刻就喝,比較專業的做法是放置在空氣裏等它稍微氧化,這樣入口時的口感會更柔和。他說得果然沒錯……

所以他動身前往慕尼黑之前猶豫好幾天,明明知道那是個不會缺乏美酒的城市,可最終還是向馬裏奧求助,請他幫忙挑選一款靠譜的葡萄酒說要送人。後者瞪着眼睛滿臉的不可思議,「送人?安聯那邊的啊?德國人你送他酒?」

「不是不是,是我的一個——朋友。」其實曼朱基奇絕對記得伊萬,他倆好像因為看電影的品味比較接近,所以關系還挺好……但不知為什麽,莫德裏奇沒有說。

「盧卡你真的是,認真的嗎?」

「啊?」莫德裏奇被他問得一愣。

「這年頭追女人還有誰送紅酒?真是受不了你。不過你一定要送的話我負責挑出最合适的。」曼朱基奇一副「我已經全部知道了」的表情,得意地沖他眨眼睛。

他想辯解可最終忍着沒吭聲,任由對葡萄酒了解頗深的好友立刻給酒莊老板、總是腆出大肚皮的雅各布斯撥去電話——聽曼朱基齊打電話的随意口吻,他們俨然已成為朋友。

在葡萄酒莊園的酒窖裏莫德裏奇嘗試好幾種不同味道的紅酒,伴随着笑容滿面的胖老板解說居然也品味出所謂的松木香、果香、柑橘花或者肉桂。曼朱基齊喝酒的同時當然也沒忘記任務,最終幫盧卡篩選出一款瓶頸細長優美、頗具設計感的透明酒瓶中晃動着橘粉色液體的白葡萄酒。

雅各布斯笑着稱贊他的眼光,「送女士再合适不過了。這款是貴腐,喝起來會有比較濃郁的桃子和蜂蜜香味,很好入口,就算不怎麽習慣喝酒的女孩也不會讨厭。」

莫德裏奇本想拒絕并把送禮對象是拉基蒂奇說清楚,可是聽到熟悉的酒名又愣住了。他的确喝過貴腐葡萄酒——那會兒還在倫敦讀書,教授家的聖誕晚餐上夫人就打開一瓶這種酒,作為客人受邀的莫德裏奇鼓起勇氣喝下一小杯,頓時被香甜又醇厚的氣味吸引,和記憶裏難聞的酒氣一點兒不一樣。那年伊萬可能才十三歲吧,跑過來偷偷問可不可以嘗一點兒他杯子裏的酒——「盧卡,你看上去很喜歡喝,一定很好喝吧?」

莫德裏奇當然搖頭拒絕了,一邊笑一邊揉着對方的腦袋向他解釋為什麽孩子不可以喝酒。

他望着曼朱基奇手裏的瓶子點點頭,「好,就是它了。這款的确很合适。謝謝您,雅各布斯先生。」

「有了什麽進展可不要忘記告訴我啊——」

莫德裏奇看着好友期待的神情,更加不忍心告訴他送禮對象其實是伊萬了,只好笑着答應,「當然,看在你幫我選出這麽棒禮物的份上。」

「對了,你要去待多久?」婉拒了雅各布斯一起吃晚飯的邀請之後、他們走去酒莊大門的路上曼朱基奇開口詢問,「我之前只聽說安聯總部那邊需要培訓人員,沒想到就是你啊。」

「現在說是半年,不過根據他們的情況也會做調整,縮短或者延長都有可能。科瓦奇是這麽跟我說的。」莫德裏奇望着無邊無際的綠油油葡萄藤在溫暖的風中來回搖擺,心情也随之變得愉悅。

「等一下,那你不在的時候我們這邊的病人怎麽辦?」

「視頻會議。真該慶幸我們的器材合作方總部不在美國,否則太麻煩了。」

「哦……和德國倒是的确沒有時差。」

莫德裏奇将抱在懷裏的酒瓶遞給接待處的工作人員,然後從夾克內側的口袋抽出錢包。「對,視頻會議很方便,現在網絡那麽發達。麻煩您把這瓶酒包起來,我要送人,謝謝。」後半句話是他對收銀的女孩說的。

再次謝過曼朱基齊并收獲他翻的巨大白眼之後莫德裏奇搭上回家的計程車,忍不住多看兩眼身邊包裝精美的禮物。

一周前他被叫去科瓦奇的辦公室,後者難得露出難辦的神情,不過還是直截了當詢問莫德裏奇有沒有興趣去安聯工作一段時間——魯梅尼格始終沒有忘記他設置的新職位,以及在這個職位上表現優秀的年輕醫生。

「卡爾說他打算進一步優化VR器材的內置場景,可是他自己又跟那些程序員說不清要求,所以希望我們這邊,也就是你,對他們的技術人員做點基礎培訓。」

「可那樣的話,這裏的病人要怎麽辦?」莫德裏奇不是沒和安聯的人一同工作過,德國人其實沒有原以為的那麽嚴謹,打起交道來也不會比其他人更好或者更壞。對于暫時前往海外工作莫德裏奇沒有意見,可在這裏的事總不能扔下不管……他當然不是自負到「診所沒了我就不行」,只是覺得自己貿然離開總會給別人帶來麻煩。

「具體我還會和卡爾商量,如果他那邊的工作量不大我是希望你可以通過視頻會議和我們這邊保持聯系,不過……會比較辛苦。」

「這沒什麽,視頻會議是個好主意。我上次重感冒就是這樣工作的,還好沒耽誤太多。」

「其實應該找個技術人員和你一起去,但你知道的,有人剛剛結婚去度蜜月,還有妻子才生完孩子的,太不湊巧了。」

「我一個人可以。」莫德裏奇笑笑,胸膛挺直,流露出略帶了點驕傲的神色。「安聯我也熟,之前就和他們一道做過調試,所以一定是我去最合适。」

科瓦奇點點頭,眉頭終于展開。緊接着他又談論了一些初步安排,包括時間、工作地點和內容、VR場景的修改設想……

回到家莫德裏奇将包裝精美的葡萄酒放在顯眼位置,正式開始一系列的準備工作——挑選接下去兩個季節需要用到的生活用品并把它們塞進行李箱,打印材料寄去慕尼黑請對方辦理長期勞務簽證,在報紙上刊登轉租公寓的廣告,将菲亞特開去維修店做整車保養。和以往的出差不同,這次海外外派項目長達半年,莫德裏奇在來來回回收拾箱子的過程中恍如回到十八歲,那年他離開家前往薩格勒布讀書,大學畢業之後則跟着NGO組織去了剛果、坦桑尼亞和烏幹達,後來又跑遍東南亞地區,熟識的志願者朋友在加德滿都為他舉辦慶祝24歲生日的簡陋聚餐,米飯都沒能蒸熟,可他再也沒見過能比得上那一夜的星空。

後來莫德裏奇遠赴英倫最終又回到薩格勒布工作,人生仿佛兜了一個大圈,足跡也踏過地球上許多角落,可是他越來越覺得所謂的「家」其實只是巨大的行李箱和裝着筆記本電腦的雙肩包而已。

日歷上被紅筆勾畫出的日子逐漸逼近,行李箱也随之填滿。莫德裏奇和房主商量好退租事宜之後終于等到下一位租客——是一個帶着孩子的單親媽媽,這間公寓離男孩學校和她的工作地點都很近。他一開始還有點舍不得這裏絕佳的地理位置,可想了想又覺得對于自己這種單身男青年來說住在哪裏都一樣,等回來之後再尋找新的住處就是了。抱着這種想法的莫德裏奇徹底清空本就空蕩的公寓,最終只整理出幾個紙箱的雜物,其中還有伊萬的一堆衣服、教科書和以前的美術作業,他打算臨走之前送到蘇巴西奇那兒請他代為保管。開了三年多的墨綠色菲亞特則喜歡得很,莫德裏奇沒舍得賣掉,最終猶豫着問那位年輕的單身母親是否可以将車停在原處,結果對方不僅爽快同意,還熱心提出可以定期幫他做車輛維護和清潔。

作為禮物的貴腐甜葡萄酒也終于被放進行李箱。莫德裏奇環視着空落落的幹淨公寓,想起才搬進來的那天他略帶點歉意對男孩說我們到家了,肯定不如你在倫敦的家好,可伊萬笑眯眯地看着他搖頭——「不,我很喜歡。」

莫德裏奇在等待電話接通的短短幾秒之內又想起很多,從布拉柴維爾的難民營到倫敦又小又貴的公寓,還有紮達爾父母的家……

随即他聽到伊萬的聲音,帶了點驚喜和好奇,「盧卡?怎麽了?你還從沒給我打過電話呢。」

「嗯,怕打擾你學習。」

聽筒裏傳出誇張的嚎叫聲,莫德裏奇猜測這家夥肯定又在被什麽課程作業折磨,忍不住想笑。

「盧卡,我又不是機器人,總不可能二十四小時都在學習……啊我要死了下周還要交報告——」

「其實的确有件事要跟你說。」

哀嚎頓時停止,「怎麽啦?是好事嗎?」

「可能算是吧。」聽筒裏帶了點上揚疑問的語調令莫德裏奇幾乎可以想象出伊萬此刻眨着眼睛的表情,「我會到你那裏工作半年。」

「啊?什麽意思?」

「我是說我要去慕尼黑,也就是你現在的城市工作半年,是安聯——」

伊萬仿佛吸了一口長長的氣,「真的嗎?!是真的嗎盧卡?你要來慕尼黑?半年?」

「嗯。你還記不記得我有段時間總去德國出差?那是因為我們的器材——」

「哇啊!太好了!」

「我們的器材廠總部就在慕尼黑,我過去是給他們的員工做培訓。」莫德裏奇堅持把話說完,可是電話那頭的拉基蒂奇似乎根本不在意他嘴裏的原因,一個接一個的問號順着電磁波滑過來敲打他的耳膜,「那你什麽時候過來?到時候住在哪?你在哪裏上班?我可以去找你玩嗎?他們會不會說英語?我可以教你簡單的德語,放假的時候也可以借朋友的車載你出去玩,我要和你去博物館,正好趕得上啤酒節——」

「伊萬,我是去工作的,不是去度假。」

拉基蒂奇根本沒聽見,只是自顧自地往下說,「我還要和你去這邊的度假景區,要帶你吃好多好吃的東西,對了!如果你住得離學校不遠我可以幫忙做早飯,打工結束之後還能帶甜點給你。我還想和你一起去看球賽……」

莫德裏奇再度拖長聲音,「伊萬——」

「啊,對不起,我只顧着自己說……不過我好高興。想到又能看到你就覺得好高興。」伊萬的聲音聽起來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

「在說什麽傻話。只要你放假的時候還願意回家,總能看到我的。」

「不對,現在既然你要來慕尼黑,我們的家就在這裏了!所以這次其實是你回家才對,盧卡。」

聽着伊萬的得意口吻,莫德裏奇握着手機愣住,下意識地望向靠在牆角的大行李箱。還沒等他做出任何反應,聽筒裏又傳出帶着興奮笑意的聲音,就像以前他下班後推開家門聽見的那樣。

「盧卡,你回家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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