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你喜歡慕尼黑嗎
慕尼黑的夏天不知該說涼爽還是溫暖,來自阿爾卑斯山上暴烈的風總是能在短時間輕易改變這座城市的溫度,暴雨和暖陽交替沖刷頭頂的天空。清晨夜晚濕冷的雨給人以「這其實是一個霧蒙蒙的深秋」的錯覺,正午時分熱烈的陽光又将街道石縫間閃閃發亮的積水蒸發成水汽,令只穿一件長袖T恤的人忍不住後背汗濕。
拉基蒂奇說由于地勢的緣故,明明是最南邊的州,可巴伐利亞有些地方甚至比德國北部的城市還要冷。「幸好你是夏天來的,你最怕冷了,我覺得冬天比薩格勒布冷多啦,雪也很大。」在等紅燈的間隙他又看了一眼導航儀,确認自己跑在正确的路上。
「是嗎?我倒覺得現在中午太熱了……」被正前方刺來的光線烘烤的莫德裏奇小心摁一下面板上的空調按鍵,可是并沒有等來想象中的涼風。他側過臉看了看拉基蒂奇,突然發現他沒系安全帶,忍不住擺出說教的口吻。
伊萬慌張将車停進街角的臨時泊車位,一邊嘟囔着忘了一邊手忙腳亂地把自己綁好,重新發動車輛之後繼續剛才中斷的話題,「嗯,這裏溫差一直比較大。冬天好些,可那時候又很冷……啊,抱歉,這臺車的制冷有些毛病,好像是氟利昂不夠還是怎麽回事的。」拉基蒂奇伸手撓頭,随後又感到不好意思般摸摸自己的鼻子。
「這車沒有安全帶提示音嗎?我都不知道你什麽時候買的。之前還總說搭同學的車呢……」
伊萬傻笑着岔開話題,開始為他介紹圖林根香腸和巴伐利亞香腸的區別,莫德裏奇直到和伊萬說過再見、走進公寓時才反應過來那輛外觀老舊、功能不齊的高爾夫似乎購入得十分倉促,遠不是對電子、機械産品異樣挑剔的伊萬的風格。該不會是自己說要來慕尼黑才臨時決定要買車的……不至于。莫德裏奇搖搖頭,将自我意識過剩的幻想趕出大腦,繼續蹲在行李箱邊上将沒收拾完的衣服一件件挂起來,再塞進簡陋的衣櫥。他的東西不太多,但一樣一樣擺出來也不算少,于是空白的單人公寓逐漸被打上「莫德裏奇」的标簽——他喜愛的須後水和剃須膏,帶來的幾雙鞋,寫字桌上整齊堆着一摞書。他來到慕尼黑的第一個周六拉基蒂奇又開車載他去宜家,采購一張遮光功能更好的深藍色窗簾、溫暖毛呢材質的桌墊、繪有新天鵝堡圖案的靠枕,甚至還買下一盞産地是東南亞的竹條圍編的臺燈,以及一大堆亂七八糟的小玩意。房間一點點被鮮豔的顏色填滿,莫德裏奇看着伊萬的樣子不忍心阻止,最終任由他折騰去了,就像以前在薩格勒布的家裏興致勃勃地往聖誕樹上挂彩球和彩燈一樣。幫公寓的主人将書搬進書櫃時顯得有些過于興奮的伊萬不小心打碎了剛買來的馬克杯,盧卡小聲埋怨怎麽還是和以前一樣毛手毛腳的粗心,只看見對方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我再去給你買新的。」
莫德裏奇暫住的公寓與伊萬的大學隔着不近也不遠的距離,年輕的大學生開車的話來回需要耗去整整一個半小時,每天做早飯什麽的當然被他曾經的監護人嚴肅拒絕了,可最終沒能架得住對方「那我有空可以去找你嗎,保證不會影響學習」的再三請求。莫德裏奇當然樂意見到伊萬——他的工作比在想象中清閑許多,和開發部主任薩默爾大致彙報了工作計劃并獲得對方的認可,于是上午按照做好的幻燈片和技術員們聊聊自己對VR引導、VR場景的想法,下午則是連線薩格勒布開會,事實上視頻會議也不是每天都有,于是他有時只需要上半天班。
拉基蒂奇摸清他的作息之後變得像個貼心的導游,拉着他一道出門找甜品店,或者去美術館看新的展覽,為完全摸不着頭腦的心理醫生講解丢勒的版畫……雖然莫德裏奇之前已經去過很多地方,可像這樣在另一個人的細致解說下深入了解一個城市的文化與藝術還是從未有過的體驗。
可另一方面他總擔心來回奔波會影響到忙碌大學生的正常生活,于是偶爾也板着臉表示拒絕。
「伊萬,你別整天往我這裏跑,浪費時間。」
「可是我的作業都搞定了,考試剛剛結束,下一門很忙的課也還沒開始。正好最近比較閑,就想和你一起去到處轉轉嘛。」歪坐在沙發裏的拉基蒂奇拆下相機鏡頭,正小心地對着機身裏的感光塊吹氣,「慕尼黑很多地方我也沒去過,想和你一起去。」
「和你的同學去玩不是更方便嗎……難道你不願意和同齡人相處?這不好。」莫德裏奇故意擺出管教的口吻,沒想到對方笑着擡起頭,調皮地眨了幾下眼睛,「我在這裏的朋友……都是當地人啊。慕尼黑是他們的家。」
「嗯……那也總能找到別人。我只是覺得你應該多花點時間和朋友在一起——」
「難道你不是我的朋友嗎?我們還說好要去意大利旅游的嘛。」拉基蒂奇笑得更燦爛了,眼睛彎成半圓弧度,臉頰旁邊擠出深深的笑渦。
莫德裏奇無話可說,舉起手投降,「說不過你。我去做飯。晚上想吃——」
伊萬迅速放下相機,一把拽住想要往廚房走的人。「上次說好了,今天我們來試試做維也納風格的炸豬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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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德裏奇隐約想起來廚藝進步很快的年輕人之前的确自超市買回大包食材,并信心滿滿地說盧卡你這裏有明火竈和大功率的烤箱,比我宿舍裏的電爐強太多,我可以借用你的廚房做飯嗎?莫德裏奇懷疑地答應了,覺得他的目的其實是監督自己按時吃飯。
「我——我也不需要你幫我做飯。不會餓死的。」
「盧卡,人是雜食動物,不能只吃面條和番茄醬。」在公寓真正的主人愣神的短暫空隙伊萬已經走去打開冰箱,幾乎沒有花費任何時間便自冷凍隔層中找到加工成片狀的豬排。
「……」
莫德裏奇呆呆地看着對方的動作——他早已經忘記冰箱裏的內容了,就算偶爾拉開隔層也不知道蒙着白霜的包裝袋裏到底是什麽,可看上去伊萬對它的熟悉程度不亞于對待相機鏡頭。
「幫個忙行嗎?上面一層有雞蛋和面包屑,你替我準備兩個打散的雞蛋,然後把面包屑鋪在盤子裏。烤箱也要調到200度預熱。」拉基蒂奇已經站在水槽面前嘩啦啦地清洗冷凍食材,熟練的模樣令監護人不由得開始懷疑他是不是在慕尼黑找了個廚師的兼職。
不對啊,他來之前還看到伊萬的IG更新——明明是在一家咖啡店裏制作甜品的工作……
莫德裏奇滿心疑惑地替他打下手,大腦裏滾動播放的卻是建築系忙碌學生日常的Instagram圖片。伊萬第一次做的歪歪扭扭的黑森林蛋糕,用打工攢下的錢買下想要很久的鏡頭,通宵熬出來的建築模型……
「盧卡,你烤箱的溫度設得不對啊。」伊萬已經用吸油紙擦掉豬排半成品上的積油,彎下腰打算把它們放進烤箱時敏銳覺察出熱度不夠。
莫德裏奇湊近查看表盤上的數字,「是嗎?我記得我旋了這個。」
「這是定時用的啊盧卡!」伊萬發出誇張的嘆息重新調整溫度,随即在離莫德裏奇很近的地方擡起臉,兩人的額頭幾乎撞在一塊兒。「嗯……我知道你上班的時候都和他們說英語,但要不要跟我學一點簡單的德語?Hallo,Herr Modric?」
他只覺得心髒劇烈抖動一下,伊萬靠得實在太近了……額前的頭發輕輕刷過他的臉,溫熱的呼吸也噴灑在耳畔,連帶着陌生的德語腔調念出自己名字的聲音。莫德裏奇忘記躲閃,只是愣愣看向湊近的灰綠色眼睛,他沒有及時回複對方「好」或者「算了吧」,可拉基蒂奇沒有催促他回答,也完全沒有直起身子、拉遠距離的意思……
那天晚飯的內容莫德裏奇記得清楚——金燦燦的肉排被拍得大而薄,像一汪溢出盤子邊緣的扁平太陽。伊萬還擠了些檸檬汁,又問盧卡要不要配點果醬或者土豆泥。那天他還記住了一件事,拉基蒂奇低低的聲音能把腔調堅硬的德語也念得溫柔又好聽,雖然除了名字之外他根本不知道他在說什麽。
「Ich bin Ivan, Ivanrakitic. Ich mag dich wirklich. Ich hoffe, du bist meine Familie. 」
莫德裏奇不是沒來過德國,也不是沒和德國人打過交道。那時候不是最冷的冬天,也沒有碰上什麽印象深刻的人,因此對慕尼黑的印象不好也不壞,這個城市對于他來說和地球上其他任何一個城市一樣平淡。他知道這裏有著名的球隊,有歡快的啤酒節,有很多的哥特式教堂和彎彎曲曲的鵝卵石小路,有美麗的噴泉,也有紫灰色鴿子嘩啦啦從頭頂飛過的廣場。
拉基蒂奇跑去拍攝風景照的時候他就坐在樹蔭下的長椅上等着,手裏捧一杯榛果拿鐵或者濃縮咖啡,望着廣場中間的噴水池在陽光下跳動着彩虹顏色的光斑,又或者只是呆呆看向遠處的街景和更遠處的教堂。伊萬有時會沉迷投喂小動物,于是回來的時候腳邊偶爾跟着髒兮兮可憐巴巴的流浪貓狗,滿臉歉意的大學男生撓着它們的脖子說抱歉啊我的宿舍不能養寵物,下次再來陪你們玩。
莫德裏奇無意中發現伊萬從長鏡頭裏偷偷拍下自己是他們一起去看拜仁慕尼黑比賽那次,他想要看清正在做賽前訓練的球員們的細節,便問伊萬借用他配備長焦鏡頭的相機,打算把它當做望遠鏡。可是手指不知道碰到哪個按鈕,莫德裏奇在液晶屏幕裏看到熟悉的人——鋪滿淺橘色黃昏的天空下,穿着深藍色T恤與牛仔褲的金發青年有點懶散地倚靠着長椅椅背,眼神專注地凝視遠方的教堂尖頂,一副正在沉思的樣子。周圍的景色和人群都顯得有點模糊,像是被橡皮輕微揉開,而清晰焦點只落在他一個人身上。
「這是什麽時候拍的?」莫德裏奇用相機輕輕戳着對方的胳膊——伊萬此刻正手忙腳亂查看剛剛驗過的票,各種彩色折頁堆在他的大腿上。
比賽還沒開始,他們的座位大概在球門正後方偏左一些,不算靠前,但也不是很後。德甲強強對話又恰好趕上賽季初的榜首之争,可以想見氣氛熱烈的程度——哪怕距離開賽還有接近一個半小時,球場裏已經充滿斷斷續續的加油聲、小孩子的尖叫,還有各種各樣助威的小道具包括但不限于哨子,喇叭,口琴發出的嘈雜聲響。
拉基蒂奇沒聽清他的話,目光還粘在手裏的門票上,「你說你什麽?」
于是他直接将相機屏幕伸到對方面前指給他看,同時湊到伊萬耳朵邊,「你偷拍我——」
年輕的大學生瞬間臉色漲紅,差點兒從座位上跳起來。「盧卡!你怎麽亂翻我的照片——」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不知道碰了哪裏……」
「對不起——那天、那天你的表情很特別,我覺得很适合攝影展的主題……對不起盧卡,你別生氣,我以後不會了。」
莫德裏奇搖搖頭,「我沒有生氣,我覺得拍得很好。比我本人的樣子還要好。」
他說的是真的,可伊萬看起來依然沮喪得要命,腦袋耷拉得像只沒精打采的大型動物。莫德裏奇有點後悔,早知道應該裝作沒發現的,這場球賽他們期待了很長時間,票也不是那麽好買,最後他拜托培訓課上關系不錯的程序員才搞到手……他不想毀了這份難得的體驗,于是用肩膀輕輕撞一下身邊的人,「伊萬?我真的沒有生氣。我确實不喜歡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偷拍,但如果是認識的人就沒關系。」他想了想又補充一句,「你們年輕人不是都很喜歡自拍嗎?要不要我們也一起試試?」
拉基蒂奇頓時擡起頭,「可以嗎?」
「當然。」
今天出門主要目的是看球賽,所以伊萬只帶了一顆長焦鏡頭,他們只好掏出手機自拍。莫德裏奇拉着對方背對球場坐着以便能夠拍出更多的臨場感,然後拉基蒂奇盡可能地伸長胳膊,同時扶住旁邊人的肩膀以防他向後仰倒。
「盧卡看鏡頭啊——三——二——一!」
那天他們拍了不止這一張。主隊進第一個球時拉基蒂奇拽着他的胳膊歡呼,進第二球時差點沒把身材較矮的同伴抱起來轉圈,臨近終場時的第三個進球後莫德裏奇已經完全聽不見對方的聲音了,只看懂他打着手勢說我們和記分牌合影一張吧,于是配合着摟住他的肩膀,手指比出V字。沒想到拉基蒂奇按下快門的瞬間突然扭頭親了下他的側臉,被勝利與狂歡氣氛感染的盧卡不僅沒有介意,反而笑嘻嘻地親一口回去。如同一鍋沸騰開水的球場裏大概無論做什麽都可以被理解、被原諒吧。
莫德裏奇覺得自己有點喜歡慕尼黑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幹熱多風的夏季幾乎快要過去,這座阿爾卑斯山腳下的城市正在迎來它最舒适的季節,山毛榉的葉子從鮮綠色變成淺淺的橙黃,又被陽光照得幾近半透明,在風中嘩啦啦地來回搖動。
建築系的忙碌學生剛剛經歷了一段凄慘的忙亂時期——他将日程貼上自己的主頁,莫德裏奇正奇怪伊萬這兩天跑哪兒去了連條信息都沒有,就在Instagram上看到拉基蒂奇痛苦的根源:連休周末之前他有三個發表和一場考試,還得完成上周被要求重做的模型。
莫德裏奇再次發送代表加油的手勢,想了想又補充一個咧着嘴、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這次伊萬沒有像以前一樣迅速回複,直至幾天後才看到他的消息,後面跟着一串苦巴巴的哭臉——「我以為我會死的……」
那天是連休周末之前的最後一個工作日,莫德裏奇切斷和薩格勒布的視頻連線時注意到郵箱裏多了幾封新郵件,盡管天色已晚,他還是留在辦公室裏耐心回複程序調試員們的困惑。第一封郵件是詢問最近安聯內部流傳的關于VR模拟器接入聯網的看法——莫德裏奇想起來确實聽說過這個傳聞,不過魯梅尼格提到網絡的話題就滿臉不悅,他自己也不太明白為什麽要在好好的醫療設備裏添置聯網功能。不過一番思索之後還是盡可能地給出自己的想法,「雖然連進互聯網會帶來各種問題,但如果聯網後的VR器材可以實現遠程引導模拟與治療,我想一定是值得嘗試的事。」
還有一些問題明顯流露出對心理學、心理咨詢的好奇态度,「莫德裏奇醫生,為什麽您昨天說心理醫生不可以對他的病人、或者來訪者産生同情的心理?也不可以将自己過多的感情投射在病人身上?變成朋友之後難道不會更好地幫助病人嗎?」
這是他擅長的話題,于是莫德裏奇挺直胸膛流暢地輸入文字,告訴他心理醫生是一份嚴肅的職業,能夠幫助病人的是專業态度、是客觀和冷靜的治療,而不是友誼。
離開大樓時已經超過八點,但天色依然很亮。不過高緯度地區的冬天怕是比較難熬了……莫德裏奇雙手的大拇指勾住雙肩包的背帶,完全沒注意到等在門口的深藍色高爾夫,直至短促喇叭聲令他忍不住皺起眉頭。
「你今天下班好晚。」
莫德裏奇看着車窗放下之後拉基蒂奇的臉露了出來,不由得睜大眼睛,「伊萬?你怎麽來了?」他使勁地盯着對方,倒不是別的原因,只因為還從沒見過他這幅樣子——頭發亂七八糟支棱着,棕色的胡子蓄了滿臉,臉孔下半部分都變得毛茸茸的,眼白部分全是血絲,不過眼睛裏的光還是和往日一樣閃耀。
「我在公寓樓下等了你好長時間,差點被當成小偷……」拉基蒂奇一手扶着方向盤一手摸着下巴上的胡子,「快要餓死了。」
「你怎麽——」莫德裏奇又端詳他一會兒,直至等在後面的車開始不耐煩地鳴笛。他拉開副駕駛的門坐進去,「簡直像剛從地獄裏爬出來的。」
「沒錯,我也是這麽想的。我打算去你那洗個澡、睡一覺,順便做晚飯。結果你不在家。」
莫德裏奇系好安全帶,注視着伊萬将導航儀目的地改為他的公寓,「抱歉,今天視頻會議結束得晚,後來還回些了郵件。你怎麽不打電話?」
「我以為你很快就會回來。」他摸了摸鼻子,目光平視前方的道路,腳下慢慢放開離合器。「嗯……那個……」
車輛向前滑動,很快融入車流之中。看着對方吞吞吐吐的樣子,他猜伊萬想要公寓鑰匙。之前也不是沒想過問公寓管理員再申請一把,可莫德裏奇最近總覺得他實在太粘自己了……幾乎超過他所理解的「朋友」的定義。和以前還是監護人時不同,拉基蒂奇已經是個真正的男人了。兩個成年男人頭對頭擠在烤箱面前愣神,又或者摟在一起自拍實在是太詭異的場景,莫德裏奇想象着對象換成曼朱基奇或者蘇巴西奇,忍不住打了個哆嗦,雞皮疙瘩從尾椎一直爬到兩個肩胛骨之間。
「也不是不可以——」莫德裏奇小心挑選詞句,假裝注意力被窗外的店面招牌吸引。「我會問問管理員,但你不能在我那兒過夜。實在太小了,沙發也很窄,午覺或許勉強湊合,睡一夜怕是不行。」
「啊?你在說什麽?」
「……我以為你想要公寓的鑰匙。」
「什麽?不不不!不是的!」扶着方向盤的伊萬張開嘴,臉孔又開始充血,好在滿臉的胡子替他掩飾大半,「不是,盧卡、不對,我不是說不,鑰匙、鑰匙也是我想說的——但是、也不完全是——」盡管語無倫次,可拉基蒂奇的手腕沒有絲毫抖動,高爾夫繼續維持着平穩的中等速度向前行駛,導航儀屏幕上拖出意味着路線正确的藍色線條。
莫德裏奇擡起疑惑的視線,「所以你原本想說什麽?」
「我是、我是想問你、嗯……這兩天是公休,可以一起出去玩嗎?」伊萬的耳廓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紅。
他的眉毛揚起來,「去哪兒?」
對方似乎長長呼出一口氣,「施塔恩貝格湖,離得不遠……很有名的度假景區,我想去拍天鵝。那裏也有美術館和博物館。」
「哦……我知道那裏,不過你們年輕人的活動我就不參加了。你在外面注意安全。」莫德裏奇瞄了一眼駕駛座裏的人突然想起安全帶的事,不放心地又啰嗦幾句,「要是玩什麽戶外活動的話記得把保護繩和保護扣拴好,這可不是開玩笑。」
「盧卡,你明明也很年輕的嘛。嗯……而且——」拉基蒂奇話說了一半就死命咬住嘴唇,眼睛牢牢盯住前方的交通指示牌。
「而且什麽?」
「這次沒有約朋友一起去。想、想和你單獨——可以嗎?我想我們可以明天上午出發,景區的旅館和餐廳也已經訂好了,住一晚就回來。那個、都是我打工攢下的錢。」
短暫沉默之後莫德裏奇聽到自己的聲音回蕩在車廂裏,低沉而平靜。「和錢無關,這種事你應該先同我商量。雖然明天開始放假,可我還要開視頻會議——人們不會等你度假結束再生病。我以為你早就弄清楚我的工作性質了,伊萬。」
拉基蒂奇輕微地咬着嘴唇,好半天才擠出一句小小的對不起。
莫德裏奇沒有接話,雙臂抱在胸前望向車窗外流過的街景,又過了好一會兒才聽見伊萬重新開口,「那、那我去退掉吧。應該沒問題的。」他的聲音聽起來悶悶的,像是嘴巴被捂上濕毛巾,又像喉嚨裏含着一層水膜。「對不起。」
副駕駛上的莫德裏奇再次看了一眼正在開車的伊萬。他穿着大學生都喜歡的那種圓領衫,胸口印着彩色塗鴉人像,脖子上有個亮閃閃的小吊墜。随着道歉的句子不斷湧出,喉結也跟着清晰地上下浮動。度假、施塔恩貝格湖、湖畔酒店……這些詞語串聯在一塊兒只讓莫德裏奇感到焦慮和心悸,如同胸腔深處的血肉緊緊扭成一個結。
盧卡,我愛你,你會愛我嗎?我已經見過你說的世界和人群,可從沒忘記你。盧卡,你會愛我嗎?我很愛你。
莫德裏奇努力去忘掉這些聲音,可是時間過去越久它們就越是清晰,連同酒氣撲打在臉上的觸覺、腰間傳來的禁锢感,以及伊萬柔軟的嘴唇。他望向它們此刻緊緊抿住的樣子,心驚地迅速扭過頭,視野中出現閃動的酒吧招牌。
莫德裏奇對此刻的心虛感到惱火,從薩格勒布到慕尼黑只有他自己一個人在心神不寧。伊萬在床邊陪他一夜是因為流感太嚴重,更新社交軟件狀況則只是随着心情來的,說想教他德語也是見他弄錯烤箱上的字,至于去施塔恩貝格湖度假的提議——莫德裏奇暫時還不知道如何解釋,但他相信對方一定有充分的理由邀請他一起,除了他擔心的那一個。
自己介意得要命的混亂心情,其實對方已經忘了吧……他垂下頭,望着膝蓋上一小塊污漬發呆。
導航儀屏幕裏的藍線不斷延伸,直至端點和閃爍的紅色記號重疊。伊萬沒有把車開進停車場,只是泊進臨時車位,然後輕輕踩下離合。他沒有說話、沒有松開自己的安全帶,目光也沒有看向身邊的人。
「伊萬,別這麽孩子氣。」莫德裏奇緩緩按下安全帶的卡扣,本該清脆的咔噠聲聽起來比往日慢上一拍。「你該是大人了。」
「我知道,馬上回去就取消預約……」
「我是說你現在這幅沒精神的樣子。」他慢慢開口,手指無意識地在牛仔褲上畫着圈圈。「事實上——視頻會議的意思是人在哪裏都行。我想我可以帶上筆記本電腦,你定的旅館……房間裏也肯定能連網。」
昏暗車廂裏他看到拉基蒂奇整張臉一點點放出光芒,令人想起亞德裏亞海上跳躍的金色日出。莫德裏奇壓抑着放大的心跳,一邊微笑一邊伸手輕輕捏了下他的臉頰,「這麽開心啊?真是個傻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