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你是我的星星
莫德裏奇看着坐在對面的稽查委員會官員沖自己點頭,然後用鉛筆在紙上勾畫着一些內容。
「謝謝您,克勞斯醫生。」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回蕩在會議室裏。
「不用,這是我的工作。」更年長的中年謝頂男性笑了笑,将手裏的紙張攏齊。「莫德裏奇醫生,我想您的年度基礎考核不會有問題。恭喜您,再過兩年就可以拿到長期咨詢師資格證了。」
「謝謝,我會繼續把這份職業當做我最重要的事。」
「達利奇博士說他在會客室,如果您有任何需要的話——」
莫德裏奇輕微點頭,「當然,我确實有事要和他說。我也有好幾個月沒見過他了……」
持有心理咨詢師執照的年輕醫生必須每年接受證書頒發部門的基礎會談與考核,以确認自身還能夠勝任這份工作。莫德裏奇不是沒聽說過缺乏經驗的心理咨詢師在工作中接受了太多負面情緒卻無法及時調整自己,這種時候他們的執照會暫時被吊銷,更資深的督導也會及時進行介入和會診,直至再次通過考核和專家評定才能重新取得醫師資格。
雖然他現在的工作并不需要直接參與治療或者引導的全過程,但莫德裏奇堅持每年都續約他的醫師執照。這些年的考核結果始終保持平穩,他也始終被其他人稱呼為「莫德裏奇醫生」,偶爾克羅斯們忙不過來,VR場景設計師還會被分派幾個別人都感到頭疼的孩子——畢竟莫德裏奇當時最拿手的是發展心理學……
他輕輕敲了下走廊盡頭會客室的門,聽見溫和的聲音說「請進」後走進去。
「博士,好久不見。」莫德裏奇看到坐在沙發裏皺着眉頭來回翻閱西班牙語報紙的人,悄悄壓下嘴角的笑。
黑發的年長督導終于放棄與陌生語言的報紙搏鬥,胳膊肘撐在大腿上身體前傾,唇邊帶了點熟悉的柔和微笑。「盧卡,真高興在這裏看見你。」
「您是怎麽會來馬德裏的?」
「有一個讨論VR技術與心理治療的論壇,我們被邀請去發言。」達利奇博士不緊不慢地開口,「不過會上的內容……沒有我想象得那麽愉快。盧卡,你現在還和安聯那邊保持聯系的對吧?」
莫德裏奇的神經頓時繃緊了,這正是他想要和最信任的督導商量的事。
「當然,安聯醫療器械公司一直是我們的合作商,我半年前還去過一次慕尼黑。」
「那你一定知道現在很多人反對将模拟器接入網絡,包括你們的前任主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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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德裏奇點點頭,腦海中浮現出臉色陰沉的葡萄牙人,他說出口的話總像他的下颌骨那樣堅硬。穆裏尼奧兩個月前給人事部門留下一封辭職報告,據說他就是因為無法容忍繼續和安聯合作才離開的。
「我的看法比較保守,但似乎安聯內部似乎對這一點也有分歧。」達利奇的深色眼珠裏明顯充滿并不常見的憂慮。
「沒錯,我就是想和您聊這個……」
「所以你的想法是?」
莫德裏奇邊用手指卷着發尾邊陷入沉思,「聯網之後一切會變得很方便,比如我可以不用出門就幫助遠在非洲的孩子完成一次引導治療,就像視頻會議那樣。但正像很多專業人士擔心的那樣,過程中也有許多不安全和不确定的因素。」
「這正是前幾天會議讨論的重點。安全和便利——怎麽選呢?真難。」達利奇屈起食指抵着下巴小聲嘆氣,不過他很快驅散語調裏淡淡的苦惱,「這些都是我們不能決定的事。還是說說你自己吧,盧卡。最近還好嗎?工作上,生活上。伊萬那孩子現在怎麽樣?沒留下什麽後遺症吧?」
「我上周見了一個有自殺傾向的女孩,十四歲,需要危機幹預介入。我想或許我可以幫上她的忙。」
「沒問題。青少年危機幹預一直是你最擅長的。」
「您問伊萬——他情況也不錯。他的內心一直很安定很強大,其實現在這種人已經不多了。我見過太多人都在變得焦慮和不安。」莫德裏奇将耳邊垂落的一縷金發撥到耳後,目光坦誠地望着面容親切的督導。
「至少你沒有。」黑色的眼珠裏再度流露出溫和笑意。
「和伊萬保持聯系讓我覺得,嗯——有一種很真實的安全感。」
莫德裏奇小心挑選不會引起對方懷疑的詞語。他清楚知道在督導面前不能說謊,會被立刻覺察的……眼前的中年人笑起來甚至帶有一絲腼腆的意味,黑色的眼睛永遠溫和,說話的腔調也永遠緩慢,但他依然是莫德裏奇見過最敏銳和專業的人之一。
通常情況下他會選擇說出自己全部的苦惱和麻煩,但有些被刻意壓抑的小部分心情……越來越有經驗的年輕心理醫生有自信能夠獨自處理好它們。
「那就好,你也确實需要有這樣一個生活錨點,這是很有必要的。」
「您知道我和我家人的關系。他們當然對我很好,可我離開家太久了……反而這些年與伊萬在一起時間更長。」
「是的,是的。所以上次你告訴我伊萬出了事,我不僅擔心他,也擔心你。」
「我們現在都很好,」莫德裏奇這次笑得發自內心的快樂,「伊萬——快要畢業了,他邀請我去參加他的畢業典禮。」
達利奇凝視着他的眼睛,過了兩秒才輕輕點頭。「這真令人高興。」
離開注冊咨詢師協會的大樓時莫德裏奇又習慣性地摸了摸左手中指根部。盡管淺淺的一圈白色痕跡早已消失,停留在那裏的異物感卻始終沒能散去,就像那枚戒指從來沒離開過似的。
畢業典禮的日期和工作上的重要日子一道被忙碌的心理醫生在日歷上用紅筆畫了個圈,旁邊簡潔标注「伊萬」。莫德裏奇最近很少接到來自拉基蒂奇的電話了,自從他上次興奮地告訴盧卡在巴塞羅那的一家建築事務所找到實習工作之後……聽說剛畢業的建築系學生總是被毫不留情壓榨的對象,莫德裏奇将嘴唇湊到紙杯邊緣的瞬間有些走神。
據他所了解到的情況,從事建築行業的人都工作繁忙、經常熬夜,年紀輕輕患上頸椎病失眠症慢性胃炎的絕不在少數。他見診過的患者裏好像也有建築師……
莫德裏奇似乎已經看到工位裏的拉基蒂奇手忙腳亂地核對圖紙,又湊到電腦面前修改模型,或者被級別更高的同事使喚着一趟趟跑腿。他換下大學生最喜歡的印着卡通圖案的寬松連帽衫和破洞牛仔褲,試圖用一絲不茍的淺藍色襯衣、深色條紋領帶以及皮鞋令自己看上去更像個真正的成年人。
他又刷新一次Instagram,伊萬最近的更新還停留在半個月之前,那張人像攝影的拍攝對象是一個抱着吉他的黑發黑眼男孩,眼神帶了點壞壞的痞氣,細瘦的長腿毫無形象地岔在吉他兩邊,坐姿糟糕透頂,令莫德裏奇想起很多年前那種以搖滾朋克為賣點的牛仔褲廣告。噢,商業攝影似乎也是拉基蒂奇的兼職工作。
不過這種穿衣風格又是什麽新的潮流……他越來越搞不懂這些年輕人的想法。莫德裏奇在心裏自嘲,自己大概真的老了。
這樣的想法在他對着穿衣鏡認真挑選合适的襯衫和領帶搭配時不斷冒出來,平時總是喜歡把自己裹在寬松外套裏的心理醫生望着鏡中映出的自己——白襯衫早已特意拿去熨過,領口和袖口處的折線清晰鋒利,像是刀斧劈鑿的山岩。他輕輕摸了摸抵住咽喉的深灰色領結,眨着眼睛慢慢做出溫柔的微笑,于是鏡面裏的男人眼角漸漸堆積着又細又短的皺紋。
莫德裏奇用力地挺直胸膛。伊萬真的長大了,當初的小小少年最終摸索着學會他應該學會的一切、變成這世界上無數成熟穩重的大人中的一個。不會再拽着他看那些興趣缺缺的電視劇了,也不會邊吃飯邊表情生動地分享戀愛中的細節,不會漲紅着臉飛快跑去洗卷成一團的底褲,更不會雙手抓着他的肩膀急切地逼問——「盧卡,你愛我嗎?你是不是也愛上我了?」
這難道不是他曾經最樂意看到的事情嗎?
「伊萬長大了,你應該——為他感到高興。」莫德裏奇輕輕碰了碰鏡子裏抿緊的嘴唇,「……再多笑一下吧。」
畢業儀式當天莫德裏奇在伊萬的校園裏閑逛,四處有些零散的穿着禮服的學生和他們的家人,年輕的人們沖着鏡頭做出最誇張的動作和表情,或是将象征着學業完成的扁帽抛向空中。
「畢業生只有這麽點人?我以前讀書的時候可不是這樣。」
拉基蒂奇搖搖頭,「我們以前連個儀式也沒有呢,大家提交論文的時間都不一樣,所以離校的時間也不一樣,沒什麽畢業典禮的說法。今年還算是定了個日期、發了統一的服裝……」
「噢,原來如此。」
他又看到初秋陽光映照下山毛榉黃綠色的樹葉變成半透明,嘩啦啦地随風搖擺,慕尼黑的秋天和他記憶中一樣舒适。拉基蒂奇本來說好領着他參觀一下校園,可是很快又被今晚晚會的主持人拉走參加臨時彩排去了,滿臉抱歉地和盧卡說我很快就回來,你先自己逛一會兒可以嗎。
莫德裏奇點點頭,摸了一下自己的領結。
「你別走啊盧卡,我的演講稿被選中了,所以晚上會有一段發言。我準備了很久,希望你也能聽到……」
「說什麽傻話,我都在這裏了怎麽會走。」莫德裏奇看着同樣一身深色正裝的伊萬,忍不住擡起胳膊幫他理了理稍微歪掉的領帶。「在緊張嗎?」
拉基蒂奇稍微垂下腦袋,嘴唇周圍的線條有些繃緊。「不會,盧卡,只要你在我就不緊張。」
「好,我在這裏。」他笑了笑,猶豫片刻還是走近一步,輕輕攬過對方的肩膀又迅速放開。淡淡的古龍水氣味令人感到陌生……
伊萬講稿的題目是《我有三個夢》。莫德裏奇和教師、學生、家長們一起在臺下仰望着教堂中間臨時搭建的舞臺,題目剛剛經由主持人報出來就引發一陣掌聲和善意的哄笑——這太耳熟了,幾乎立刻令人聯想到那位一生致力于民權運動的領袖。
伊萬從側面走上臺,站在發言席位對着話筒清了清喉嚨,隔着很遠莫德裏奇也看到了他眼中跳動的光。
「我知道大家在笑什麽,沒關系,其實我的夢比馬丁·路德·金還要多兩個呢。」
表情嚴肅的心理醫生也忍不住笑了出來,一邊笑一邊跟着身邊的人輕輕拍手。不過伊萬再度開口時語氣裏已經沒了調侃,「我今天在這裏想和大家分享一下我做過的三個夢,它們連接着這座古老又安靜的學校、連接着五年來建築系的所有教授和同學,也連接着迄今為止我全部的人生。」
年輕的畢業生低頭看了一眼講稿,不知因為緊張還是激動,聲音稍微有些發顫。「我想說的第一個夢是藝術的夢,這也是我最早的夢。我們都知道關于藝術如何起源有許多的說法,但最終它們都指向一點——人類的想象。有了想象力和好奇心,我們才有了美,有了愛,有了夢,有了藝術。我也記得我最初的夢——我想要成為一名藝術家,我希望能夠和他們一樣,為其他人造出一個想象的、理念的、光輝的燦爛世界。這是我的第一個夢,原本以為在這裏——你們都知道的,冷冰冰的理工和工業學校——」拉基蒂奇稍微頓了頓等下面的人笑完,「藝術的夢就會離我遠去,我必須學會像個工程師或者科學家一樣生活和學習,可是事實證明并沒有。我參加了攝影和鋼筆速寫的興趣小組,我們可以在建築系那幢看起來和藝術沒什麽關系的教學樓裏讨論人文攝影趨勢、畫展的消息,或者藝術家們的新作品。這一刻我感覺到我還在做夢,在這所包容的、開放的學校裏一邊學習理性的建築,一邊又能觸碰到藝術的瑰麗色彩。所以我首先要認真地感謝我親愛的學校,是這片睿智的校園讓我的夢得以繼續。」
「我的第二個夢必須感謝建築系的所有教授、講師、助教以及其他工作人員,這五年間是你們告訴我一個關于建築與城市的夢——關于民主與和平,關于建築的本質,關于我們正生存于其中的城市的終極。人是一種具備社會屬性的群居動物,我們需要與他人接觸、交流、發生關聯,所以這世界上漸漸有了房屋、有了部落、有了城市。但是在十九世紀末整個歐洲都陷入因住房短缺引發的動蕩和恐慌——這時現代主義建築師為我們勾畫出建築的夢,一個關于未來城市、理想生活,關于平等與自由的夢。在這個烏托邦的美麗夢境裏所有人都可以擁有自己的家,不再痛苦、不再漂流。」
拉基蒂奇對着話筒深深吸氣,放大了的呼吸聲漂向哥特教堂的拱頂深處。「事實上建築這種形式一直以來也是人類共同的夢——從巴別塔到空中花園,從佛羅倫薩大教堂到馬賽公寓……只是這五年之中我明白了比金錢或者設計方案更重要的東西,那就是建築師最原本的心——它能令普通的房屋變成最美的理想、令磚塊和石頭變成最動人的夢境。教授們花費很長時間告訴我們這件事,我對他們非常感激,我也将永遠記住——身為一名建築師的責任和良知。」
拉基蒂奇從側邊跨出演講席向臺下深深鞠躬時教堂裏充滿比剛才更熱烈的掌聲。
等到安靜下來之後他走回麥克風前面,不知怎麽愣了兩秒,随後堅決地放下寫好的稿子。「我還想說一下我的第三個夢,也是最後的夢。這是一個關于受傷、關于治愈、關于心靈的夢。」
莫德裏奇屏住呼吸望向臺上的伊萬。他看上去已經完全進入狀态,聲音不再略微發抖,頭也高高揚起,隔着這麽遠都能看清那雙灰綠色眼睛裏同時跳動着冷靜與熱情。
「就像我之前說的,人是一種有想象力和好奇心的會做夢的動物,我當然也是這脆弱又偉大群體中的一員。我的父親——是一位了不起的心理學家,他離開我已經快要十年了,不過我還記得他說過的那些關于心靈、靈魂、夢境的話……」
拉基蒂奇的聲音稍微變得低沉,不過很快又揚起來,「我的家人将我獨自一人留在這世界上,那段時間我的生活變成徹底的噩夢。幸好那時我身邊還有一個重要的人,他像父親和兄長一樣教我做科學作業,教我打領帶,教我掃除房間,也教會我做新的夢,正是因為他我才能成為一個完整的人,才能站在這裏同大家分享這些夢的故事。」
莫德裏奇只覺得喉嚨逐漸收緊,鼻腔像是被塞子塞住,不斷湧出濃烈的酸脹感。
伊萬略帶點沙啞和磁性的聲音通過揚聲器流進會場所有人的耳朵,「他也是一位心理醫生,他的工作就是治愈人們破碎的心靈——用夢的方式。有時候我還會覺得自己和這位醫生勉強算是同行吧,不同的是他需要在模拟器裏為病人制作房屋、建築和場景,而我所做的設計發生在真實的世界,這其實沒什麽太大區別。這麽多年,他為他的病人創造了許許多多能夠治愈靈魂的夢,他是用語言就能編織出奇跡、拯救靈魂的魔法師,是這個世界上了不起的造夢的人。」
「如果沒有他給我的夢,我的內心将永遠不能長大,永遠是當年在黑暗中發抖和痛哭的十四歲男孩。他常說人類的心靈是美麗深邃的風景,我想這就是他的夢都和他本人一樣堅強又善良的原因,也是他總能治愈受傷破損心靈的原因。」
拉基蒂奇的眼睛裏像是扔進了火把般炯炯有神地朝口中那位心理醫生的方向看去,臺下的莫德裏奇甚至恍惚感覺對方在衆多觀衆中準确定位到自己的位置。
「很多年以前他說對我沒有什麽限制,只希望我成為想要成為的樣子,并且能夠在過程中發現屬于自己的快樂與滿足。現在我想對你說,我有了這麽多的夢、也終于成為了理想的人,過得很快樂、很幸福。我一生都會感激你,你是我的旗幟、是我的星星,是人生旅途中最重要的夥伴。你是我永遠的家人、我最好的朋友,你是我今天想要分享的最後的、也是最美的夢,謝謝你,莫德裏奇醫生。」
沉默片刻之後教堂裏開始跳動着零星掌聲,随即越來越響,直至淹沒了伊萬的總結。莫德裏奇隐約聽見他湊近話筒說「這就是我的夢和故事,希望大家都能夢想成真」,可是接下去的掌聲覆蓋了架設話筒與擴音器的最大功率。
喧鬧人群中他顫抖着肩膀将臉埋進掌心,驕傲而酸澀的淚水不斷湧出,又順着臉頰慢慢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