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有些風景,一旦見過就無法忘記
聖誕節前莫德裏奇從印刷精美的卡片裏挑了一張應該不會引起拉基蒂奇反感的風景照,寫上公式化的簡單祝福——伊萬,聖誕快樂——之後連同一大堆寄給家人和朋友的卡片扔進郵箱。
他也和往年一樣親自挑選禮物,并趁着打折季給自己換了一臺新手機。專賣店的小夥子幫他從雲端恢複舊手機數據時不小心清空全部軟件的登錄密碼,莫德裏奇望着他漲得通紅的臉,擺擺手說算了,反正有些軟件現在也用不上。接着他長摁Instagram的紫色圖标,點擊右上角的叉。
莫德裏奇也沒有把拉基蒂奇的號碼錄入新手機的聯系人。那天從餐廳落荒而逃之後伊萬就沒有聯系過他,沒有電話、消息、郵件,甚至沒有社交軟件上的新動态,他就像所有陷入熱戀中的人一樣消失了,當然也有可能因為工作太忙……
莫德裏奇将舊手機和裝有戒指的小盒子塞進書桌抽屜深處。這個聖誕節他沒有值班或者加班,終于抽出完整的時間回了一趟紮達爾的家,兩位臨近六十歲的老人看起來又比上次分別時衰老一些,脊背微微拱起,父親飽受風濕和哮喘折磨,而母親去年則确診糖尿病。他們堅持不讓常年工作繁忙的心理醫生去廚房幫忙,以至于久未回家的人在飯桌上只覺得慚愧,始終垂着眼睛望向深盤裏的番茄雞肉炖菜。
「盧卡好久沒有回家了,今年能看到你真好。」
莫德裏奇微笑着點頭,「我也是。」他給自己舀了一勺裹滿醬汁的土豆和花菜,剛送進嘴裏便嘗出這是自家腌的番茄才能煮出的味道,味覺記憶因為被激活而微微興奮,他望向父母的白發時又只剩下幾不可聞的嘆息,以前最喜愛的濃湯似乎也沒有那麽好喝了。
「盧卡,你總是那麽忙,這次休假不會影響你工作吧?」耳畔的詢問溫和又小心,莫德裏奇仿佛從夢中被驚醒,擡起眼睛笑了笑。
「當然不會。不過我得在新年之前趕回馬德裏——有個病人——」
「沒事,工作比較重要。」這次是父親打斷了他的話。莫德裏奇點點頭,吃掉盤子裏最後一塊蘑菇。「當然,我們還是很希望你經常回來,尤其是你媽媽……上了年紀的人大概都會變成這樣。」
難得放松自己休了個聖誕假的心理醫生回到馬德裏後變得更忙——他和貝爾共同擔任此次的主治醫生,艾麗西亞的情況卻始終起起伏伏,就連最擅長應對青少年的經驗豐富的莫德裏奇也覺得頭痛。
永遠沒有盡頭的工作足夠耗去他的精力。艾麗不是他的第一個病人,當然也不可能是最後一個,他的人生仿佛就是這樣,被無窮無盡的病例和各不相同的病情串聯在一起,從薩格勒布到慕尼黑,然後又是現在的馬德裏。
日子就這樣如同奔騰的流水般一天天逝去,莫德裏奇依舊工作勤勉,幾乎每年都被評為優秀員工。随着年齡增長他的資歷也越來越老,慢慢地成為伯納烏最有盛名的心理咨詢師兼VR場景設計師,許多病人、尤其是遇到麻煩的青春期孩子的焦急家長們,幾乎填滿了這位小個子克羅地亞籍醫生的工作日程。
莫德裏奇又升職加薪了,伯納烏的部門主管為他開出足夠誘人的合同。他的同事不僅沒有嫉妒,反而為他舉辦了盛大的慶祝會。莫德裏奇醫生的人緣向來很好……
莫德裏奇獲得了人生中第一枚西班牙政府頒發榮譽獎章,以紀念他在VR治療領域做出的卓越貢獻。
莫德裏奇受聘成為醫學院榮譽教授,他在發展心理學領域的豐富臨床經驗成為教育的寶藏。多年以來,他培養的碩士生和博士生也走上和他一樣的道路,成為編織夢境、治愈心靈的了不起的治療師。
莫德裏奇醫生退休了,在外界看來,他擁有近乎完美的圓滿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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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遺憾的苦澀滋味。他今年已經八十六歲了,屬于他的未來捉襟見肘。
——這一生,他再也沒能見過伊萬·拉基蒂奇哪怕一面。當年熱情堅定又明亮得像太陽的年輕人像是從未來過這世界一般,永遠地消失了。莫德裏奇不是沒有鼓起勇氣尋找過他——盡管知道這種做法一定會給對方帶來麻煩,可或許是心灰意冷的伊萬改名換姓、抛棄了全部的聯系方式、徹底斷絕掉自己的人生同心理醫生産生關聯的最後一絲可能。當然了,也可能他和他的愛人已經共度了被上帝祝福的幸福美滿的一生,就像他那位監護人曾經熱切期待的那樣。
在人生的盡頭,莫德裏奇開始寫作回憶錄。他這一生不曾娶妻生子,只收養了許多自閉症患兒,又将自己的學生當做親生孩子那樣去愛護。人們在這位優秀的VR心理治療師的人生傳記中看到名為愛情的章節,可那一章只有短短幾個字。
「我曾經短暫擁有過愛情,只是很遺憾,我将它弄丢了。」
療養院的病床上,年邁的、功成名就的莫德裏奇醫生艱難地敲打下這些文字,眼前清晰浮現出伊萬年輕的臉孔。真好,他永遠和五十年前一樣快活和年輕。在莫德裏奇的記憶裏,拉基蒂奇永遠快活、永遠年輕。
「伊萬……」渾濁的淚水湧出眼眶,他聽見撕心裂肺的鈴聲自遠方傳來,似乎撕破了他的耳膜。這是不是人生走到最後的警報聲?又或者是來自死神的最後通牒……他不懼怕死亡,只是覺得遺憾與悔恨。早一點就好了,早一點說出來、早一點直白地面對彼此——是不是他們就能走向與現在完全不同的結局?!
令人渾身發顫的破碎鈴聲還在繼續,莫德裏奇猛然撐開眼皮。渾身都被汗水濕透了,放在胸口的手機正在劇烈顫動,發出刺耳的噪聲,像是一顆瘋狂鼓動的心髒。他擦掉滿臉的淚水,一時間分不清自己位于哪個平行宇宙裏。
「盧卡……我現在在馬德裏,嗯……你能來見我一面嗎?我暫時找不到其他朋友了……」
是略有些沙啞的熟悉聲音,依然年輕的、二十四歲金發青年的聲音……他曾經弄丢了一次,現在失而複得的聲音。
自噩夢中醒轉過來的莫德裏奇止不住渾身顫抖。「伊萬。這麽晚了。」
「嗯,抱歉,我是不是打擾到你?對不起……」
「所以有什麽事?我沒記錯的話你的男朋友——」
伊萬的聲音聽起來委屈得好像下一秒就會哭出來,「盧卡,我現在很不好……」
莫德裏奇做着深呼吸努力平複心情,而電話那頭的人難得地沒有纏着他不放,同樣一聲不吭,似乎只是在默默等待他的最終決定。沉重的呼吸聲起起伏伏,像彼此之間拴着一根看不見的細線,一陣微風就足以将它吞沒、撕碎。莫德裏奇覺得自己愣神很久,最終只扔過去一個詞,「地址。」
此時已經接近淩晨,他驅車前往伊萬所說的診所時又無法控制地慌亂,噩夢與現實疊加在一塊兒,挑戰着近日來連續加班的疲倦心理醫生的極限。莫德裏奇的呼吸變得急促,握緊方向盤的手指微微顫抖,冷汗也一次又一次爬滿後背。不過伊萬還能給他打電話,剛才的聲音雖然帶着哭腔,但聽上去很清醒,應該沒什麽大礙吧……
「你怎麽回事?」他很好地克制住撲上去擁抱對方的沖動……在經歷那個噩夢之後。莫德裏奇不是虔誠信徒,可是當他再次看見金發年輕人時,眼淚幾乎噴出眼眶,複雜的洶湧感受在胸口翻滾個不停,按理說富有經驗的心理醫生應該很擅長分析這些才對,可莫德裏奇知道自己無法做到。
「我——我想我遇到了搶劫犯。」床上的拉基蒂奇垂頭喪氣,似乎根本沒能發現對方壓抑的情緒——也确實,他半邊腦袋纏着紗布,右眼皮腫着,眼眶一片烏紫。「事務所派我來馬德裏跟一個承包商簽合同,結果跟他喝完酒出來就在巷子裏被搶了錢包和手機,剛才還是借護士的電話才聯系上你。」
「搶劫?」莫德裏奇一副「怎麽倒黴事全被你撞上了」的表情,「報警了嗎?」
「還、還沒有……」拉基蒂奇低下頭,仿佛做了錯事的人是自己。「我現在身上沒有現金,沒有銀行卡,也沒有手機……不知道我的保險能不能在馬德裏用,我怕我連醫藥費都付不起——」
「所以就為了這個才叫我來的?」
「盧、盧卡……」
「我會幫你付賬單。不過你男朋友呢?還在巴塞羅那?你告訴他了沒?」莫德裏奇的眉毛糾結成一團,居高臨下打量正在龇牙咧嘴病號的目光也變得越發嚴肅和冰冷。「遇到這種事他怎麽能讓你一個人——」
「他、我……嗯……」
「嗯?」
「我——」
莫德裏奇眯起眼睛仔細觀察面前狼狽不堪的人。和身上的傷相比伊萬臉上的傷還算輕的——襯衣袖子卷到胳膊肘,小臂布滿淤傷,還拉出一條長長的血口子;衣領也被扯開了,鎖骨附近的衣物染上暗色的斑駁血跡。這哪裏是搶劫,簡直像是被什麽人出氣般狠狠暴揍了一頓。
伊萬啊伊萬,在我面前你最好還是別想着說謊。
莫德裏奇放下抱在胸口的胳膊,輕輕坐在床沿,語氣放得和緩。「到底怎麽回事?告訴我。」
「其實我們上個月就分手了。」
淡色的眉毛略微擡高,「為什麽?」
「我可不可以去你家?」伊萬的聲音變得有些甕聲甕氣,他突然伸手抓住莫德裏奇外套下擺,嘴巴緊緊抿住,眼皮卻依然耷拉着不肯看對面的人。
「可以。不過想清楚,你最好跟我說實話。」莫德裏奇終于放輕動作握住對方受傷的手臂拉到眼前檢查,又心疼又氣憤,「怎麽會傷成這樣啊?你最近在幹什麽?是不是被什麽人盯上了……」
「盧卡……我想回家……」拉基蒂奇突然抱緊他的脖子,張着嘴像個孩子似的嗷嗷大哭,眼淚一串串地滾落,又順着臉頰流下。「我好想你,我想回家……」
莫德裏奇慢慢摟住他的後背,順着肩胛骨的形狀輕輕安撫,「好,我們回家。我在這裏,沒事了伊萬。沒事了。」
深夜的街道安靜又空曠,莫德裏奇邊開車邊分神打量副駕駛座位裏的人——拉基蒂奇綁好安全帶後便一直垂着腦袋,眼圈的青紫在昏暗燈光下變成一團黑糊糊的陰影,看起來很是吓人。
他輕輕嘆氣,趁着路口等待紅燈的間隙伸手輕拍伊萬放在膝蓋上的右手手背。「累不累?還疼嗎?再堅持一會兒,很快就到。」
拉基蒂奇沉默地搖搖頭,輕輕勾着他的小指後又将整只手握住。盡管力道極輕,但這次莫德裏奇沒能甩開對方,任由他牽着自己的手輕輕晃動,時不時碰到座位中間的換擋杆。信號燈從紅色跳成綠色,又從綠色跳回紅色……
「我得開車的。」最終他費力地抽回手,重新搭上方向盤邊緣。
後半程更加沉默,因為莫德裏奇也沒再開口詢問。無聲的空氣裏只有昏黃街燈明明滅滅地流過伊萬的側臉,将他面部輪廓照得又模糊又清晰。莫德裏奇沒有感到累或者困、或者其他波動起伏的情緒,一片沉默中他只覺得久違的安寧與平和。
他把車停進車位、架着傷病員的胳膊一步步挪回家裏,又扶他爬上床鋪,詢問餓不餓渴不渴沒有得到回應後擰了條濕毛巾幫渾身狼藉的人擦去臉上和手臂的污跡。
替他脫下被撕扯得不堪的襯衣時伊萬咬着嘴唇轉過臉,毛巾輕輕觸碰遍布淤青的肋間時又發出吃痛的吸氣聲。
「盧卡,謝謝你。」
他搖搖頭,繼續細心擦拭着伊萬身上殘留的血跡。較大的創面都已經做過處理和包紮,好在除了兩根肋骨輕微骨折之外其他都是些皮肉擦傷和挫傷,年輕人回家好好休養一段時間就能恢複,沒什麽大問題——護士這麽跟他說,順便讓神色緊張的看護人去買些消毒的藥膏和藥水。
「對不起……」
莫德裏奇終于停下動作,将毛巾疊好放在床頭櫃上。他坐得湊近點,緊緊盯住那雙灰綠色的眼睛,「告訴我,你沒有做什麽……不好的事情吧?比如——」
他艱難地咽了口唾沫,盡力驅散剛才為他擦身體時腦子裏浮現出的種種可怕揣測——毒品、黑幫,或者其他的犯罪事件。
「什麽?不!當然不會。我只是被搶了錢……」
「你真的被搶劫了?嗯?」莫德裏奇的目光滿是懷疑。從身上的傷看來完全沒有防禦或者抵抗的意圖,這不太符合通常情況下人的本能反應。
「我……他确實搶走了我的手機和錢包……」
「誰?」
「嗯——我沒有看清,太黑了,可是……」
莫德裏奇嘆着氣輕輕揉一把他的短發,「到底怎麽回事啊伊萬?」
「都是我不好……」靠坐着的拉基蒂奇挺直胸口,床頭燈彌散的光線在他眼裏形成晶瑩的光斑。
莫德裏奇想再湊近一點,另一只手無意撐住他的左腿,正打算開口說話的拉基蒂奇表情迅速扭曲。他立刻将手移開,「抱歉,腿上也有傷?我看看。」
「不、不要——」
年長些的醫生以為他這種時候還在自己面前無必要地羞澀,一把摁住床裏的人,沒有廢話地扒下他的長褲——左腿果然也遍布紅腫和傷口,更吸引他注意力的則是大塊變淺了的青黃色斑痕。莫德裏奇只覺得頭腦裏嗡地一聲悶響,像是後腦勺狠狠地挨了一錘。
「盧卡,盧卡……」
他艱難地擠出句子,「這種顏色的淤青可都是舊傷。別告訴我你幾周之前從樓梯滾下來,或者走路沒看清腳下才摔得這麽慘。」
伊萬慌張地扯過毯子試圖蓋住左腿,卻被莫德裏奇一把掀開。掙紮之中他看到大腿內側一個清晰的鞋印形狀……
「他居然對你動手。」莫德裏奇張開嘴巴吸氣,只覺得心髒尖叫着泵出血液,渾身的血都向頭頂沖去,腦動脈被洶湧的血流撞擊得砰砰作響。「他居然敢打你。這是什麽時候?所以你們是因為這個分手的?」
「你聽我說——」
「你還想替他找理由是不是!」
拉基蒂奇拼命搖頭,「不要生氣盧卡,這不是你想的那樣——」
「你怎麽知道我想的是怎樣?這個婊子,賤人。他是故意的,特意挑你受過傷的左腿。」他終于檢查完傷痕累累的拉基蒂奇,只覺得眼前一片空白,從頭到腳開始慢慢發抖。「我要去殺了他。」
他扔下床裏費勁掙紮着坐起來的伊萬,大步走出卧室,沿着走廊跨進漆黑一片的廚房後摸索着撥開櫥櫃的門、自刀架上用力抽出一把幾乎沒使用過的巨大剔骨刀,黑暗中莫德裏奇看見刀刃映出扭曲的表情。他扯着嘴角沖鏡面反射裏的自己笑了一下走出廚房,握着刀的手撐住牆壁,另一只手哆嗦着往腳上套外出的鞋,手指卻又卡在旅游鞋與跟腱之間的空隙裏。
伊萬跌跌撞撞追出來,「盧卡!」
「讓開,我要去殺了他。」
「你要去哪?冷靜點!」
莫德裏奇渾身發抖,連着剔骨刀的刀尖也輕微抖動。「冷靜個屁!你他媽的什麽也不知道!這麽多年別說碰你一下,我連一句重話都舍不得對你說!他怎麽敢打你?他怎麽敢?!你居然也一點不反抗乖乖被揍成這副蠢樣——混蛋,我要先殺了你——」
拉基蒂奇一瘸一拐地撲過來張開胳膊将他摟進懷裏,軟軟的聲音熱乎乎地灌進耳朵,像安慰,也像哀求。「我都告訴你,但是你冷靜點……冷靜點好不好?盧卡……聽我說,其實是我不好——」
「你他媽放手!你們、就是因為有你們這種軟蛋——」莫德裏奇一邊吼一邊單手掐住眼前的脖子,然後丢下兇器在對方胸口又推又扯,伊萬的五官因為疼痛在臉上發生位移,可他手臂上的力道卻沒有絲毫放松。
「——嗚——疼。輕點……輕一點,盧卡……」
「我以為我已經教會你怎麽去愛自己……為什麽——為什麽還是這樣……」莫德裏奇一把抓在他的手腕,嗓音破碎得像是被刀片來回劃拉出血口子,「所以只可能是我的錯了,讓我也去死吧!」
「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麽!聽我說!」
縮在伊萬懷裏他依然頭腦空白,手臂卻無意識地環上對方的腰,将他拽得更近……在伊萬脖頸裏莫德裏奇嗅到醫院的酒精和消毒水氣味,還有他渴望許久的薄荷與檸檬。
拉基蒂奇輕輕揉着他的頭發,聲音重新變得柔和,「盧卡,我很懂得愛自己、愛別人,這些都是你教給我的。我從來沒有放棄過自己,好嗎?」
被伊萬牽回房間的莫德裏奇只覺得渾身無力,軟綿綿的骨頭無法支撐腦袋的重量,過多的腎上腺素依然在血管裏奔流竄動,心髒也依然跳得飛快。「你往那邊去點,我好累。」他像個發完脾氣的孩子一屁股坐在床上,還要求行動不便的人為他騰出空間。
拉基蒂奇愣了愣,随即立刻向裏側挪動,将一半的床鋪分給被極度憤怒抽幹身體,此刻顯得有些疲倦和沮喪的盧卡。
「盧卡……」拉基蒂奇的聲音又軟軟地貼近耳朵,「你聽完不要生氣。」
「我能生什麽氣,我要是那麽容易生氣早就氣死了。」莫德裏奇胡亂抓起床頭的靠枕恨恨地擰動,又将它輕輕丢去砸伊萬沒受傷的那邊胳膊,仿佛在催促他趕緊解釋。
「我們一開始都很好,直到第一次上床……嗯……」
莫德裏奇扭過頭,淺褐色眼珠裏再度積聚起認真的殺意。
伊萬被瞪得抖了一下不過并沒有中斷敘述,「我沒忘記你教我的,我們有用安全套——」
「哦。」這下他幹脆翻了個身,用拱起的後背沖着對方。
「可是、可是那個時候我不小心叫了你的名字。」
伊萬的聲音像是透過胸口傳來,「他當然氣得發瘋,我能理解……他還說那次和你見面就看出來了,說我們根本不像普通的朋友,也不像被收養的孩子和收養人……他說——他罵我很惡心……」
莫德裏奇覺得身下的床墊被人抽走,自己正在從高處墜進地獄。他撲騰四肢想要抓住些什麽,卻立刻被拉基蒂奇抱住肩膀翻轉成面對面側卧的姿勢。
「在那之前我能感到埃爾南多很愛我。可我确實欺騙了他,也騙了自己。」暗淡的光線透過窗簾,灰綠色的眼睛在昏沉月光中略微彎起來,莫德裏奇從沒見過這麽勉強的笑。「那次之後我知道了,我愛的始終只有你一個。之所以答應他是因為我想要試試看,說不定只是喜歡男人……他真的對我很好,我也确實喜歡和他在一起……如果、如果我從來不認識你,我想我真的會愛上他……」
莫德裏奇只覺得呼吸困難,他緊緊抓住伊萬的手,仿佛這是自己與世界之間唯一的聯系。
「可我已經認識了你。你知道這種感覺嗎盧卡?就好像我已經去過最高的山、最藍的海,仰望過最深的宇宙和最亮的星空,我已經見過這個星球上最美最壯觀的景色,怎麽能假裝我從沒見過?我已經遇到最美好最值得愛的獨一無二的人,又怎麽可能說服自己有人能代替他?我已經愛上你,就沒有辦法再忘掉真正的愛到底是什麽感覺,也就沒有辦法随便找一個其他什麽的人裝作我很愛他或者她,這對誰都不公平。所以我真的不怪他,是我不好,我不該欺騙自己。」
伊萬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積蓄的眼淚終于順着眼角流下,「我終于明白了,不是性別的問題,也不是年齡、職業、愛好,或者其他一些別的。跟這些通通沒有關系——我沒法愛上別人的最主要原因在于他們都不是你。無論男人還是女人,他們都不是你。」
拉基蒂奇眼眶染得通紅,笑容卻明亮得像夜裏的太陽。「我知道你是我的監護人。世界上只有一個你,這才是我最大的問題。我想愛的、想要的、想給的就只有你。盧卡,我只愛你。」
事實上莫德裏奇剛才被牽住手不放的時候便預想到伊萬會再度向自己表白心意,可是年輕人的熱切和真誠還是超乎了想象,令大腦再度陷入空白。他說不出其他話,只好先伸手抹去伊萬不斷湧出的淚,「別哭了。」
「對不起,我愛你。」
「你不需要為這個道歉。」
「你生氣了嗎?還會再扔下我一個人跑到我找不到的地方嗎?盧卡,你可以拒絕,我一定會尊重你的想法,但我希望你別躲着我,也不要逃避自己的心。」拉基蒂奇吸了一下鼻子,聲音顫抖可是語氣堅決,「你知道嗎,我也是很怕的……自從你回到我身邊我每天都又高興又怕。我怕離你太近讓你讨厭,又怕離你太遠被你忘記。我怕你拒絕我,也怕你消失不見。盧卡,我小時候特別想快點長大,因為長大了才有資格站在你身邊。但是等到真的變成大人——就開始害怕了,就再也不敢像以前那樣不考慮任何後果地說我愛你……做大人雖然不怎麽會痛或者受傷難過,可是好像每天都在擔心受怕、很難快樂了……」
「你明明——明明剛才說了那麽多。」莫德裏奇局促地低頭,手指小心按上對方的肩膀。
「對啊,我怕得要命但還是給你打了電話。本來不敢找你、也不敢見你,可是我不想就這樣錯過,不想以後快要老死在病床上還在後悔地想着如果當年我給你打了電話,是不是有可能變成不一樣的結局。我想勇敢一點,我不想——不想留下遺憾。這個世界上遺憾的事情這麽多,我不要它再發生在我們之間。我現在見到你、也對你說出我的心情和感覺,已經不會遺憾了。」拉基蒂奇一口氣說完,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捂住嘴。「抱歉,我是不是又說了幼稚的話,我又只顧着自己……」
噩夢的餘韻向他撲來,另一個平行時空裏長達五十年的巨大遺憾令莫德裏奇忍不住再次渾身顫抖,他看見自己枯瘦的手指和努力敲打出的關于愛情的貧瘠文字,耳畔又回蕩着幾乎撕碎一切的刺耳鈴聲。發着抖的手指沿着頸側一路向上,最終伸進毛茸茸的短發裏輕輕撫摸,「怎麽會,你沒有。你不是孩子了,我知道的……」
「盧卡,我希望你明白——我不是在要求你怎樣,你也千萬不用勉強自己,無論你的決定是什麽我都願意接受,好嗎?」
「我——」他張開嘴,卻遲遲不能發出聲音。
「啊,抱歉,我不該這麽急着逼問你。沒關系的,我可以等。我只希望你的選擇讓你快樂、以後也不會後悔,不會感到遺憾。盧卡,我希望你過得好,希望你快樂。」
「伊萬……」
聽到莫德裏奇的聲音嘆氣般地念着自己的名字,拉基蒂奇突然又開始小聲抽泣。「如果我的心是一本書,現在已經全部打開給你看了,就算你真的不愛我也別走好嗎?也別讨厭我。」
他張開胳膊用力抱住肩膀正在輕微聳動的人,令伊萬的臉貼近自己胸口。「別傻了,我怎麽會讨厭你……不要整天亂想這些沒用的事。」
「什麽叫沒用?我每天都在想你。」
莫得裏奇早該知道他在表露心意這方面永遠也沒法超過直白的伊萬。「我不走,哪裏也不去,所以別哭了。」
「……其實那天晚上看到你的樣子我就有點明白了,我覺得我對不起他,也對不起你。這段時間我過得很不好,我很想你。你呢?你也想我嗎?」毛茸茸的腦袋抵着他胸口動了動,然後慢慢擡起來望向莫德裏奇,眼眶裏轉動着一層閃閃發亮的淚膜……
他無處可逃,也實在太累了無力再逃,終于揉着伊萬的頭發閉上眼睛,呼喊對方好聽的斯拉夫語名字時帶了點淺淺的甜味鼻音。莫德裏奇覺得自己等待很久才等到第一枚落在左邊臉頰的吻,他忽然想起教科書上列舉的關于人類感知的覺察阈值——
視覺感覺的最小阈值近似事件是晴朗黑夜中30英裏處看到的一根燃燒的蠟燭,聽覺阈值是安靜條件下20英尺外手表的滴答聲,味覺是一茶匙糖溶于2加侖水中,嗅覺則是一滴香水擴散到三室一套的整個空間。
如果他沒有記錯,人類能夠覺察到最輕微的觸覺感覺應該是一片蜜蜂的翅膀從1厘米高處落在你的面頰。
一片纖細的透明羽翅在安靜的月光下慢悠悠地旋轉和降落,從左邊臉頰輕輕掃過後又停留在眉心,吻過他的睫毛再來到鼻梁,然後落在鼻尖。莫德裏奇覺得有些癢,搖着頭想要甩開鼻子上的小飛蟲,可它靈巧閃避後穩穩停上嘴唇。
他猛地睜開眼睛,雙手抵住伊萬的肩。灰綠色眼睛裏的柔情眼看着化為濃濃的委屈,道歉也脫口而出,「對不起。」
莫德裏奇搖搖頭,「你沒做錯什麽。」
「你還覺得惡心嗎……」
「怎麽會。」
「那喜歡嗎?」
「……」
「你又生氣了?」摟住他的胳膊動了動,稍微收緊力度。
「不,我沒有。」
「那是不是在害怕?你在發抖……」
事實上莫德裏奇只覺得疲倦,沉進伊萬含有檸檬與薄荷氣息的溫暖懷抱時大腦深處所有收緊的弦、所有崩到極限的發條都盡數切斷。
「你之前也是這樣吻他的嗎?」他把頭埋在伊萬的頸窩嘆氣,鼻尖擦過脖子下方的薄薄皮膚。
拉基蒂奇愣住了,莫德裏奇感到不滿意般從鼻腔裏發出哼聲,雙手也威脅地圈在頸側逐漸施力,聽到伊萬的咳嗽聲才慢慢放開。
「盧卡,你是在嫉妒嗎……」箍在年長者腰側的力道又收緊了些,這回微微發顫的人換成更年輕的一方。
莫德裏奇搖搖頭,掰開腰部的鉗制後摟着他的脖子尋找記憶中的柔軟嘴唇。他帶着驚人的力道撞上目标又往裏死命地碾壓,像是把自己當做炮彈而對方是他的轟炸目标般毫不溫柔,拉基蒂奇略微向後縮起身子,不過很快被扳着腦袋強迫繼續這個緊貼雙唇的吻。
等莫德裏奇發洩完怒火之後再度睜開眼睛看到愛哭的小孩又在默默哭泣,面頰布滿亮晶晶的淚痕。這時莫德裏奇已經精疲力盡,只想縮在對方懷中沉進睡夢……他最後一次擡手摸了摸伊萬的臉,「傻小孩,不要哭。你早就是成年人了……別哭了。」
拉基蒂奇再次将他圈進懷裏,還吸了兩下鼻子,「可是盧卡,你以前跟我說過哭不是丢臉,不用感到羞恥。它是正常的情感流露,這和年齡性別都沒關系,所以我們不應該壓抑它。」
莫德裏奇覺得他很煩,可又找不出反駁的理由。「我很累,我現在要睡覺。」他掙紮兩下想要翻個身,卻被伊萬的力道稍稍壓住,也沒力氣胡亂扭動着抗議了,只好乖乖任由對方再次用手臂纏住自己的腰。
迷迷糊糊掉進睡夢之前莫德裏奇知道他們貼着彼此的嘴唇又吻了一次,比之前的輕觸和洩憤更漫長也更溫和。下一秒他便在熱水浴般暖洋洋的輕吻中睡着,并且做了一個陽光下奔跑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