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美麗的心
在莫德裏奇不容任何反對意見的堅持下拉基蒂奇最終去警察局報了警，只說自己被搶了錢包，接待的小警員詢問是否看清對方長相的時候搖頭否認，說當時太黑，他又被一拳打在眼睛上。
莫德裏奇當晚下班回家看到拉基蒂奇正在慢吞吞整理客房的床鋪，餐桌上也已經放好兩人份的餐具。他脫了外套走去詢問對方是否乖乖聽話去報警，又在得知并沒有指認前男友時向伊萬投去殺人的目光。
拉基蒂奇大概是怕他又沖進廚房拿刀比劃，趕緊堵在房間門口，「我不能這麽做。太暗了，我也沒法百分百确認就是他。」
「除了他還會有誰。」莫德裏奇小聲嘟囔，語氣裏還能聽出咬着後槽牙的意味。
「盧卡……這事已經過去了。都過去了。」
「不，你們那麽熟，他也知道你的家和公司在哪兒。萬一以後再對你做出這種事——」
拉基蒂奇抿着嘴認真思考片刻，「埃爾南多不是這麽壞的人。他只是有點沖動，我知道他真的很傷心……」
「你到現在還認為他很愛你嗎？真這樣的話是不會對你動手的！」
「嗯，我明白。我會找他好好聊聊，向他道歉、也告訴他不該這樣對我。這不是什麽解決不了的事。」伊萬又露出了莫德裏奇所熟悉的明亮笑容，「盧卡，謝謝你關心我。」
「你好點了沒？醫生說最好躺在床上休息。」他這才想起比起那個讓他耿耿于懷的施暴者，眼前的病人才是更值得關心的對象。
「血倒是沒再流了，我換了胳膊上的藥，看起來也沒有發炎。但是骨頭還是很疼，一吸氣就疼——」
莫德裏奇想罵他活該，可最終還是走上前掀開伊萬的帽衫和T恤觀察他肋間的大片淤青。「都是皮外傷，肋骨骨折也只能等它自己恢複。你最近多躺着吧，別亂跑亂動。」
「你說話怎麽和診所裏的醫生似的……」
「我本來就是醫生，只不過不是外科的。」莫德裏奇揮揮手想從伊萬身邊擠過去，卻被他一把抓住手腕。
「可還是很疼嘛……盧卡……」拉基蒂奇發出誇張吸氣的聲音，哀求般拽着他的手來回晃動，眼睛裏的笑容卻滿得快要溢出來了。
莫德裏奇又開始覺得頭痛，他上一天的班已經累得不行……「和公司請過假了？」他安慰地用沒被抓住的那只手拍了拍伊萬的後背，卻立刻被順勢攬進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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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因為是出差期間受的傷，所以他們同意我休病假。醫藥費也可以解決。」拉基蒂奇将下巴擱在對方肩膀上，帶有笑意的句子像暖風般湧進耳道，「我還跟他們說我想留在馬德裏住一陣子，反正也是要見承包商的。」
莫德裏奇覺得呼吸有些困難，伸手打算推開，抵着他的胸口剛開始用力就想起折斷的肋骨，只好在鼻子裏哼了兩聲之後安靜下來。
「可以嗎盧卡？我可不可以住在家裏？」伊萬開始摟着他的脖子，撒嬌似的用下巴來回磨蹭他的肩膀。
「你都把房間收拾好了，我怎麽可能再趕你出去？」莫德裏奇又拍了拍他的後背，「還有行李在旅店吧？過兩天開車替你去取。」
拉基蒂奇終于直起身子，眼睛裏跳動的光比任何一次都快活和明亮，一閃一閃地像夜裏的星星，「盧卡——我今晚做了飯——」
莫德裏奇感到疲倦似的輕輕閉上眼睛，向伊萬懷裏更緊地靠過去。
「你怎麽了？生病了？哪裏覺得難受嗎？」
他摁住快要跳起來的伊萬，「不，我很好，只是稍微有點累，也有點餓。」莫德裏奇終于輕輕掙脫他的擁抱，「你在煮什麽？很香。我真的餓了。」
等他沖完澡、換上舒适的家居服和棉拖鞋之後擦着頭發走向餐桌，看見平底鍋被整個兒端了上來，濃濃的番茄味拍打着他的嗅覺受體細胞。莫德裏奇好奇地去掀鍋蓋手指卻被狠狠燙了一下，他發出低聲驚叫将蓋子甩到一邊，皺着眉觀察冒出紅痕的手指頭。拉基蒂奇在廚房裏聽見動靜，慌慌張張拽着他去水槽邊用冷水沖洗手指。
「那個焗飯剛從烤箱裏拿出來，我忘記告訴你鍋蓋很燙了……」伊萬握着他的手指放在水龍頭的流水下面降溫，顯得有些沮喪。
「沒事，只是被燙了一下，肯定比你的骨折好得快。」莫德裏奇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卻被對方使了點勁壓住。
「起水泡會很麻煩的。」又過了五分鐘伊萬才松開他，跑去拿來幹淨的毛巾替他擦幹手上的水。雖然重新坐回餐桌旁邊時番茄海鮮焗飯已經稍微有些涼了，但對于莫德裏奇來說依然是為數不多可以在家裏品嘗到的美食。
「我覺得蘑菇的味道很好。」他又咽下一口混合着番茄與芝士香味的米飯，忍不住對伊萬的手藝發表評論。
「嗯，我知道你喜歡蘑菇，還有魚和白蘆筍。但是你不愛小茴香對吧？咖啡裏加肉桂你倒是不讨厭。」拉基蒂奇嘴裏塞着米飯還沒忘記準确指出盧卡對食物的偏好，莫德裏奇只覺得耳朵尖開始發熱。
伊萬不知道故意的還是完全沒在意年長者的表情，依然興致勃勃地列舉着莫德裏奇口味上的小癖好，「你不怎麽吃玉米味的東西，也從來不吃那種蝴蝶形狀的通心粉，所以總是買番茄pasta醬配直面。對了，你也喜歡生菜和卷心菜，胡蘿蔔只願意吃熟的……你還喜歡撒了羅勒碎的芝士，擠上檸檬汁的烤鳕魚，喜歡草莓味甜筒和塗了榛子醬的烤吐司……」
「不要說了，好好吃飯。」莫德裏奇只覺得整張臉都開始變熱，慌忙埋頭在敞口盤裏專心對付米飯。下一秒，他放在桌面上正在冰敷的左手被對面的人輕輕握住，莫德裏奇已經默認這種親昵的舉動，不再試圖掙紮着甩開。
「吃完冰箱裏的pasta醬以後就不要買了。」拉基蒂奇牽着他的手慢慢說，「這種東西又沒有營養又不好吃……好不好？想吃什麽我給你做。」
後來莫德裏奇在去旅店取行李的路上也一直拉着伊萬的手。那天他們遇上嚴重的交通堵塞，一刻鐘後才聽說前面有幾輛車連續追尾，事故幾乎占去道路一大半的空間。副駕駛裏的人一開始因為不明原因的堵車顯得有些困惑，聽到緣由後抖了下身子不再說話。莫德裏奇看着前方車輛排成的長隊毫無動靜，幹脆拔出鑰匙熄火，然後拉過拉基蒂奇放在膝蓋上的手用力地十指相扣，直至街道恢複通暢後才松開。
停車等紅燈的間隙中伊萬也要伸手勾着駕駛員的小指來回晃悠，或者周末下午窩在沙發裏看電影時用毛茸茸的短發去蹭莫德裏奇的胳膊。醫生的話總是沒錯，對于新陳代謝旺盛的年輕人來說這種看上去駭人的皮外傷其實沒什麽大問題，有問題的是那個不怎麽安分的人——拉基蒂奇一周之後就不再嗷嗷喊疼，同時也不肯老老實實呆在家裏休養他的肋骨，甚至嫌醫生囑咐用來固定胸廓的胸帶勒得難受、悄悄解開藏在床墊下面，被周末在家搞衛生的盧卡發現之後毫不留情地訓斥。
這樣的朝夕相處中莫德裏奇偶爾産生時光倒流的錯覺，好像伊萬還是中學生，而自己也依然是個全職的心理醫生，薩格勒布那間狹小公寓裏他們擠在廚房研究菜譜，或者周末夜晚看一場足球賽。只是那時候伊萬還不會做甜點，也不會動不動把他拉進懷裏抱着，口吻甜蜜地抱怨翻身時肋骨還是疼、身上的淤青到底要多久才能消失；不會看電視時裝作睡着，把腦袋枕在他的腿上，也不會說完晚安後還要戀戀不舍地摟着他吻他的額頭。莫德裏奇偶爾聽見拉基蒂奇接工作電話時精明幹練的語氣覺得他早就是個成熟穩重的男人了，有時候又覺得他笑起來的模樣還是記憶中從來沒有變過的少年。
拉基蒂奇熱情堅定的表白在耳邊轟轟作響得像碾過枕骨的列車，可是伊萬到底對他意味着什麽、他們之間應該是怎樣的關系和距離，莫德裏奇現在不願意、也不能夠仔細去想，就像在惴惴不安等待命運的人面前他認真思考之後做出的回答——「伊萬，我需要一點時間，請你給我一點時間。」
通過邏輯無法理順的思路在感知層面卻清晰得像高倍顯微鏡下無處可逃的細胞切片——莫德裏奇知道自己已經很久沒有這麽放松了，哪怕是去超市采購或者切開甜點這種灰蒙蒙日常生活裏不帶任何感情傾向的瑣碎小事，也因為身邊有伊萬的存在而染上斑斓的顏色。
四月的第一個周末拉基蒂奇說好久沒做甜點，冰箱裏也沒剩下多少可供他發揮的食材，于是拉着下班回家的盧卡趕在周五晚上跑去附近的連鎖超市。莫德裏奇只覺得走在超市裏被明顯看着更年輕的伊萬牢牢牽着手有點羞恥，可掙紮兩下沒能掙脫，也就只好任由對方去了。
「盧卡，我很喜歡這樣，感覺我們是真正的家人。你呢？」
莫德裏奇不想接話，嘟囔着今天的草莓不錯，選了兩盒放進推車。
在冷藏櫃臺附近拉基蒂奇認真挑選他需要的奶油和乳酪，裹在各種彩色包裝袋裏的乳制品被他拿起又放下，另一只手也始終沒有放開盧卡。莫德裏奇感覺自己成了他身上的一個挂件，儲藏新鮮乳制品的區域冷氣又很足，終于忍不住開始揮着手試圖甩開對方。
「還有完沒完，放開我——」
「啊？」
「這看着不都一樣嗎？有什麽區別？快點買，我想回家。」
「盧卡，你不開心嗎？累了？」拉基蒂奇立刻丢下正在仔細研究産地的乳酪，用兩只手将對方的手包進手心。
莫德裏奇別過視線猛地抽出自己的手，然後開始推着伊萬的後背。「不分頭買的話太慢了……」
「可是我想和你一起嘛，我想和你一起選牛奶的牌子，商量下周是吃雞肉還是三文魚，或者牙膏要不要換一種水果味。我一直想和你一起逛超市，小時候就這樣想了，可你總說我們分頭去買……」
「……」
拉基蒂奇笑着扣住他的手放在胸前，「盧卡，我還有很多想和你一起做的事、想為你做的事，真的很多。所以請你也給我時間，給我很長很長的時間，和很多很多的機會。好嗎？」
莫德裏奇覺得站在超市的櫃臺前被如此熱烈地表白很是尴尬，沒被抓着的那只手開始不管不顧地掐着伊萬的肩膀輕輕晃動。「我累死了，你在家玩了一天，我可是上了一天的班——」
于是拉基蒂奇真的不再纏着他告白，牽着盧卡的手迅速挑好自己需要的東西。
第二天是周六，莫德裏奇知道了伊萬口中「很多想要為你做的事」其中的一件。
「盧卡，我們認識十二年了。」拉基蒂奇的目光越過桌子上的甜點，認真地望向他的眼睛。「在倫敦、研究所附近的咖啡店。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你。」
莫德裏奇點點頭，「我記得。」
「而且差不多也是四月份。你讀碩士是春季入學的，那天我去給爸爸送他落在家裏的U盤——」
「我都記得。你到底為什麽會把我認成女孩？」莫德裏奇露出懷念的笑容。
「我沒說過嗎？那時你的頭發比現在更長。」伊萬隔着桌子伸手輕輕撫摸他的頭發，又幫他将一縷金發順到耳後。「我那會兒也特別羨慕有姐姐的人。德揚真的煩死了，明明比我大那麽多還要捉弄我。」
「他其實很喜歡你的。」
「我知道。」拉基蒂奇稍微垂下頭，手掌穿過盧卡半長的金發又貼上他的側臉，「可我還是想有個金發的、溫柔的姐姐。然後我看見了你，背對咖啡店的門口坐着……」
莫德裏奇輕輕笑了下，稍微轉過臉，用左側的腦袋蹭着對方寬大又溫暖的掌心。「我們認識已經這麽久了。」他不動聲色地捉住對方開始描摹自己耳廓軟骨的手指，将它們小心地握進手裏。
「盧卡，你還記得你和我說的第一句話嗎？」
第一句話？莫德裏奇忍不住擰起眉毛。他的确記得伊萬圓鼓鼓漲紅的臉，也記得他短短的淺金色短發和充滿稚氣的童聲——伊萬那年剛過了十二歲生日，還沒經歷男孩子的變聲期……可是他們之間的第一句話——
「你說，真高興認識你伊萬，雖然我并不是女士。」桌子對面的拉基蒂奇咧着嘴笑了，灰綠色的眼睛彎成兩枚迷人的圓弧。「我也真高興認識你。我的名字是伊萬，伊萬拉基蒂奇。我很喜歡你，我希望你是我的家人。」
莫德裏奇垂下眼睛盯着他們之間的慕斯蛋糕，雖然棱角分明有模有樣，但白色的表面除了一些水果粒之外沒有太多裝飾，簡直像個過分樸素的半成品。在伊萬的催促下他拿起浸過熱水的刀，小心翼翼地切開才發現內裏美麗的夾層——慕斯之中穿插着粉白的桃肉、鮮紅的草莓碎、深梅子色的覆盆子凝膠，最下面是厚厚一層淺橘的樹莓……
「真漂亮。」莫德裏奇發出由衷的贊嘆，忍不住湊近一點仔細打量，「伊萬，你真的太厲害了。」
「沒什麽，這是我認識的一家甜品店老板教我的做法，去年幫他拍了一套宣傳圖，還得了廣告創意獎呢。」伊萬終于放開他的手，給自己也切下一小塊，「不難，只是稍微有些麻煩。」
莫德裏奇将混合着各種漿果的慕斯塊送進嘴裏，酸酸甜甜的滋味仿佛在他的味蕾上尖叫着炸開。
「喜歡嗎？要不要配點喝的？我不确定你想要茶還是咖啡，所以沒有提前煮。」
「不用了，這樣就很好。謝謝你……」
「不用謝啊盧卡，我知道你喜歡吃甜點，你差不多是我見過的成年人裏最喜歡吃甜食的了。雖然有些女同事也很喜歡，但她們不太會像你這樣連給小孩子準備的南瓜布丁和冰淇淋球也忍不住要試試看……」
莫德裏奇将藍莓和草莓碎一粒粒戳在甜品叉的尖頭上。「嗯……我确實喜歡吃甜的東西。可能是因為……」
「嗯？」拉基蒂奇揚起臉，表情認真地盯着他不放。
「我小時候就很愛吃甜的——畢竟是小孩子嘛。但那個時候……不像現在，無論你想吃什麽随便走進一家餐廳或者超市就可以了。」莫德裏奇無意識地撥弄着碟子裏散亂的水果塊，目光因為思索往事顯得有些空洞。「我第一次吃到冰淇淋大概是四歲或五歲的夏天吧，和妹妹分着吃完了一盒草莓味的冰淇淋球。沒多久人民軍就打過來了，全家人都搬到紮達爾，父母那時候很忙，幾乎沒空和我們在一起。戰争結束之後我才第二次吃到真正的甜點，那時我已經在上中學。」莫德裏奇停頓兩秒後再度開口，盡量做出輕松的語氣，「唔——心理學上有種說法是因為童年時的欲望沒有得到滿足，所以長大了就要補償回來。」
拉基蒂奇停下動作，灰綠色的眼睛睜得很大。「那你——還有什麽願望沒有滿足嗎？」
「嗯？」
「比如、比如喜歡吃甜的東西。我可以學着做，那些實在做不出來的就陪你去店裏買。」拉基蒂奇撓着頭，「除了這個還有別的嗎盧卡？」
莫德裏奇聳着肩膀，将桃子和草莓一道塞進嘴裏，「謝謝你的關心，不過我沒那麽脆弱。戰争早就結束了。」
「我知道，我只是想讓你開心一點。我從來沒聽你說過以前的事，如果可以的話真希望能讓小時候的你也開心一點……」
他不由得擡高眉毛，放下叉子拍拍對方的手背。「怎麽了？別露出這種表情。我挺好的，真的。」
拉基蒂奇隔着桌子一把抓住他的手，毫不猶豫地緊緊扣住，灰綠色的眼睛裏滿是溫柔的遺憾。「要是我能認識小時候的你就好了，我一定會好好保護他，不讓他難過。」
「在說什麽傻話。」
「對不起……你會不會覺得我很幼稚……」
莫德裏奇遲疑片刻後輕輕搖頭。「怎麽會。謝謝你伊萬，請我吃這麽棒的點心——」
「你喜歡嗎？」
「當然。」
「說起來這個甜點的名字還是我取的呢！」剛才還顯得稍微有些沮喪的伊萬突然又有了精神，腦袋高高揚起。
「哦？所以它叫什麽？」
扣着他的手指又緊了緊，「它讓我想起你。看上去很簡單很普通，可是內心比誰都要美麗和溫柔……」
莫德裏奇不贊同地吸氣，不過還是順着對方的意思逗他，「噢——你最好別告訴我巴塞羅那的某個甜品店裏正在出售一款叫做盧卡莫德裏奇的水果慕斯——」
「什麽？才不會呢！」拉基蒂奇不滿地瞪着眼睛，「真是的，你也太不浪漫了。」
莫德裏奇差點兒笑出聲。「好啦好啦，你說。」
伊萬抓起他的手貼上嘴唇，在盧卡本能地抽回手指之前完成了這個飛快的輕吻。「它叫做——美麗的心。就像你一樣，盧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