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愛與理想

莫德裏奇走進病房之後沖艾麗的父母微微點頭,然後俯身望向她的眼睛——女孩的瞳孔是漂亮的深褐色,此刻正跳躍着閃爍的光斑。

「覺得好些了嗎?」

「嗯,謝謝你,莫德裏奇醫生。」

他咬着下唇搖頭,「對不起……」

「您已經道歉好多次了。」

「我應該早點發現的。」他的手指在看不見的地方握成一團,「我是你的主治醫生,這些都該是我擅長的事——我早該發現是程序出了問題。」

……

這起嚴重的醫療事故——最終被判定為謀殺未遂——之後警察們一開始也沒能找到指向某個人的線索。伯納烏的器材和設備幾乎被他們翻了個底朝天,所有參與治療的人員的電子産品也被調查了所有有可能成為疑點的數據交換,可看起來并沒有醫生或者程序技術人員惡意破壞治療過程。

結果電話從意想不到的地方打來,莫德裏奇那會兒和伊萬正在同律師讨論這起古怪的謀殺,漫不經心地按下接聽鍵之後便聽到曼朱基齊的聲音。

「嗨盧卡!」

「馬裏奧?」他很快聽出對方的聲音,還沒來得及表示驚喜就被打斷——對方聽起來沒有說廢話開場白的意思,「你怎樣了?我們這兒也在查器材,我想很快就會公布結果了。聽蘇巴西奇說——」

「什麽?等等,你們那——我是說安聯——」莫德裏奇感到呼吸不暢,沒握着手機的那只手無意識地攥緊剛才揉皺的文件。伊萬趕緊拍拍他的手背,用手心的溫度安撫此刻精神明顯變得緊繃的人。

曼朱基齊壓低聲音像是在耳邊竊竊私語。「暫時沒遇上你那樣的倒黴事,不過伯納烏的消息早就傳過來了,雖然不太清楚具體狀況——大家最近說的全是這事。」他頓了頓,「你猜怎麽?德國警方三天前定位到了那個境外地址!」

莫德裏奇看了看桌邊兩個人一動不動盯着自己的目光,索性将手機從耳邊拿下調成揚聲器模式,「你說。」

「那玩意太他媽專業了,我不是學這個的。」曼朱基齊渾然不知自己粗着嗓子的聲音正響徹客廳,「的确是從網絡入侵,和你們無關。那個叫什麽——嗯——」

「你說黑客?就像病毒攻擊計算機那樣?」拉基蒂奇忍不住插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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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伊萬也在?啊對,反正差不多就是這樣。據說已經查到他們的原始服務器還是什麽的。」曼朱基齊吸了口氣,語調忽然上揚變得憤怒,「真該死!不知道是什麽瘋子和混球,只敢躲在電腦後面搞這些鬼把戲,誘導自殺——呸,居然還他媽盯上了VR治療——」

莫德裏奇在對方夾雜着咒罵的混亂敘述中總算稍微理清了頭緒,「馬裏奧,你是說德國警方已經确定這不是我們自己人幹的。」

「我聽說是這樣,是黑客。該死的聯網——我就知道——」

「可這不對。你知道模拟系統只能用我們的內部賬號登錄,他們怎麽能這麽輕松就破解密碼?」

「那可是黑客啊!你覺得他們還要密碼?」

莫德裏奇略微垂下腦袋望向散落桌面的文件,「可是……真的會這麽簡單?」

「還不知道,看看警察最後怎麽說吧。不過我覺得就是這樣了——自殺游戲的幕後策劃者不過瘾,盯上了心理醫生的器材。一幫雜種!」

他的指甲幾乎刺進手心。

這的确是非常驚悚和奇特的誘導他人自殺的方法。VR模拟治療雖然還不太普及,但近年來在以安聯為首的大型醫療器械廠的努力下也變得越來越受歡迎,特別是年紀小的孩子或青少年,全方位的環境沉入能幫助他們迅速建立和心理咨詢師的良好關系。莫德裏奇從沒想過一直以來自己熟悉和信賴的VR治療也能變成殺人的道具……可作惡者的目的——

「我倒覺得如果我花費這麽多精力和時間做這種事,肯定會有更有意義的目的,而不是這種——無差別殺人。」

「我的天,你是打算把那些瘋子當做你的病人、分析他們的心理動機嗎?」

莫德裏奇又望向伊萬,正好對上後者關切的目光。

他搖搖頭,将未說出口的推測咽回肚子裏。在任何事情上都習慣運用共情能力的心理醫生早有了模模糊糊的感覺,與其說VR治療是幕後兇手的手段,不如說更像是目的……

「算了。我只是在想VR治療這種方式是不是行不通了,你明白的,出了這麽大的事,加上不負責任的新聞、可能還有什麽我們不知道的內幕——」他艱難地張開嘴,卻沒能把句子說完。拉基蒂奇再次伸手過來安撫他的手背,盡可能地張開手指将盧卡的手攏進自己的手心。莫德裏奇想起律師還在,電話那頭的曼朱基奇也還大着嗓門說個不停,于是忍不住輕微地掙紮,拉基蒂奇也就沒再堅持地放了手。

「我想這倒不至于,不過那個該死的聯網功能多半要取消了吧。」曼朱基奇拖長了聲音,嘴裏還在小聲嘀咕植入自殺指令到底是怎麽做到的。

盡管看上去主治醫師不需要直接為這次意外的醫療事件負責,拉基蒂奇聯系的那位身價不菲的律師還是以絕對對得起所付薪水的态度做好了全部的材料整理,并且詳細向兩人解說了依據目前他們所掌握的證據,哪怕公訴方對伯納烏或是莫德裏奇本人提起訴訟,也沒法形成完整的證據鏈指向這起謀殺與醫生本人直接相關。

「可是我實在不明白那些所謂的誘導性場景和指令是怎麽騙過我的……就算是黑客,他怎麽會對我們的系統那麽熟?!我覺得這件事絕不是看上去那麽簡單。」他當然仔細地詢問了和他關系不錯的技術人員,從依然耿耿于懷的拉莫斯到對此事諱莫如深的蘇巴西奇,可是他們并沒有接觸到直接證據,也就無法判斷對方到底是修改了系統參數還是環境設置,甚至也有可能直接覆蓋了傳感器的感覺傳導信號……

「莫德裏奇醫生,技術細節不是我們的重點。但是如果您一定想知道為什麽……」對面的律師手指無意識地敲打桌面,「慕尼黑警方裏也算是有我的熟人,我可以幫您打聽看看他們都在安聯的總機裏查出些什麽。這不難。」

心理醫生摸着下巴新生的胡茬緩緩點頭,「我真的應該早些發現。如果我能早點意識到是程序本身出了問題——就不會發生那麽糟糕的事了……」

「我聽說您的病人現在恢複得挺好,我也見過她的家人,他們看起來沒有責怪您的意思——當然,如果他們表現出不滿我也一定可以談好,所以這一點您也不用過于擔心。」

莫德裏奇想說他擔心的并不是這個,可稍一思索又作罷——對方是用手術刀般的目光将一切利益和博弈看得通透的律師,而不是深刻了解自己、理解自己的伊萬。

他習慣性地轉過臉望向拉基蒂奇喜歡坐的那張椅子卻只看見空蕩的椅背。年輕的建築師昨天剛剛離開,滿臉委屈和不舍地站在家門口摟着莫德裏奇的脖子不肯放手,半是撒嬌半是擔憂地說盧卡你真的沒事了吧,如果還有什麽問題一定要跟我說,別吃安眠藥了對身體不好,要不我辭職在馬德裏找個新工作,我是真的想陪在你身邊。他越說越急切,直至聲音裏帶上輕微哭腔。莫德裏奇也忍不住環着他的腰一下一下安撫堅實的後背和流暢的腰線,語氣放得輕柔,「伊萬,我不會有事的,謝謝你。」

「你要跟我說的就只有這個嗎……」

拉基蒂奇的聲音聽起來難過又不安,被緊緊擁在懷中的人想取笑他,可自己最終也戀戀不舍地靠在對方胸前輕微地哽咽,「等這事結束了我去找你好不好?我想試試你說過的那種甜點,還想去看夏天的聖家族大教堂。嗯,我想巴塞羅那也有很多我沒去過的美術館——」莫德裏奇的聲音裏帶上一點鼻音,他不由得深吸一口氣試圖維持在對方面前一直以來的成熟和理性,「在這之前我會一直想念你。」

「盧卡——嗚……」伊萬像是被豪豬紮到屁股般跳起來,又被莫德裏奇牢牢地按住肩膀。

「我一直很想你,」他聽見自己流暢的沒有任何停頓的聲音,仿佛這些話已經在心中打了無數次腹稿。「你不在身邊的時候……我都會很想念你,伊萬。」

「那我不走了,留下來陪你好嗎——」

莫德裏奇盯着他笑了,眼周一圈紅色還沒消失。「別說傻話。」

伊萬收緊懷抱,這次他沒征求對方的意見直接吻上去,莫德裏奇默許地閉上眼睛。随着交纏在一塊兒的親吻越發深入他感到輕微窒息,插在伊萬短發裏的手指也開始痙攣……

拉基蒂奇剛離開家門他的手機就震動個不停,一會兒是夾雜着哭唧唧表情和粉紅色小愛心的短信,一會兒又是停機坪的照片。莫德裏奇正在手忙腳亂地點擊屏幕又被伊萬打來的電話打斷——「盧卡,飛機要起飛了。我會給你電話的,好嗎?」

拉基蒂奇果然沒有食言。莫德裏奇每天都能接到他的電話,詢問警方正在調查的案件進展,律師有沒有獲得新情報。

他一言不發地聽完了莫德裏奇簡單的總結——沉默的時間過于漫長以至于很不符合伊萬的風格——之後,終于慢慢再度開口。「盧卡,你不要難過。」

「嗯?不會,我沒事的。聽警察說——」

「我知道,那個律師很厲害,我不是在擔心這個。我指的是你,你千萬不要自責。」

這回沉默的人成了莫德裏奇。

「艾麗西亞沒事了真好,你不用再想如果早點發現不對勁就好了,不要對自己——那麽苛刻和嚴厲……」伊萬的聲音好像就貼在耳朵邊上,卻不再是莫德裏奇習慣的軟軟撒嬌口吻,「就像我之前說的,生活裏可以遺憾和悔恨的事情太多太多了,你沒法每一件都做到完美,更何況這根本不是你的錯。」

「可我是和VR設備打了這麽多年交道的心理醫生,應該早點——」

「這件事你已經做到了最好。你應該好好地被愛、被珍惜,應該得到尊重。」拉基蒂奇的聲音聽起來不知道是在笑還是哭。「盧卡,你應該多愛自己一點,你也值得你自己的愛。」

莫德裏奇這下徹底失語,他原本只是想盡可能不帶主觀情緒地和伊萬說清楚案件進展,沒想到對方不僅精準猜到自己隐藏在平淡敘述背後的沉重心思,還用上宛如高級心理督導的口吻。

「盧卡,這不是你的錯啊,不要自責和難過了。」

莫德裏奇坐在科瓦奇面前的時候頭發斑白的曾經的頂頭上司果然也對他說了幾乎一模一樣的話。關于這起案子的最後一塊拼圖終于合上,他卻并沒有變得輕松……

「所以您是怎麽發現的?為什麽……」

「當然不是我。」尼科·科瓦奇看起來老了十歲,恍惚間令人覺得時光在他身上走得比其他人更快。「我一個學着老套心理學的人能發現什麽。」

「……」

「是薩默爾負責的開發部。他們鎖定到入侵服務器的地址,發現居然就是安聯內部的通訊響應——一開始警方調查的結果是在境外,都被誤導成自殺游戲什麽的……後來他們才發現那只是假地址。」

莫德裏奇艱難地咽下嘴裏的咖啡,錯覺食道産生輕微燒灼感。「可是魯梅尼格先生為什麽要做這種事?!這幾年明明是他在主持安聯的工作,為什麽要對自己的産品——」

「我想他也是沒有辦法。你知道他一直強烈反對VR模拟器裏添加聯網功能,但赫內斯回來之後……不顧董事會意見開發了很多新産品,投放市場後也嘗到了甜頭。」

「那也不能殺人啊!這是謀殺!做這種事情——」莫德裏奇用力握緊手裏的杯把,咖啡表面也如同映射着他的心情般憤怒晃動。

安聯醫療器械公司的主席當然沒有學過心理學,網絡上流傳的自殺游戲倒是給了他靈感,于是這位和網絡安全打了半輩子交道的工程師将VR治療中心理醫生們的語句替換成誘導的指令……他單向修改的只是病人所使用的傳感器,因此絕大多數心理醫生都沒能覺察出異常,好在這種引導策略算不上多麽高明,真正被影響到的病人也屈指可數。

「赫內斯只想着盡快更新新産品,他回來之後都快把開發部逼瘋了。卡爾知道網絡漏洞對于VR傳感器來說有多要命,才希望用這種過激的方式引起大家的注意,從而借助警方和網絡監控部門的介入徹底去除他反對的聯網功能。我想他只是太愛他的專業和理想,太愛他一手研發的模拟器……他——」

「可病人是無辜的!」莫德裏奇不贊同地搖頭,眼睛深處像要噴出火,「他根本不懂什麽是愛和理想。把自己最看重最得意的産品當做殺人工具——這怎麽能是愛呢?!」

「或許你說得沒錯。」

科瓦奇看起來不願與他繼續争論般向後倒進沙發椅,雙手中指打着轉按摩太陽穴。

「對了,卡爾似乎對你感到很抱歉。」

莫德裏奇不再做聲,轉過腦袋打量窗外的街道。慕尼黑的盛夏還是同他記憶中一般多變,一陣急促的雷雨後天空重新放晴,積聚的雨水在陽光下逐漸化為濕潤水霧。

「他只需要向受到傷害的我的病人道歉。艾麗明明什麽也沒有做錯、她本來不需要承受這些!」

「我想他明白自己的錯誤了。幸好被卷進這事裏的人不算多,但是不管怎麽說都是刑事犯罪。」科瓦奇的聲音難得地沉悶,他又望了一眼未動的咖啡,同樣将目光投向窗外陽光照射下濕漉漉的街道。

「那……魯梅尼格先生會怎樣?」

「還不知道,要看公訴方用什麽罪名起訴他。這日子——無論是誰都不好過啊。」

莫德裏奇一邊攪着咖啡一邊盯着桌上的方糖塊,「那您……馬裏奧說他不會留在安聯了。」

「嗯,你知道他的性子,要是還肯繼續給他們賣命我才感到奇怪。不過我嘛……」他頓了頓,「我早就不年輕了。」

「不——」莫德裏奇眨着眼睛,看到對方鬓角一片花白又嚼碎嘴裏的句子,再用咖啡将它們沖進食道。

「年輕真好啊,盧卡。可以有很多的夢、有理想,也願意去相信……」

這次他堅決地搖頭并出聲打斷,「您現在也依然可以擁有這些。這是我們的工作不是嗎?如果連我們都沒有辦法面對那些令人失望的痛苦的事,又怎麽能為他人制作出美好的夢……」

「我明白。雖然這次的事故讓我很受打擊,你知道我一直把卡爾看做朋友而不是合作方的商人……」科瓦奇輕輕嘆氣,終于端起杯子喝下今天的第一口咖啡。「好吧,這段時間我會調整一下。說起來你呢?」

「我不會有事的,這和上次的事故也不一樣——」

「你知道我問的是什麽。」年長的男人擠出一個有些勉強的微笑。

「我、我現在有些明白了……我沒法幫上我遇到的每一個人,有些問題也不是我一個人就能解決和控制的。它們太複雜了。」莫德裏奇往杯子裏又加了一塊糖,淺褐色眼珠深處跳動着隐約的光點,「只有接受這一點,我才能繼續把這份工作做下去、才能真正地幫到別人。

科瓦奇的笑明顯比剛才更自然和輕松,「那真是太好了。其實不僅僅是我們的職業,生活也是這樣。或許你可以學着——」他眯起眼睛似乎在挑選合适的措辭,可最終只是聳了聳肩。「你還是那麽有責任感、那麽認真,可看起來比以前放松了許多,抱歉,這不是在評判你盧卡——只是我的感覺,并且我認為這樣很好。」

「真的嗎?或許是我見過許多病例,現在變得越來越有經驗了吧。」莫德裏奇笑着避開對方的注視,「心理咨詢是我喜愛的事,能夠一直從事熱愛的工作,我已經感到非常幸運。」

他看到經由暴雨洗刷過的晴朗明亮的天空,看到漂向阿爾卑斯山脈的卷動的雲,也看到遠處紫灰色的鴿子揚起羽翼在陽光下一圈圈地盤旋和滑翔,最終落向視線無法到達的樹蔭與教堂共同構成的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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