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歸程
「盧卡,不要走……」
拉基蒂奇在睡夢中抽了兩下鼻子,發出委屈的哼唧聲。他伸手在身邊一通亂摸,最終找到莫德裏奇的手并牢牢抱着不放。
莫德裏奇的目光從舷窗外薄薄的雲層轉向伊萬的側臉,安慰地拍拍他的手背,拉下遮光板之後瞪着前面椅背上的布罩紋樣發呆。
他再一次心軟地同意了對方的請求,甚至不由得開始懷疑伊萬是不是吃準了自己的某個弱點才能一次次地說出讓他無法拒絕的話。
「盧卡,我最近要去一趟倫敦。」飯桌上的拉基蒂奇伸了個懶腰,「嗯……我家原先的房子租期到了,然後我得去簽些合同。還有産權和遺産手續什麽的,都到期了。」
莫德裏奇點着頭将空盤子疊放起來,「好。什麽時候走?」他站起身打算将大致清理幹淨的餐具送進洗碗機,卻被對方一把按住。
「那個,盧卡——」
「嗯?」
「你可以和我一起嗎?」
莫德裏奇驚訝地看了他一眼,「一起?我?」
伊萬用力點頭,「我想和你回去看看。我們好久好久沒有回倫敦了,我也很久沒有回過——我的家……」
「可那是你家裏的事情——」
「你不是我的家人嗎?」拉基蒂奇握了握他的手又松開,随即幫忙把湯匙和叉子攏在一起後放在空掉的沙拉碗裏。「我想這是很重要的事,嗯……辦好這些手續之後所有的不動産就正式移交給研究所了,你知道的,我爸爸把他的遺産都捐給托特納姆。」
「我記得。」莫德裏奇想起那段為了小伊萬的撫養費來回奔波在律所、法院和福利機構的日子。幸好拉基蒂奇家的律師用伊萬還沒成年作為理由,争取到一些補償……他家的房産也沒有被立刻拍賣,而是在律師的努力下簽了一筆長達數十年的租賃合同,算算時間确實也該到了。
「所以盧卡,可以陪我一起嗎?我想這是個告別,他們真的要離開了。我在倫敦住了六年,那裏是我的家……」拉基蒂奇的眼圈迅速變紅。「我非常希望你也能在場,對不起。」
最終他垂下頭盯着晚餐吃剩的煙熏鲑魚,「……我有沒用完的年假,但還是得看看最近的預約怎麽安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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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嗎?真的可以嗎?對不起,我又給你添麻煩了……」
「別說傻話。」莫德裏奇繼續先前被打斷的動作,把兩人份的餐具抱去廚房,伊萬也跟在身後擠進來默默看他操作洗碗機。
「又怎麽了?」
「盧卡……」拉基蒂奇擡起可憐兮兮的目光,活像被遺棄的小動物。
莫德裏奇動了動嘴唇,最終還是滿足了年輕人在他眼裏暴露無遺的小心思。「好了,這裏就是你的家。」
「那你呢?」
他轉過身敲了一下伊萬的肩膀,「你有完沒完?」
拉基蒂奇睫毛還沾着淚,聽到他的話卻咧開嘴笑了,張開雙臂把盧卡圈進懷裏。「你呢,盧卡?你的家……」
「是你的家,也是我的家。我們的家,這下滿意了嗎?別跟我鬧了,去洗草莓。」
莫德裏奇望着睡得香甜的伊萬——前幾分鐘還擰緊眉頭,帶着輕微哭腔呼喊盧卡的名字,現在不知又做了什麽美夢,嘴角高高揚起并時不時發出一兩聲傻笑——不由得感慨年輕人的睡眠質量可真是令人羨慕。
抓緊時間在飛機上補了一覺的拉基蒂奇果然比他的同伴精力更充沛,剛回到家中就掏出手機和筆記本電腦,聯系律所、收發郵件。在他忙活正事的同時莫德裏奇開始仔細打量這幢房子——他差不多十年沒回來這裏了。
拉基蒂奇家并不總是那麽整潔,當時還是個學生的莫德裏奇甚至得偶爾動手清理出一張沙發才能把自己安置在教授對面,以便同他讨論實驗報告。他和他們一家實在太熟,忙着出數據的時候他總是連着一周住在拉基蒂奇家的客房,餐具有他的一份,洗漱用品也有他的……
莫德裏奇沒管正在講電話的伊萬,自顧自地跑去客廳想看看他很喜歡的那座壁爐。雖然這麽些年過去租客已經換了好幾撥,但似乎每一位入住者都對壁爐很是滿意和喜愛——沙發被換過了,書櫥挪動了位置,複古花枝吊燈變成現代簡約風格的燈罩,唯獨壁爐上方深色胡桃木裝飾架沒有任何改變,還是當年的樣子。以前這裏放滿了教授學生的照片,還有他們的全家合影——一家四口在銀質相框裏沖着鏡頭大笑……他的教授……他那位對待所有學生都像父親一般的親切的教授……
莫德裏奇稍微踮起腳,伸手抹去空蕩蕩裝飾架上的一層薄灰。
「盧卡,你在這裏。」
「你和律師通過電話了?」莫德裏奇拍去手裏的浮灰,低着頭試圖從他身邊擠過去,卻被拉基蒂奇一把拽住胳膊。
「嗯。我晚上去先去見負責我家遺産稅的律師,他會給我看一些草拟的合同。」伊萬從身後抱着他,腦袋則埋在盧卡脖頸裏深深吸氣。「你願意和我一起去嗎?」
「你先放開我。」莫德裏奇閉上眼睛,試圖掙脫對方的懷抱。
「怎麽了?」
「我——我有點累……」
「盧卡?你還好嗎?」
他死命地咬着嘴唇,覺得被伊萬觸碰的地方開始發燙。「你放開我!」
拉基蒂奇真的不再堅持,慢慢松開禁锢他的雙臂。
「……不要這樣。」
「可是——盧卡,你在怕什麽?你怎麽抖得這麽厲害……」
莫德裏奇再次拍掉他試圖牽過來的手,「我累了,想睡一會兒。」
「不,你看起來好痛苦。告訴我,無論在想什麽在難過什麽——告訴我可以嗎?我在聽,我會認真聽你的心。」伊萬用力握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前。「我在這裏呢,不要怕。」
「我沒……別這樣。伊萬,我是你爸爸的學生……他們以前對我那麽好……」莫德裏奇眼神茫然地向四周張望,像是迷路的孩子。
「是的,所以呢?」
「放開我——」
「為什麽?」
「……」
「盧卡,你得說出來。」
「——因為你的家人!因為我——我也一直把你當做家人啊……我怎麽能……」他掙紮着大叫,随即覺得喉嚨裏充滿濃濃的酸澀,嗆得他說不出話。莫德裏奇的目光最終定格在裝飾架的最中間——那張全家人正在大笑的合影刺痛了眼睛。
他終于意識到自己正在趴在對方肩膀上放聲大哭。「伊萬……你的父親和母親會對我失望的……我不能——我不要這樣……」
「聽我說。」
「我不要——你別說了!」
「他們不會責怪你的!我爸爸,我爸爸他最希望你過得比現在快樂!」拉基蒂奇用力扳過他的肩膀,「看着我盧卡,睜開眼睛看我。」
「……」
「他以前總說你其實一點兒不像看上去那麽開心,他也想幫你!」
莫德裏奇拼命搖頭,晃動的視野裏只剩下一雙灰綠色眼睛,那裏面有着火焰般炙熱的不屈決心,眼角的柔和弧線卻充滿哀傷。
「盧卡,我們都希望你好好的。我爸爸媽媽、他們都喜歡你希望你幸福……愛會讓人感到幸福不是嗎?」
「為什麽一定要我也回來?你是故意的。」他的視線完全模糊,質問的語句也因為斷斷續續的抽噎而損失了全部的威嚴。淚水滾下臉龐,又被伊萬的手指輕輕抹去。
「抱歉,但你只有想明白這一點才有可能和我好好在一起,對不對?不要折磨自己,也別再折磨我們兩個人了……」拉基蒂奇深深吸了口氣,聲音也開始輕微顫抖,「盧卡,我有很多很快樂的回憶,和家人的,和朋友的,不過最讓我覺得快樂的是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我的父母對我們——我和德揚——都沒什麽限制,爸爸媽媽從來沒有說過我應該怎樣,應該選什麽課、看什麽書和電影,以後應該去做什麽職業、應該去愛什麽人。你其實很清楚吧盧卡,他們最希望看到的是你和我都能過得好、都能快樂和幸福,無論用怎樣的方式到達那兒——通向幸福的路有很多,我們只是選了其中一條,能明白嗎?你什麽也沒有做錯,不需要因為愛感到羞愧,這應該是很美好的感情和心情,不是嗎?」
「伊萬……我不知道——」
「相信我好嗎?我的父母非常相愛,所以我知道真正的愛是什麽樣的,我知道愛可以通向幸福。盧卡,我現在感到很幸福,我希望可以與你分享這種感覺。」
莫德裏奇哭得疲倦,腳下發軟地站不穩,只好用力攀上伊萬的脖子,而對方很快讀懂他的心思将他抱起來送進房間。趴在肩膀上的人睜開眼睛,觀察一圈身邊的陳設才發現這是當時伊萬的卧室,而不是自己習慣的客房。
莫德裏奇再次輕微掙紮,「這是你的房間。」
「我知道。」
「你要幹什麽——」
拉基蒂奇掀開床鋪上的防塵罩将動個不停的人輕輕放下,「我只是想陪你休息一會兒。你看起來真的很累。」
他感到伊萬在身邊坐下卻沒有進一步動作,于是莫德裏奇閉着眼睛用手背碰了碰他的腿,「伊萬。」
拉基蒂奇迅速抓住他的手,十指緊扣地握在一起。「好好睡,我不會走的。」
旅途的疲憊撲面而來,莫德裏奇握着他的手向睡夢深處墜落,在半夢半醒間又聽見伊萬的自言自語,「我回家啦,盧卡也回家了。」
隔天和拉基蒂奇一塊兒去墓園時他也抿着嘴唇輕輕點頭,「我——我回來了。」
這座城市的秋天依然為他所熟悉的濕冷籠罩,此刻沒有兜頭澆下雨水已經算是幸運,然而視線能夠達到的遠端仍舊滾動着烏沉沉的雲,宛如死去的沙丁魚疊在一塊兒互相擠壓,又被荒冷的風翻出灰白肚皮。
伊萬剛才跑去借清洗用的水管,莫德裏奇望着石碑上的照片慢慢開口,「嗯——我們這次來是處理一些房屋産權上的事,您的捐贈事項已經全部達成,研究所……他們在讨論成立一項以您的名字命名的教育獎學金,但是伊萬拒絕了。我也覺得這不是您的目的……」
他蹲下身試圖撥開堆積的落葉,令碑面的文字重新露出來。倫敦的深秋總是多雨,濕漉漉的枯草和樹葉緊緊粘在白色的大理石上,他無力地垂下手指,「嗯——我、我和伊萬……我們現在——我覺得他很好……」
「我回來了。」拉基蒂奇的聲音适時出現,他大步走過來擰緊管子和噴頭,開始沖洗大理石表面的碎草。莫德裏奇退後一步,看到他沖年輕男孩的照片擠了一下眼睛,「現在我是哥哥啦。」
莫德裏奇沉默地望向伊萬的背影。他手腳利落地打掃幹淨後将清潔工具統統堆到一旁,然後轉過身招呼盧卡,接過他手裏的兩束花輕輕放上碑面。「爸爸媽媽,還有德揚,我又來看你們啦。剛才盧卡是不是說過遺産的事了?我們這兩天住在家裏,以後這幢房子應該會被研究所改成心理學研究藏書室,您收藏的手稿什麽的都會放在那裏。」他停頓片刻,「我不想——我沒有同意拍賣掉那塊地,這樣至少能把房子留下來。以後我們還可以回來看看——我是說我和盧卡。」
莫德裏奇張了張嘴但沒發出聲音,擡頭的瞬間被身邊的人一把拽住手腕。
「就像之前告訴你們的那樣,我還是很愛他,我一直都愛他。」伊萬将他拉得更近,手裏的力道也越來越重。「我不會再愛上別人了,因為對我來說盧卡就是最好的、最值得愛的那個人。」
「伊萬,不要——」
拉基蒂奇沒有理會他的抗議,「我終于明白您以前說過的話了,盧卡看起來非常溫暖和溫柔,他總是願意去幫助去給予,他真的很強大、很善良,可他又确實是一個……并不真正快樂的人。他好像、把他的內心世界完全隔開了,沒有人可以走進去,也沒有人可以真正地安慰他溫暖他……」
「等等,別這樣說我。你不能随随便便給我下結論,我不喜歡——」莫德裏奇感覺呼吸變得急促,他費力地想要抽回手指,卻被對方猛地攬進懷裏,胳膊親密地摟住他的肩頭。在拉基蒂奇家的石碑前面,當時唯一被留在人世的十四歲男孩已經成長為英俊挺拔的青年,此刻他的眼睛裏又跳動着莫德裏奇熟悉的點點亮光。
「我沒有、也不會随意給任何人下定義或者做判斷,爸爸,您知道我沒有學和您一樣的專業,那些心理學的東西我也不懂。這方面盧卡肯定比我專業得多——」伊萬猛地扭過頭盯着身側的人,「我只是在感覺你。我在感覺你的心、你的痛苦、你的渴望、你的靈魂——通過我的心。人們的心靈是可以互相連接、互相聽見、互相感受的,我能感覺到你,盧卡。」
莫德裏奇睜大眼睛,手掌被按着貼上伊萬的左胸口,那裏跳動着一顆和說出口的話語同樣熱烈的心髒。
「求你了……別在這裏——別在這裏說。」
拉基蒂奇微笑着凝視他的眼睛,灰綠色的眼珠牢牢盯着他,沒有絲毫動搖。「總得告訴他們對嗎?你放心,爸爸媽媽不會責備我們,他們一定希望我們幸福。」
「你真的會覺得、幸福嗎?現在這樣……我們——」
年輕人的眉毛和眼睛都彎起來,深深的笑意如同花朵一樣綻放,「和你在一起我很幸福。你呢盧卡?你覺得幸福嗎?你想要幸福嗎?」
伊萬俯身吻着他的側臉,亮晶晶的眼睛眨了眨,「我想帶給你幸福。」
莫德裏奇想要躲開他的親吻卻沒能挪開腳步。伊萬再次湊近的時候他感到對方灼熱的呼吸落在面頰,于是不由自主地勾緊他的脖子,閉着眼睛貼上柔軟的嘴唇。
拉基蒂奇的吻一反往常地激烈,帶了點霸道力度的又咬又啃甚至讓他感到疼痛,莫德裏奇被唇舌間流露出的攻占欲稍微吓住,試圖退縮時又被一只寬闊的大手緊緊按住後腦不讓他離開。淚水被輕易逼出,他搖着頭小聲念叨不要了、伊萬、我們會下地獄的……
「不會的,愛沒有理由下地獄。再說就算是地獄,有你在的話也一定是個好地方。」他終于放開盧卡,大拇指輕輕抹去他臉頰的淚痕,「你現在覺得……高興嗎?難過嗎?讨厭嗎?或者有一點點……幸福和快樂的感覺嗎?盧卡,你——愛我嗎?」
「……」
「我好像——我好像有點懂了。」伊萬認真地偏過頭,将他額前淩亂的碎發撥到一邊又落下一個輕輕的吻。「你不是不愛我,只是你不知道愛是什麽感覺,又要怎麽把那種感覺表達出來、讓我知道。你……你其實不明白怎麽去愛,或者接受別人對你的愛。」
「不是——你不要分析我!」
「沒關系,我會教你,這一定可以學會。就像你教過我那麽多事情、也教我不再害怕黑暗和死亡。」拉基蒂奇再次微笑着轉過臉面對家人的墓碑,「對,爸爸、媽媽,我已經不怕了,真的。」
莫德裏奇感到自己的小指被輕輕勾起時聽見伊萬莊重的一字一頓,面容平靜的教授夫婦盯着他們,似乎正在流露出淺淺笑意。
「我現在快要二十五歲了,積攢了很多很美好的回憶——無論是有你們陪伴的童年時光,還是讀書、工作的時候,當然最多的還是那些和盧卡在一起的日子。這些回憶支撐我不再感到孤獨、足夠溫暖我的心。哪怕以後盧卡不在了我也願意一個人帶着全部的記憶好好活下去、好好地記住我們有過的全部美好和幸福,所以我想我不會害怕一個人活着……」
他稍微吸了口氣,手指勾得更緊,「等真的到了那一天我會知道——我的家人、我的愛人都已經在某個地方等我了,我們将在那裏重逢和擁抱,然後永遠不會分開。所以,我也不再害怕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