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愛與被愛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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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和拉基蒂奇在各種意義和層面上都很熟悉了，這也并不是他第一次來這座城市，但他在紮達爾依舊是個客人，莫德裏奇認為自己有理由做好接待方的全部工作。十幾年的時光如同自亞得裏亞海上吹拂而來的濕潤海風般雕琢着記憶中的濱海城市，雖然不至于令它面目全非，但當莫德裏奇找不到自己中學校門的入口，或者發覺以前最愛的甜品店變成了一家花店時還是不由得感嘆着時間、年齡和過去的話題。而坐在副駕駛裏調試鏡頭、時不時放下車窗抓拍一兩張街景的伊萬總是笑着轉過臉來，說盧卡你其實還很年輕呢。
「你上次來這裏多半是用了什麽攝影師的僞造身份吧……」莫德裏奇用餘光瞟了一眼他大腿上的相機，随即專注于前方的路面。
拉基蒂奇搖搖頭，「才不是僞造的！我有攝影協會的會員證……而且我也的确是一家攝影雜志的兼職攝影記者。」
「居然連那麽多年以前的資料都能查到。」
「我說我想做一個、嗯——關于戰争的歷史圖片回顧，大家都很樂意幫我。我不忍心讓他們失望，所以現在真的把這個策劃案做起來了，這次也想去拍些照片呢。」拉基蒂奇又露出一個幾乎男女通殺的微笑，比起語言的解釋，莫德裏奇頓時明白為什麽他能進行得這麽順利了。「你還嫌在事務所的工作不夠忙嗎？」
「當然很忙啦，這次差點就休不了假了，否則我也不會帶着這麽多文件出來度假……但是做這些讓我覺得很開心，都是我喜歡做的事。」
莫德裏奇拖長音調哦了一聲，在心裏感嘆年輕人到底精力旺盛，伊萬大約又是年輕人中最活潑最開朗、也是最快樂的那一類。
「盧卡，事實上這也是受了你的影響。我小時候很貪玩，可是後來跟你回到薩格勒布住在一起，發現你真的很熱愛你的工作，你是發自內心地希望你的病人都能健康、都能得到治愈，而不僅僅為了薪水。從那時候我就下定決心了，我也要找到自己真正喜歡的事，就像你找到你熱愛的職業一樣。」他停頓片刻，似乎還想說點兒什麽卻最終撓着頭沒再出聲。
「嗯？」莫德裏奇偏過頭示意明顯欲言又止的人把話說完。
「你教會我的事情實在太多了，真的很高興能遇見你。不，我沒法想象如果沒有你，我現在會是什麽樣……」
駕駛座裏專注開車的人望見遠處信號燈轉為紅色，慢慢踩下剎車踏板後才将視線轉向拉基蒂奇，「我想這句話該是我對你說，伊萬。」
他們去了盧卡以前讀書的中學，常青藤的葉子覆蓋着磚色矮樓，幾乎遮去了牆上鐘面的一半。莫德裏奇指着校園裏更遠處的一座尖頂塔樓說那是他們高中畢業晚會的會場，他的第一套禮服略微有些不合身，不過人生中第一支舞倒是跳得還算順利。
等他們坐在海邊露天吧臺裏吹着海風望向海水和藍天交界線時，拉基蒂奇咬着插在冰鎮薄荷蘇打水裏的吸管終于忍不住詢問盧卡他的舞伴是否就是當時的初戀女友、又是為什麽會分開，年長的一方這次終于不再逃避地坦誠當初分手的原因——一場争執中他說了太多令她傷心的冷酷的話，哪怕年少的愛戀自愈力驚人、他們很快和好，可感情還是不可避免地走向消亡。
「伊萬，我不知道，那種心情……已經非常模糊了。」莫德裏奇凝視着桌上半滿的冷飲出神，視線仿佛落在正在沿着杯壁滾動的水珠上，又好像看到了更多。四月底海邊日光還算不上毒辣，反射在遠處微微晃動的海面形成閃爍光斑，也穿過頭頂遮陽傘傘布投下一塊紫灰色的陰影。
「我也會遇到想要愛上的人，可是無論怎麽努力我都不能确定——那到底是怎樣的感覺。」他擡起眼睛望向拉基蒂奇認真的臉，聽到自己的聲音不由自主地開始發抖。「時間越長我也就越不懂了。連自己都弄不清楚的心情怎麽可能能正确地傳達給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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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關系，我都明白。」拉基蒂奇深深吸氣，用自己的手覆上了他的。「我一定不會再問那種你到底愛不愛我的傻問題了，所以不用怕，也不要自責。你的愛、你丢失了很多年的心情、你藏起來的心——只要我在，它們就會很安全。」
「伊萬，我不是不愛你，只是那些複雜的感覺……我真的不太明白，我在努力去分清和确認，請你——多給我一些時間，多等我一會兒……」
「當然了，我們一定會在一起很多年、會有很長很長的時間。任何時候你都可以讓我知道你的感覺，好嗎？無論是好的心情、還是壞的，無論難過還是快樂……」
莫德裏奇彎曲着手指輕輕點了一下伊萬的手心，「謝謝你。真的、非常——」他凝視着那雙充滿柔和波光的眼睛，盡力将顫抖的句子說完整。「謝謝你這麽愛我，從來沒人像你一樣地愛我，這麽長時間、這麽執着地愛我……我也從不知道被一個人愛着是這種感覺……」
拉基蒂奇湊近了些，指尖抹去他眼角隐隐的淚。「愛不只是多巴胺或者其他一些化合物什麽的，不只是你的書裏那些內容，對吧？」
他神态認真地用力點頭，仿佛真的變成正在努力學習愛與被愛的孩子，「我現在有點懂了——每次看着你我好像都會明白得更多一些。我喜歡看着你……」莫德裏奇掙開他的手掌，輕輕摸上那張因為飽含濃烈愛意與深情而異樣明亮的臉。「我真的、不知道，可我喜歡這種感覺，從來沒人給過我這種感覺——」
拉基蒂奇笑了，嘴角揚起，帶動此刻緊貼着面頰的掌心也一并溫暖起來。
「不用着急的盧卡，我們可以慢慢感受，你的心……一定可以感覺到這個世界上關于愛的無數種解釋和意義，還有許許多多你以為丢了、卻從未忘掉的心情。」
「所以我要和你一道回來，特別是在這裏——」
「盧卡……無論你想去哪兒，我都會在你的身邊。」伊萬握緊他的手指，令十指親密地相扣，「我、我也有想要和你去的地方、想和你一道做的事。」
莫德裏奇盯着他的眼睛打量一會兒終于露出短暫的微笑。「所以你想去的地方一定不止這個海濱浴場吧？過了這麽多年，我的确也想再去看看。」
「啊、盧卡，你都猜到了嗎——」
「當然，你在想什麽我都知道。」
這次伊萬沒有顯得忙亂與害羞，反而笑着松開他的手湊到盧卡身邊摸他的腦袋，一縷縷金發在手指間溫柔纏繞，「你真可怕。我好像又有點怕你了……」
莫德裏奇眨着眼裝作嚴肅的樣子，眼睛裏卻有輕微的笑意。
這次換成拉基蒂奇坐進駕駛位，年輕人自信滿滿地說我上次去過所以讓我來，莫德裏奇有些擔憂他再次害得他們迷路，不過看着對方認真設好導航也就沒說什麽。這不是一段很近的旅途——目的地接近紮達爾東北部的郊區，就算開車也得花上不少時間。一路上他都在副駕駛裏凝視伊萬的側臉，形狀好看的眉眼間湧出的溫暖笑意如同吹進車廂內的海風，于是莫德裏奇放下車窗令真正的風也自他們身邊流淌而過，自亞得裏亞海上湧來的濕潤氣息與伊萬的清新氣味混合在一塊兒，親吻着他略微緊繃的嘴角，又撫平了常年纏在眉間的結。
最終拉基蒂奇低頭查看正在電子地圖上閃爍的光點笑着說盧卡我想我們到了，反而是莫德裏奇捕捉到他眼神中的小心翼翼，安慰般地拍了拍伊萬的手背，「沒事的，早就過去了。」
「盧卡，如果你不願意、或者這讓你覺得不舒服——」
「我一定可以的，相信我。」莫德裏奇笑了笑，做了一個深呼吸才慢慢開口，「謝謝你為我做了這麽多、也幫我這麽多，我從沒想到真的會有人願意做這些事……為我做這些事。」
「你要相信你值得這一切。」拉基蒂奇側過身扶住他的肩膀，灰綠色的眼睛裏又跳動着晶瑩的光點，比海面上的光影變化更深邃、更動人。「盧卡，就算我不在，你也從來不是一個人。你的朋友都很好很善良，可只有當你相信自己是值得的，別人才能真正幫上你，好嗎？」
莫德裏奇點點頭，跳下車望向近處小小的山坡。記憶中燒焦的土地與灰黃色岩石已經被整潔草坪覆蓋，一顆高大的金合歡向四面張開樹冠，空氣中充滿鈴蘭的香味，偶爾能聽見一兩聲鳥鳴或者孩子們追逐打鬧的嬉笑聲。
伊萬從身後追來與他并肩走在一起，「今天天氣可真不錯。」
他眺望着正在緩慢下沉的太陽，盡量做出微笑。「是啊，希望明天也能好好的，真希望以後能一直——有這樣的好景色……」
「一定會的。」拉基蒂奇趁機抓拍幾張照片又拿給盧卡看，「你看，你也是最美好景色裏的一部分。」
「伊萬……」
「我在這裏。」他感到手被牢牢牽住，「想到什麽或者有什麽感覺，都可以對我說，試試看……交給我。」
莫德裏奇閉上眼睛将安寧平和的景象隔絕在外，他的身體不斷縮小、胳膊變得很細，右腳腳踝也傳來不停歇的劇痛……
「我跑了很久，周圍的石頭和燒焦的氣味無論看上去還是聞起來、都是一樣的。我不知道為什麽這座山會這麽大，我找不到回家的路……」
溫熱的觸感貼上額頭，「看着我，盧卡，看看我。我在這兒呢，我就在你的身邊。」
莫德裏奇茫然地睜開眼睛，「那個人、聞起來好像喝了很多酒，解開我之後讓我坐在他的腿上，我很害怕……他肯定是喝醉了，吐得到處都是，吐在我身上……那個氣味我到現在還記得——」
「然後我跑出屋子。外面在下大雨，腳很痛，我以為跑不了太遠就會被抓回去，我以為我會死。」
頭頂的黃昏正飛速變動，他一時間分辨不出湧進視網膜裏的五彩顏色，只知道它們不斷融化又張開，像一條無聲流動的斑斓河流沖刷過心髒。莫德裏奇無意識地深深吸氣，抱着自己正在輕微發抖的肩膀又被對面的人一把攬進懷中。「盧卡！」
他搖搖頭，神色依舊慌亂得個不知所措的孩子。「我走了很遠的路，真的很遠。好累好疼啊，一只鞋不見了……我被這附近的農夫送回家時也沒人在家，好像還和出門那天一樣，可是——」
「我多希望那時候我能陪在你身邊，能好好抱着你、陪着你……」
「沒人知道我失蹤了好幾天，我覺得、我好像不存在了……沒有人會看到，所以沒關系、不要緊，我自己會好起來的。」莫德裏奇輕輕靠在伊萬的肩頭艱難呼吸，雙臂在空中胡亂又無力地撲騰。「可是我好像——快要消失了……伊萬——伊萬——你還在嗎……」
他感到锢住自己的擁抱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緊密與滾熱，耳畔落下的句子也比春風更輕柔，「我在，我是你的家人和愛人，會一直在你身邊。我現在能看見你、感覺到你，我知道你在發抖盧卡。好孩子，你這麽勇敢、這麽堅強，一定不會消失的。」
莫德裏奇終于控制胳膊用力勾上對方的脖頸，将慌亂的吻來來回回印在臉頰，仿佛需要通過這份真實的觸感才能确認自己依然活着。「伊萬、伊萬……」
「我在，我一直都在，我會永遠陪在你身邊、好好看着你保護你，不讓你消失……」
他的喉嚨裏依舊不斷發出含糊的嗚咽，斷斷續續的詞語終于串聯成完整句子。「我真的很怕……」
「我們現在很安全，不會有事了，我保證。」拉基蒂奇不斷吻着懷裏正在瑟瑟發抖的盧卡，從額頭到眉心，又從臉頰到唇角。「如果還覺得害怕或者難過的話——看着我好嗎？看我的眼睛，你一定記得這種感覺。」
莫德裏奇擡起臉看到一雙濕潤的眼睛灼灼地望過來，在落日的橙紅光芒下泛着薄薄一層水光，他屏住呼吸放松四肢，向灰綠色虹膜的更深處沉去。
在連接着年輕人熱情勇敢心髒的雙眼裏他看到自由的風撥動海水來回翻滾，溫暖的陽光親吻金發成同樣的顏色，看到那裏面平靜的沒有煙塵的天空，血紅一片正在燃燒的不是戰火只是無邊無際的瑰麗晚霞。他看到子彈退出槍膛，眼淚倒退着縮回眼眶，一株蒲公英的種子順着風吹來的方向重新聚攏，倒下的人群站起來，停滞在石碑上的年份繼續向前流動，白骨變成白鴿，破損的心拼成原樣。
「你在這裏啊，伊萬。你才是我的魔法師。」他伸手摸着對方的臉頰自言自語，邊說邊忍不住咧開嘴微笑。「我想吻你，想要擁抱你，可那樣做的話就沒辦法看見你的眼睛。」
「我也是，我更想多看你一會兒……」
漫長而溫柔的凝視中莫德裏奇再次看見了風景與火焰、看見自己的影子、看見土地、大雨、春天的霧，看見久別重逢的家鄉。
就像他說的那樣，比自己年輕十一歲又不擅掩藏心事的大男孩的任何小心思在莫德裏奇眼中都通透得像一杯蘇打冷飲，于是他認真地查了天氣預報和日出時間，又花費一番功夫查看網頁上人們對不同地點的評論。所以到最後，在一起去看日出這件事上反而是毫無浪漫細胞的心理醫生顯得更執着。
「我還以為只有我比較想去。」
莫德裏奇敲了下正在背對自己敲打鍵盤的伊萬後腦，「我當然也想，很多年都沒有做過這種傻事了。」
「我說過了嘛，一點都不傻。」拉基蒂奇放下手裏的活轉過臉，深深笑意流動在眼角和唇角。
他認真思索幾秒鐘之後也像是受到感染般露出笑容，「嗯，因為和你在一起。我喜歡和你在一起時的感覺——讓我覺得很放松、也很快樂。」
到了晚上莫德裏奇沒有架得住伊萬的哀求留在酒店過夜，沖過澡後又忍不住打開郵箱檢查是否有重要的工作郵件，看上去他的同事都體貼地沒有打擾休假中的醫生，只有科瓦契奇發來一些他初次獨立繪制的場景圖，末尾還沒有忘記祝他休假愉快。
莫德裏奇将手機放在一邊時正好看到伊萬裹着浴巾自浴室走出來，腦袋上晃晃蕩蕩地搭着一條幹毛巾，貨真價實在酒店加班的年輕人看起來是真的累壞了，莫德裏奇幫他擦頭發的短短間隙就歪着腦袋沉進夢鄉。于是年長的戀人将床頭燈調至最暗一格，吻着對方的睡臉後也滑進平穩的夢。他沒能記清夢境中全部細節，只隐約想起含有檸檬清香的微風在身邊打轉，像一只調皮的手撥亂他的頭發。
「我夜裏好像做了一個夢。」在逐漸染上一層淺玫瑰色的天空下莫德裏奇牽着伊萬的手，海浪在距離他們不遠的地方親吻着沙灘又漸漸退遠，留下一串串微光閃爍的泡沫。「我覺得我夢見了你。雖然具體的樣子記不清……可我知道不是個噩夢。」
拉基蒂奇側過臉笑笑，流動的眼波裏滿溢溫柔。「那真好，你還記得夢裏的感覺和心情嗎？」
「很溫暖、又很舒服，像光腳踩在沙灘上，傍晚的海水漫過腳背……我對你也有許多感覺和心情，我想了很久、也整理了很久，伊萬。」
他望向正在孕育新生太陽的暮藍色海平線，一只水鳥擦着水面飛過留下一連串水痕，湧動的霧氣被微風撕開後慢慢融化。
今天也一定是個清晰的晴朗的好天氣。
「我在這裏，我會仔細聽你說的每一個字。」
莫德裏奇略微垂下頭，步伐也随之放慢，一段漫長沉默中只有腳下沙粒互相摩擦的咯吱聲。他聽見自己帶了點猶豫的語調，「我——我不想被你忘記。」
「我怎麽可能忘了你？」
「那是送你去慕尼黑讀書之前的想法……在機場你和我說再見，我覺得你長大了，你走了就不會再回到我身邊。」
伊萬用指尖輕輕撓着他的掌心，「不會的。那個時候我已經愛上你了，是真正的愛，不是你說的錯覺。」
「我知道，我後來都知道了。在慕尼黑的半年大概是我最難忘也最幸福的日子，那時候拒絕你、故意說那些話傷害你——對不起，我真的很難過，好像從來沒那麽痛過……那天之後我就明白了，我不僅希望你過得幸福和快樂，還想要——想要你能陪在我身邊。」鼻腔深處逐漸灌滿酸澀，他慌忙調整呼吸，眼睛垂下去盯着自己的鞋尖。
「這也是我的願望，盧卡。我一方面無私地想着無論如何我都得祝福你，另一方面又自私地希望你的幸福能夠與我有關。我希望你過得好、又嫉妒你在沒有我的時候真的很好。」
「嫉妒……我也知道，嫉妒的感覺好像吞進一條蛇，讓人難受、讓人讨厭自己。」
拉基蒂奇伸手過來撫摸他眉間的皺紋，「沒事的，你說過這是愛的副作用。愛本身是很美好的事，只是有些時候獨占欲會影響我們的情緒，這很正常。」
「我知道。我嫉妒你的男朋友，那個瞬間也真的想要殺了他，那種感覺——好像我已經不再是自己了。」莫德裏奇停下腳步，手指勾得更緊。淚水在眼眶裏積蓄和打轉，視線中的溫柔面孔變得越發模糊，「我厭惡自己的同時又想離你再近一些，可我的理智、我的職業、我全部的經驗和邏輯都不允許我這麽做——伊萬，我真的很想你……」
「我們一定不會再分開了。你太有責任心又對自己太嚴格，你一直都是這樣的人，我一直都很喜歡并且敬佩你。」
「我對你有非常多的感覺和心情，好的或者壞的。接到說你出了事故的電話時我都快要瘋了，像是掉在一個沒有聲音的黑洞裏，我也會因為你在畢業典禮上說的那番話感動得想哭、看着你的笑就感到安心和放松。或者不得不分別的時候舍不得你走，也擔心我又自以為是地說出什麽混賬話傷害你，還怕你丢下我一個人……我想更多地了解你，也想讓你看我長大的地方、我的回憶、我從來沒對別人提起的過去……」
帷幕般升起的橘紅色光芒中拉基蒂奇吻着他眼角的淚，抵在胸口的手也成了十指相扣的姿勢。「我明白的，我都明白……盧卡，謝謝你說出這麽多想法，我真高興你願意信任我。」
「雖然還是沒那麽确定，但我想——我一定很愛你。不，或許很多年前我就愛上你了……」莫德裏奇将臉埋在對方胸口深深吸氣，檸檬薄荷氣味融入清晨的濕潤海風。
「我也是啊，從很多年以前……等我意識到的時候就已經非常愛你。」拉基蒂奇輕輕抓住他的肩膀晃了晃，「啊，盧卡，快看——我做過的許多美夢裏都有你，現在其中一個夢正在變成現實。」
他轉過臉望向海面。越發濃烈的橙紅色光芒布滿了東方天空，像一把緩慢張開的折扇，又像舞臺上升起明亮的帷幕。
「伊萬……」莫德裏奇屏住呼吸，感到拉基蒂奇的手指扣得更緊，似乎直接抓住了他的骨頭。
「我在。我永遠在你身邊。」
他覺得一點點跳出海面的太陽像一粒秋天的橘子、像一枚滑進碗底的紅紅的蛋黃，但更像一顆緩慢跳動的、這顆星球的心，它連接着痛苦和悲哀、所有失去顏色的噩夢，也充滿他現在終于能夠感知的決心、勇氣、一往無前的希望，以及随之而來的帶有柑橘甜味的愛與幸福。
莫德裏奇望着流淌在海面的橘紅色光斑，感到胸腔裏正在劇烈跳動的心也和眼前的景色連接在一起。各種各樣的滋味突然在大腦裏炸開，只是他暫時不能确定那是什麽——
「伊萬，你知道愛會令人痛苦，令人受到傷害。我曾經很怕，但是，現在我想試試看，如果那個人是你。只因那個人是你。」他慢慢開口，轉過臉看向身側的人，「我正在努力愛你，請你耐心一點教我。我以前教會你那麽多事，所以這次你也要好好教我。」
「我會的，我會告訴你愛的感覺、愛的心情，我也會教你怎樣把自己的愛正确地傳達出來，讓對方能夠聽見。」
沐浴在閃閃發亮的晨光中的拉基蒂奇再次牽起他的手，十指相扣，然後輕輕抵上自己的額頭。
「盧卡，你好。」
「伊萬，你好。」
扣住的手貼上柔軟的嘴唇。
「盧卡，很高興遇見你。」
「伊萬，很高興遇見你。」
向下滑動到顫抖的喉結。
「盧卡，我熱愛你的心靈。」
「伊萬，我熱愛你的心靈。」
最終移向心髒。
「盧卡，我愛你。」
「伊萬，我愛你。」
他一句一句地學，手指下是伊萬莊重而歡快的心跳。胸膛裏升起前所未有的感覺，暖洋洋如同最柔軟的皮毛滾成一團，又像不安的小爪子輕輕撓着他的心。
愛是什麽？
愛上一個人又是什麽感覺？
幼稚的愛，蜜色的愛，痛楚的愛，憂抑的愛，隐忍的愛。靜默的愛，迷失的愛，遺憾的愛，激越的愛，昏沉的愛，糾纏的愛，折磨的愛，深刻的愛，想要觸碰的愛，不能觸碰的愛，沒有說出口的愛，終将說出口的愛。
最初的愛，最終的愛。
莫德裏奇在溫柔的灰綠色眼睛裏品嘗到一萬種愛情的味道，如同貪婪的掠食者瘋狂地咀嚼，又食髓知味地全部吞下，萬千種情愛滋味在味蕾上紛紛爆裂，如同大腦裏四散的煙花。他攀上拉基蒂奇的脖子，試圖用嘴唇傳遞他感知到的豐富味道，它們正在狂風暴雨般沖刷着他關于愛情的貧瘠想象。
不再年輕的心理醫生擡起頭，眉間完完全全地舒展，唇邊浮現一個略顯純真與稚氣的笑容，亞德裏亞海上升起的陽光正在淺褐色的眼睛裏熊熊燃燒，令此刻的莫德裏奇看上去像是個驚喜的孩子。
「我好像懂了——我都知道了……」
拉基蒂奇輕輕地撫摸他的頭發，又将散開的一縷別進耳後。「不要着急盧卡，你可以慢慢地愛上我。我會教你，也會等你，直到你完全信任我、愛上我的那一天。」
他依舊凝視着那雙好看的灰綠色眼睛，看見那裏面正在上升的亞得裏亞海面的太陽。「因為——我們還有很長時間……」
「是的，我們會有很長很長的時間，和很多很多的機會。到了那個時候，你再決定要不要把你的故事翻閱給我看，要不要讓我試着把你散開的頁碼裝訂成最好的故事。」
拉基蒂奇雙臂環着他的腰将盧卡拉得更近，随即用自己的額頭貼上他的，鼻尖輕輕相觸，「你總說人的心靈是世界上最美麗最深邃的風景，然而我覺得你的心靈又是所有風景裏最美的那一個。盧卡，你的故事一定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故事，因為你有一顆堅強的善良的，又比誰都要溫柔的心……」
柔和的臉孔湊得太近而無法對焦，莫德裏奇任由伊萬的樣貌在眼裏逐漸模糊。「不，是因為我的故事、我的生命裏有了你，伊萬拉基蒂奇，因為是你、因為有你，因為我愛你——」
因為我們并肩走過傷痕和堡壘，也曾一道仰望與驚嘆生命的奇跡，因為我們拯救了對方、又被對方所溫暖和治愈，那是流血的榮耀、是光輝的戰旗，是美麗的靈魂的回聲，是無盡的愛、溫柔與勇氣。
我們因為彼此的存在而不再孤獨，終将互相溫暖着陪伴着走遍人間所有的日子。
第二卷 如果夢有顏色
番外，盧卡視角。
一些嘗試、禮物、約定和新世界的大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