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我們回家吧

莫德裏奇在飛機上睡着了。

盡管這不是一趟耗時很久的航班,但他做了很多很長的夢,夢裏他走在倫敦的濕冷街道上,停下腳步望向街邊櫥窗裏自己的投影時周邊景物像蠟燭一樣消融,看不見的冰冷手掌按壓在頸動脈令人呼吸困難。随着名字被熟悉的聲音喚起他眨去眼裏的淚,遠處湖水和天空交界處正呈現出一種晶瑩的藍紫色,帶點榉木和楓木香味的幹燥的風吹過耳畔的頭發。

「盧卡?盧卡——」

自夢境中晃晃悠悠醒轉過來的莫德裏奇努力睜開眼睛,伸手摸了摸神色中透露着隐約擔憂的拉基蒂奇的腦袋。「我沒事。」

伊萬湊過來用自己的額頭貼上他的,鼻尖輕微相觸。過近的距離令年長的一方無意識地後退,卻被微笑的伊萬輕輕按在肩膀,「不要逃,盧卡。」他還沒來得及皺眉又被對方帶點感嘆的語氣轉移了注意力,「我們回家了啊。」

回家——的确,這裏生活着他重要的家人、也裝滿他的回憶,這裏——是他的家。

莫德裏奇站在一邊看着伊萬稍微彎腰,用面頰貼了貼母親的側臉。「您好,莫德裏奇夫人,真高興見到您。」

父母并非對伊萬的存在毫不知情,卻也僅僅停留在「知道」的層面——關于教授家唯一剩下的可憐孩子莫德裏奇當年沒有在電話裏說得太詳細,當這個只存在于轉述中的男青年出現在眼前時,莫德裏奇覺察到他真正的家人流露出驚喜遠大于當時對自己的輕微埋怨。而伊萬同他們聊起設計師的日常工作或者去特羅姆瑟拍極光的經歷時兩位老人的目光已經完全轉化成了對自己孩子的毫不掩飾的驕傲。

莫德裏奇終于感到莫名的嫉妒心在伊萬卷着袖子走進廚房後、狹小的烹饪臺邊上不斷傳來母親的贊賞時升到足夠引發他警戒的高度,雖然他暫時不理解這種心情的含義,可還是決定記在心裏——或許伊萬會解釋給他聽。

伊萬拉基蒂奇可真的是個受歡迎的人啊,餐桌上的莫德裏奇給自己又倒了一杯葡萄酒時這麽想到。

烤牛肉表面散發出些脂肪碳化後形成的焦香味,不過內裏還是非常松軟多汁,哪怕不用澆醬也足夠美味。莫德裏奇小口品嘗着他們帶來作為禮物的紅酒,猝不及防地看着拉基蒂奇在聊天的間隙——他們剛才在聊什麽?好像是某次遇上雷暴雨的驚險海釣——還不忘往自己的盤子裏舀了一勺黑椒蘑菇醬,「盧卡,你得試試這個,我想你肯定喜歡。」

牛肉、紅酒,還有帶了點辛辣味道的調味汁和海鮮濃湯,莫德裏奇從不是挑剔食物的人,卻也不得不承認伊萬做的東西總是很合胃口。餐桌上的良好氣氛總是令人不知不覺放松神經——他徹底忘掉還要開車送伊萬回旅館,只是看着完全空掉的兩個酒瓶發愣。

「抱歉,我不該喝這麽多。」

「沒關系,伊萬可以住在家裏。當然——如果你不介意的話。」父親轉過臉去打量着年輕建築師,後者似乎喝得也不少,整張臉微微漲紅,眼珠卻比以往更亮。

莫德裏奇搖搖頭想表示拒絕,可是拉基蒂奇搶先開口,「我當然不會介意,只是盧卡——」

「你可以借用娅蘭卡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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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輕微皺起眉頭,「不,如果她改變主意打算回家……」

「她說過今年複活節不回來了。」母親稍微愣了一下才開口,聲音聽起來小心翼翼地難過,「沒事的,伊萬可以睡在你那兒。我們家雖然不大,但房間總是足夠多。」

他捕捉到對面的年輕人表情裏稍縱即逝的懷疑和憂慮,幹脆沒有給他開口的機會。「我不想萬一她回家卻發現我住在她的卧室。那她肯定更加不會原諒我了……」

莫德裏奇把面前的碟子重重摞在一塊兒,「我來給伊萬叫計程車——」

拉基蒂奇大約真的喝多了,這時候才眨着眼睛明白過來自己今晚的宿地即将成為一頓愉悅晚餐後帶有輕微火藥味對話的焦點,慌忙擺着手含糊不清地用一句話總結,而這也為一切無謂的争論畫上句號。「我想、我可以睡地板,沙發也沒問題,嗯、我沒那麽講究。」

真是醉得厲害,莫德裏奇進到自己房間、打開厚毯子鋪在地上時嘆着氣想,如果拉基蒂奇還能保持平日的清醒絕不可能做出這種讓他為難的事。他當然不會讓作為客人的伊萬睡地板,所以只能委屈一下自己早已不再年輕的骨頭了。

「盧卡,你在做什麽?」

「準備睡覺。」莫德裏奇聽到背後的動靜但是沒有回頭,還順勢倒在被子裏。

經過一場足夠放松神經的熱水浴伊萬的聲音聽起來已經完全清醒了。「還難受嗎?我煮了醒酒湯。要不要喝一點兒?」

莫德裏奇擡起眼睛果然看到裹着睡衣的拉基蒂奇端個茶杯向自己走來,踢掉鞋子、盤着腿坐進地上的簡易床鋪。

「盧卡,這太硬了,你去床上睡吧。」

湯液非常清淡,帶有柑橘的酸甜與薄荷的清新,與其說是湯倒更像是某種餐後水果茶。莫德裏奇背靠着牆撐起上半身,望着伊萬的眼睛慢慢搖頭。「你是家裏的客人。」

拉基蒂奇笑着湊過來,「我才不會介意這個。你睡在床上都會失眠,別說這種硬邦邦的地板了。」看着輕微皺眉、反應比平時略微慢上幾拍的莫德裏奇的表情他又繼續補充,「那我抱你上去。」

「別胡鬧。」

「才沒有。我是認真的盧卡。」

被輕輕放在熟悉的窄小床鋪上時莫德裏奇想着這家夥剛才其實是假裝醉酒吧,他早該想到的,伊萬的酒量比自己好太多,這事他也不是第一次僞裝了。這麽想着他忍不住換了個腦袋埋進枕頭裏的姿勢,自床沿垂下手臂想要去摸對方的頭發,還沒找到那團毛茸茸的亂發就被勾住了小指頭,輕輕地來回晃蕩。

「盧卡,有沒有睡着?」

「沒有。」

「今天感覺還好嗎?我真的很開心,和你爸爸媽媽聊得也很好。謝謝你帶我回家,讓我想到以前還和家人在一起的時候。那真的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過我現在想起來還是很溫暖、很幸福。」

莫德裏奇感到手指無意識地抽動一下,随即被年輕人用力地握緊。「盧卡……你呢?你回家是什麽感覺?」

他嗅着枕頭裏衣物柔順劑的淡淡檸檬氣味,「他們就這麽留着我的房間。到現在也沒有變過……」

「真的?你房間以前也是這樣的?」掌心裏的指頭彎曲起來,令莫德裏奇露出一點怕癢似的微笑。

「是啊。你不喜歡?」

「當然不!只是、只是真的好幹淨,好整潔。我朋友家裏從來不會收拾得這麽好,簡直像是——嗯——」

「像潔癖怪人住的地方。」莫德裏奇輕輕抓住正在不安分撓着手心的指頭,嘴角也帶上輕微笑意。「這是娅蘭卡說的,她那兒總亂糟糟的……其實我只是喜歡這種感覺。」

「盧卡……沒關系的,我都知道了……」從床下傳來的聲音帶了點哽咽。

他困惑地側過臉,「嗯?你知道了什麽?」

黑暗中拉基蒂奇仿佛反複做着深呼吸,最終顫抖着開了口。「這一定會好起來的,我一定會——無論花多少代價都要治好你,我絕不會放棄你。」

莫德裏奇張了張嘴巴卻沒發出聲音,因為此刻大腦的高速運轉阻礙了聲帶、手指的全部細微動作。

伊萬還在自顧自地說下去,「我知道你非常想念你的妹妹,也知道你一直都在自責和痛苦,你覺得這是你的錯。可是她真的不會回來了——」

「等等,我不是……我沒有患上妄想症,伊萬。」莫德裏奇瞬間搞明白拉基蒂奇腦子裏的猜測,硬生生憋回一個已經竄進喉嚨的笑。「娅蘭卡是真實存在的,她是家裏的第三個孩子,是我最小的妹妹。我從來沒有對你說過這些,真的很抱歉。」他還沒說完就忍不住笑得渾身發抖,整張臉拱進枕頭下面。「抱歉,伊萬,唔——你是不是一個人擔心了很久?對不起,這是我的錯,我沒說清楚。」

「什麽?原來是這樣啊?」拉基蒂奇的哭腔還沒來得及收回去,一邊抽着鼻子一邊哼哼唧唧,「嗚……太好了……」

莫德裏奇晃了晃腦袋,嘴角的肌肉咧得有些發痛。「嗯。娅蘭卡那時還不到一歲,所以我媽媽有點不放心,一直把她帶在身邊。」他漸漸地笑不出來,「幸好那時候她不在家裏……」

「盧卡,你不要再自責了!你知道那不是你的錯,只是你不相信!」

「謝謝你這麽關心我,我沒事的——」話音未落莫德裏奇就覺得手指被巨大的力道攥緊、折起,握成一團被裹緊滾熱的手心,方才還止不住抽噎的伊萬已經換上一直以來的堅定口吻,「怎麽可能沒事?!這麽多年你不願意回家就是因為這個吧?其實你的爸爸媽媽、他們絕對不會恨你的啊!只是你一直不能原諒自己……」

「不是的,你不知道。」他別過臉試圖抽回手指,卻被更大的力道牢牢按住。「你不知道……」

「對,因為你什麽也不肯和我說!」黑暗中傳來幾聲拉基蒂奇吸鼻子的聲音,「啊,對不起,我又太着急了,你是不是要生氣了……」

莫德裏奇終于松開手。雖然此時看不見伊萬臉上的表情,但那雙灰綠色眼睛裏滾動着的深深淺淺的委屈仿佛沿着交纏的手指流進心髒。他輕輕捏了捏拱在床腳下快要哭出來的年輕戀人的手腕,「伊萬,是我該說對不起。」

「不……」

「我和娅蘭卡一起長大,我曾經是她最親近的人。她的考試成績,第一個追求她的男孩,甚至她的初吻——她全部都會告訴我。」莫德裏奇沉默片刻,「我關心她超過了我的父母,我相信她曾經也非常愛我、依賴我。」

伊萬沒有發出聲音打斷他的敘述,只是重新扣緊對方的手指。

「讀大學的時候我選了心理學,以為可以幫助她、也幫助自己。可是我想得太簡單,治愈一個人沒有那麽容易。我那時候太年輕也太自以為是了……」

「所以你們……發生了什麽?」

「她讀書的時候總是在戀愛,又總是失戀。」莫德裏奇的聲音聽起來完全悶進織物深處,「我知道那時候她已經是成年人了,我不該幹涉那麽多,可是我怎麽可能——親眼看到她被當時的男朋友打成那樣還沒有任何反應?!她才十八歲,人生還有那麽長……」

「所以你——」

「是的。這才是我最後悔的事,我沒有辦法原諒自己。」

「我在,我在這兒。」套着戒指的手指上傳來溫柔的觸感。

「我一直勸她、試圖用自己學過的技巧治療她……可是不行,我們的關系那麽親近,我不可能成為她的專業心理醫生。然後——她決定要和那個人結婚了,我想着在婚禮之前最後談一次,可失控的人是我。我當着所有人的面罵她沒有自尊的能力,不知道怎麽愛別人,所以永遠得不到真正的愛情、就連妓女都比她有尊嚴——她的婚禮、那天是她的婚禮啊……」

莫德裏奇張開嘴無力地笑,只覺得肺裏的空氣絕望地湧進又湧出。「我那麽愛她、想要保護她,最後卻做出這種事……你還覺得我是個好人嗎?我不可能原諒自己了。我不想回家,是因為我覺得這個家裏、沒有我才更好……」

「才不是!不是這樣的!」

他依然固執地趴着不動,邊用枕頭蹭掉源源不斷的眼淚邊努力搖晃腦袋,不知在點頭還是搖頭。伊萬翻身坐起,趴在床邊輕輕吻着他的肩膀,語氣比平時更柔和,「你真的是很好、很善良的人,不要這樣想,會讓我難過的。」

等莫德裏奇稍微冷靜下來之後聽見對方的聲音,「嗯……願意聽聽我的想法嗎盧卡?」

喉嚨深處仿佛被打了個結,他只能反手攥緊伊萬的手指。

「事實上我覺得這不是什麽解決不了的問題。我想你妹妹一定也很愛你,只是你們都不知道怎麽表達自己的愛。」拉基蒂奇摸着他的戒指緩慢而認真地開口,「盧卡,你不必強迫自己原諒或者別的什麽——唔,其實這件事我也覺得你做得有點過激——你需要明白一點,那就是我們都會因為各種原因犯下錯、也的确應該為做錯的事付出代價,但錯事有大有小,懲罰也有輕有重。你的錯不妨礙你是個非常好的人,你也不必為了這個錯誤折磨自己這麽多年,與其這樣自我懲罰還不如想着怎樣解決——你試着給她打過電話嗎?你去找過她嗎?」

「她還在恨我……我每年都會給她寄問候的卡片,可這麽多年她一次也沒有回複。」

「你在卡片裏道歉了嗎?」

「……」

「不行的盧卡,至少你要去試一試。你要向她道歉、并且告訴她你的想法、你很後悔,就像現在你告訴我內心的感受。還記得我說的嗎?心和心之間就是通過這種方式才能被聽見、被理解。」拉基蒂奇輕輕安撫着莫德裏奇的頭發,将長長的發絲裹在手指上纏緊又松開,或者來來回回地緩慢撫摸。

他點點頭調整好自己的呼吸,「我會試試……我——」

「沒關系,說出來,你可以相信我。」腦後的長發被手指一下下卷着,溫柔的聲音連同淺淺的親吻再次落在耳邊。

「我……一直都不知道怎麽愛身邊的人——我怕我又傷害你……」

「我會教你的,我們一道做這件事,如果你不介意——就從下次的聖誕卡開始,我們一起來寫,可以嗎?」

「嗯……」

「盧卡,不要怕,我一定不會被你吓跑——因為我已經知道了你的心,它很善良、很溫柔,我也相信你會慢慢懂得愛與被愛的感覺、慢慢學着正确表達自己的愛。我是你的家人,所以永遠不會離開你、放棄你。」

莫德裏奇在淺淺的抽泣中迷迷糊糊地睡去,他的睡眠也非常淺,整夜都像是坐在駛向大海深處的晃晃悠悠的小船上。年少時充滿灰塵和泥土氣味的噩夢撬開松動的潛意識又開始折磨他的神經,莫德裏奇驚醒時短暫地以為自己還在薩格勒布的公寓,随即感到觸電般的酸麻沿着胳膊如同過山車般呼嘯而過。

他輕輕抽回依然垂在床邊的手腕,摸出枕頭下的手機确認時間——淩晨三點,這個時候醒來對長期受到失眠困擾的心理醫生來說不是個好消息。莫德裏奇閉着眼睛試着入睡卻沒能成功,又煩躁地抓回手機将屏幕亮度調到最低一格,縮進被子随意浏覽通知欄的提醒,然後他看到幾分鐘之前IG主頁更新的動态。

莫德裏奇甚至不知道他的Instagram是什麽時候裝回來的,他懷疑伊萬趁他睡着挨個兒地試着他的手指指紋解開密碼、下好軟件,然後重新登陸進之前的賬號。拉基蒂奇又開始勤勞地更新了,他現在熱衷把自己的一日三餐傳上主頁,伊萬廚藝很好、長得很帥,攝影技術也足夠專業,看起來非常誘人的食物照片很快為他帶來一群忠實的關注者。莫德裏奇偶爾發表挑刺的評論說這天的維生素攝入量不夠或者油脂太多,結果總是收到一大堆意面emoji。

失眠的莫德裏奇點進最新的更新果然看到昨天的晚餐——澆了黑椒蘑菇醬的烤牛肉、海鮮湯、金槍魚土豆沙拉,甜點則是幾顆薄荷冰淇淋內餡的巧克力蛋。然而相較于圖片伊萬配的文字更加吸引他的注意力:「紮達爾的家常菜!」接下去則是一大段空白,看起來還有什麽隐藏起來的話。莫德裏奇點開全文——「就是地板實在太硬了……」

再次确認更新時間就在幾分鐘之前,他不由得伸腿不輕不重地踢了一下床下背對着自己的人,「你也失眠了?」

「啊!盧卡……我是不是吵到你?」

「沒有。我只是突然醒了。」

「嗚……」

莫德裏奇聽到對方發出可憐兮兮的嗚咽聲就開始後悔,真不該去主動招惹他。「幹什麽?」

「盧卡——你家的地板是石頭做的嗎……」

「是誰說的沒那麽講究?」

「可是我的背好痛、屁股也痛……然後就痛醒了。」

他嘆了口氣表現出年長的那一方一貫以來帶了點抱怨的溫柔包容。「上來吧。但是不要亂動,這床太窄了,還是我讀中學時的尺寸。」

拉基蒂奇一躍而起跳上他的床,把盡量縮到床邊騰位置的人緊緊拉進懷裏。「盧卡,你真好。」

「這下滿意了?趕緊睡覺。」

雖然說了這樣的話,可失眠的人經過這番折騰已經足夠清醒,任由伊萬的胳膊挂在胸口壓得他有些胸悶、瞪着眼睛望着天花板的莫德裏奇終于忍不住伸手去揉對方的短發,「睡了嗎?」

「沒有。」頸側灼熱的呼吸變成帶有笑意的氣聲,他試圖扭頭避開卻被對方輕輕壓住肩膀。

「我的房間沒有門鎖。」

「嗯?我并沒有想做什麽——」年輕人的聲音頓時變得有些緊張,充滿了辯解的意味。

莫德裏奇輕輕搖頭,埋進伊萬的脖頸去嗅檸檬薄荷的氣味。「你在想什麽?這間房間從我小時候起就沒有鎖,也沒有必要鎖住。因為我的父母——就算難得在家也幾乎不會走進來。」他嘆了口氣,「他們好像、從來不擔心自己的兒子在裏面做什麽壞事——嗯,對于男孩來說算是壞事的那些,比如色情雜志、暴力的分級電影。他們從來不會擔心這個。」

「聽起來真是個讓人放心的孩子。」

「可是我也想被關注、被看見啊。讀中學那會兒我的同學總是抱怨媽媽又進了他的房間随意翻他的東西,我——居然有點羨慕……」

「盧卡……」

「他們也沒有發現這個。」莫德裏奇擡起手,昏暗夜色中也能看清一枚指環安靜地在他的無名指上閃光。「我知道他們發現不了。」

他的手被拉住被扣緊,然後緊緊貼在心髒正在跳動的胸口。

「他們愛我嗎?你看到了,作為家人他們對我足夠好、也很愛我。很粗心嗎?一定是太粗心了。我小時候總是在想長大以後絕對不要變成這麽粗心的人,如果我有了孩子一定會多陪他或者她,和他們一起看書、下棋,領他們去野餐露營,在帳篷邊上觀察螢火蟲,分辨天上的大熊座和小熊座。男孩要教他打領帶和寫情詩,給他安全套讓他保護好自己和心愛的人,女孩要送她花、幫她系好晚禮服背後的蝴蝶結,告訴她勇敢去愛、努力去幸福。我會對他們說如果受傷了難過了,無論什麽時候都可以回家。」

「你已經全部教給我了,盧卡。同樣的關懷和愛你也全部給了你的病人……我知道,我都知道的,你不希望再看到還有別的孩子變得和你一樣悲傷。」拉基蒂奇收緊雙臂,嘴唇貼上他不經意再度擰上的眉頭。「我十四歲那年就沒有家了,是你給了我新的家。不管我們在哪兒你身邊就是我的家、是我累了的時候想要回去的地方。你也是我最重要的人,你永遠都是被需要、被關心、被愛着的家人啊……」

「嗯,我知道。伊萬、我們——回家吧。」

莫德裏奇閉着眼睛親吻對方的顴骨,耳邊溫度逐漸上升、喉結被舌尖用力掃過時渾身顫抖。腰側傳來手指流連的愛撫時他忍不住喘息着擡起右腿架上對方腰間,正在膨脹的欲望略微頂住了什麽東西——莫德裏奇不記得是誰先開始了這個吻,回過神來時只覺得上颚傳來舌尖瘙癢般的挑逗,以及貼在一起的兩根器官被寬闊手掌同時包住,輕輕地裹動着揉捏。

「盧卡、我覺得不行——別這樣……」年輕人呼吸紊亂地壓着他自言自語,莫德裏奇想笑,伸手覆在和嘴裏句子完全相反的、同時握着兩根性器盡情慰藉的手上。敏感的前端抵在另一根肉莖側面,每一次摩擦都令傘狀邊緣感到一陣直抵大腦深處的快樂。

「在擔心?是真的沒有門鎖。不過沒事的。」莫德裏奇放開手,雙臂勾上伊萬的脖子,眼睛裏只剩下一張五官精致、此刻卻迷失在潮紅情欲之中的臉。「他們不會進來、也不會有人進來。除了你,伊萬。」

他湊近了點,令滾熱的胸口貼住彼此。「只有你,只有你願意打開門進到這裏、我的心……」

「盧卡——」

手裏的動作不再克制,莫德裏奇感到兩根陰莖都迅速充血勃起到幾乎無法忍耐,被用力揉搓和套弄、被擠壓着抵上對方同樣的部位、被手指側邊的薄繭蹭到敏感的龜頭……他低聲呻吟,最後一絲不知該說是理智還是更瘋狂的欲望催促他堅定地向後退縮。

手指溫柔地纏上來,「對、不起,我又弄痛你了嗎——」

「伊萬。」莫德裏奇的眼睛在黑暗中像是充滿淚水般閃閃發亮,他反複地低聲呼喊對方的名字,「伊萬,我知道的……我知道男人之間要怎麽做愛,要插入哪裏。」

灰綠色眼睛裏的情欲仿佛受到驚吓般漸漸熄滅,随之點燃的是年輕人臉頰上的紅暈。「不是、我不是——不用做那個也可以……」

「是嗎?」莫德裏奇輕笑出聲,前額靠着伊萬肩膀,竭力從紊亂的呼吸裏擠出完整句子。「你的眼神可不是這麽說的,每次都好像要鑽進來……」

拉基蒂奇的臉更紅了,剛才無意識沿着他脊椎一路下滑按壓的手指悄悄拿開。「對不起,可我怕你疼……我真的不想讓你難受。」

「我稍微做了一些清潔。洗澡的時候、我用手……」他感到仍舊抵在一塊兒的陰莖同時抖動一下,他自己是回想起第一次用沾滿沐浴乳的手指艱難塞進體內的羞恥場景,而莫德裏奇也明白伊萬那顆想象力豐富的腦袋裏跳出的聯想只會比真實情況更加情色。

可是拉基蒂奇依然堅決地搖頭,「你教過我要用安全套,盧卡,這是你告訴我的。」

年長的男人仿佛惡作劇得逞的小孩般勾起嘴角,「我當然帶了。」然而他的得意沒能持續太久,因為拉基蒂奇跳下床從雙肩包夾層裏找到整盒避孕套後依舊孜孜不倦地翻動,似乎想把他的行李徹底清點一遍。莫德裏奇剛想詢問卻被對方打斷,「盧卡,嗯——你準備潤滑劑了嗎?」

他咬了一下嘴唇,意識到自己還是疏忽了。在這方面經驗為零的心理醫生只記得在常識和經驗中都必不可少的乳膠套,卻忘記主動分泌濕潤粘液迎接性交的天賦只屬于女性。

伊萬将包裝未動的安全套扔在床頭,重新躺下摟住莫德裏奇的肩膀,「沒關系的。不用做這個也可以、我已經覺得很好了……」

感到挫敗的年長者掙開擁抱,伸長胳膊取來被伊萬抛棄在一旁的乳膠制品,在對方還沒來得及反應的間隙熟練拆開紙盒和鋁箔包裝袋。他進一步的動作被輕輕按住,「我知道你在想什麽……這點潤滑不夠,我也不想讓你痛。」

莫德裏奇想了想将拆開包裝的安全套放上伊萬的手背,附帶的潤滑液微微沾濕皮膚留下一圈水痕。「如果真的忍受不了,我會告訴你。」

他聽到拉基蒂奇輕輕地嘆氣,然後合上的眼皮被吻了一下。「盧卡,要放松,可以試着做幾個深呼吸。」

尾椎骨位置的那一小塊皮膚被指尖來回撫摸,逐漸泛開的癢意讓莫德裏奇錯覺自己快要長出尾巴。他不僅不能放松反而覺得呼吸更加緊張了,拉基蒂奇就是在這個時候吻上來的——不摻雜太多情欲的平緩的吻,莫德裏奇只覺得嘴唇被舌尖沾濕,又被含着輕輕吮吸。他忍不住張開嘴大口喘息,舌頭熱情交纏的同時身後的手指試探着向更深處滑入,塗抹在入口濕漉漉的一片涼意差點兒讓他弓着腰從床上彈起來。

「啊、抱歉……」

「沒事,只是——只是有點不習慣這種感覺。」他大口吸氣又吐氣,「會……癢。」

「可以嗎?」望向他的灰綠色眼睛裏同時攪動着欲望和理智,「看着我,看着我盧卡。」

莫德裏奇擡起眼睛看向幾乎貼在眼前的英俊臉孔。額頭正在滲出細密汗水,形狀好看的眉眼間充滿水波般的溫柔——它們在不停扇動的淺色睫毛上凝結成實體,又慢慢自眼角溢出、流下。

仿佛一只蝴蝶落在心髒的位置,一開一合的翅膀攪亂了他的心跳、他的血,缤紛顏色自胸口開始擴散,迄今為止如同黑白照片一般寡淡的生命與生活逐漸被甜味、歌聲和斑斓的光填滿。

莫德裏奇縮起四肢,鼻音帶了點甜味,「伊萬啊……」

他屏住呼吸接受細長的異物,胸前的蝴蝶翻飛不止,血液似乎自下半身迅速抽離,被進入的輕微刺痛逐漸變得遲鈍。莫德裏奇攀在對方身上只覺得缺氧,眼前正在邊流淚邊微笑的臉孔像是融化的霧氣般飄遠了。

沾滿鮮豔閃粉的羽翼掠過鼻尖又向濕潤的灰綠色晨霧中飛去,最終溶化在虹膜深處。莫德裏奇眼神迷茫,微笑的雙唇間流露着贊嘆的呻吟,「伊萬啊——」

「盧卡、盧卡!你別屏着氣——還能呼吸嗎?盧卡?還好嗎?」

莫德裏奇爆發出一聲清脆卻短暫的啜泣,終于放松咬緊的牙關令新鮮空氣湧進肺泡,胸口劇烈起伏的間隙中拉基蒂奇慢慢向裏深入,手指未被潤滑的部分在括約肌擦出灼傷般的痛,令被入侵的人覺得視網膜上投影出濺開的火光。他輕微地抖動肩膀,于是本就極度緩慢的推進徹底停下了,拉基蒂奇吻去他眼角滲出的淚,「說了不行的。我不想讓你這麽難受……」

「我沒有覺得疼——」

「你有。你又在忍着不說出來了……」唇上無意識咬出的齒痕被輕輕舔過,「就這麽喜歡咬自己?你的痛,你的心,你不舒服的時候,感到悲傷的時候……都讓我知道好不好?不要再一個人忍耐了,我看到你這樣真的很難過……」

莫德裏奇将腦袋埋在伊萬胸前感到埋進體內的手指慢慢退卻,幹燥的灼傷感再度令他渾身發抖。

「我、會疼……我們下次——」

「好的,當然。」年輕人盡可能又輕又慢地抽出手指,「我們一定還有很多時間和機會……」他翻了個身将盧卡壓在身下吻他的嘴角,同時開始不停歇地撥弄因為剛才一番折騰有了些軟化跡象的性器。

莫德裏奇一邊欣賞伊萬肩頭鼓突的肌肉線條一邊握住對方的那根開始緩慢套弄,變換着節奏和力量地從根部愛撫到頂端,有時停下來專心用拇指抵着頂部裂口慢慢打轉,或者輕輕按壓敏感的包皮系帶。而與此同時他的陰莖也在對方的手掌裏享受着同樣的快樂,少量液體抹在伊萬的手心後産生粘粘的濕滑感。

莫德裏奇感到壓在上面的人越來越重,忍不住用空閑的那只手抓住他的肩膀令兩人回到面對面側卧的姿勢。拉基蒂奇發出沉重的鼻音後大腿纏上他的腰,雙腿之間分開的空隙為彼此的手活提供了更大空間。與年長的人相比他會更猛烈地用指肉在冠狀緣滑動和碾壓,令莫德裏奇時不時因為劇烈的快感而眼前一片空白,意識的碎片之間又閃動着陽光和月光穿過蝴蝶薄薄羽翅留下的彩色光影。

纖細斑斓的鱗翅目昆蟲扇動翅膀漸漸遠去,只留模糊而濕潤的水痕安靜擴散,像哭泣、燙傷或者所有命中注定要穿越的悲哀,又像快樂、吹滅蠟燭時落在唇角的吻和一場救贖。

他逐漸開始分辨不清自己正在愛撫和取悅的器官究竟是誰的,也分不清他的軀體如何與伊萬的互相糾纏,他甚至覺得意識穿過皮膚和骨骼鑽進對方的脊髓深處又奔向丘腦,視神經在暗夜中被點亮,莫德裏奇透過那雙灰綠色的眼睛看到自己的臉……所有感官通過同樣的動作和身體構造似乎連接在了一起,最終他們也分享了碾壓神經元令大腦無聲尖叫的快感、以及留在彼此腹部的濕滑體液。

「盧卡、盧卡——」

他等待眼前亂七八糟的幻覺消退下去才做出回應,「嗯?」

「這真的是——我的天——盧卡,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莫德裏奇懷疑地擡頭,感到額前汗濕的碎發被一只手輕輕地撥開。「你在說什麽?」

「我剛才好像感到和你、好像我變成了你一樣,因為我看到了我的臉……」拉基蒂奇感到不可置信般來回摸着盧卡和自己的臉頰,「我是在夢游嗎?還是瘋了……」

「你說的這種狀況如果頻繁出現會被診斷為人格解離,電影裏最喜歡拍這個了,臨床上叫解離性人格障礙。」莫德裏奇敲了一下他的額頭,「不過性高潮後出現短暫幻覺是正常現象,只要不影響正常生活就沒事。」

「哦——」拉基蒂奇邊聽邊拽過紙擦掉殘留在他們身上的精液,然後收緊手臂再次令莫德裏奇和自己貼在一塊兒,閉着眼睛連嘆氣聲都流露着滿足。「想和你一起看電影。」

「好。」

「想和你去海邊曬太陽。」

「當然可以——」

「想學會你愛吃的炖菜。」

「……伊萬?」

「想和你……看日出……」

莫德裏奇反應過來的時候伊萬已經打着呼嚕睡着了,睡夢中也彎着眼睛,唇邊揚起淺淺的笑。

他湊過去吻了吻對方的嘴角,動作輕得仿佛月光下無聲滑行的蝴蝶,「你才是最值得看的風景、是我最想去的地方,伊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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