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婆媳

第8章婆媳

曾氏剛嫁進來時料想自己這張臉必不能讨得郎君歡心,打定主意好好侍奉舅姑,以期盡快在府中立足,便打疊起十二分的精神來,每日晨昏定省,殷勤侍奉。

原以為伸手不打笑臉人,婆母一個出身貧寒見識短淺的市井老婦,想必也沒有底氣磋磨她一個官家媳婦,不料自打進門就沒見着一天好臉色,微有閃失便是一頓劈頭蓋臉的呵斥,只差沒抄起拐棍打她。

曾家雖算不上世家,但家底頗為殷實,祖上卻也陸陸續續出了幾任小官,何曾見過這種陣仗,又因看準了姜大郎是個好性子,新婚燕爾頗有些旖旎氤氲的光景,白日吃了排揎,夜裏回了院子臉上就帶出些不豫來。

姜大郎是個實心人,見媳婦受了老娘的委屈,便想着和和稀泥做個說客,哪知不說還好,一開口就把姜老太太那炮仗性子點着了。

原來姜老太太對低眉順眼的曾氏并無不滿,只是相信“三朝的新婦,月子的孩兒,不可使他弄慣”,按慣例殺殺她的威罷了,這下卻是真動怒了,當下潑了一杯茶水,揀了一個摔不破的藤筐掼在地上。

自此以後姜老太太就再不要曾氏在跟前侍奉了,連晨昏定省都省了,曾氏樂得清閑了一陣子,等到新婚的熱乎勁過去,姜大郎開始接二連三往屋裏添新人的時候,她就樂不起來了。

再要回過頭來服軟讨好婆母,姜老太太卻是油鹽不進,只拿不陰不陽的村話擠兌她,曾氏這才知道,敢情直眉楞眼的呵斥還是自己人方有的待遇!

沒有婆母撐腰,又失了夫君的愛重,那幾年她在府中舉步維艱,連年資老些的下人都能給她臉色看,直到忍辱負重地生下五郎,又步步為營地拉攏管事奴仆,她的日子才好過起來。

邱嬷嬷常常勸解曾氏,老太太雖只是個無權無勢的老婦人,但一喜一怒都牽着宮裏那位。何況她這人嘴硬心軟面又酸,一根腸子通到底,其實并非難以取悅之人,持身也正,即使在曾氏最狼狽的時候也未落井下石——婆母要磋磨一個不得夫君喜愛又沒有娘家倚靠的媳婦,手段簡直無窮無盡。

曾氏明知她說得對,可就是沒法捏着鼻子去日複一日地捂那塊又臭又硬的茅坑石頭。

走投無路時為了懷上身子,她不惜顏面掃地,像個争寵的妾室一樣使計灌醉那掃一眼都令她萬分鄙夷的男人;為了搏個賢名,她不得不壓抑着腐心切齒的憎惡,對繼子繼女笑臉相迎、虛以委蛇;為了子女的前程,她每次入宮都殚精竭慮,跪碎了膝蓋,還惟恐惹那性情乖戾的娘娘小姑不快;再讓她做小伏低讨好一個下賤的市井老潑婦?恕她做不到。

艱難的時候将臉面扔在腳底下踩也沒求得援手,順遂起來自是不必再俯就了。曾氏自覺那是給自己保留的最後一絲顏面,卻不想那終究只是柿子揀軟的捏——不過是篤定老太太性子魯直,把她得罪得再狠也不會背地裏給你使黑手下絆子。

鐘荟對裏面的彎彎繞繞情理曲折一概不知,只打聽出老太太不知因何緣故很不待見這曾氏,她之所以一病愈就來拜見老太太,一是因着原身感念老祖母的愛護之意,二來也是存着給自己找個靠山的心思——繼母不像個好人,阿耶連半個影子都沒見着,二叔長年駐守邊關且是隔了房的,長兄只比她大三歲,聽下人們話裏話外的意思還很頑劣,矮子裏拔将軍,便只剩下姜老太太了。

曾氏等閑是不會踏足這院裏的,鐘荟閉着眼睛也知道是為了自己的緣故,季嬷嬷這耳報神倒是當得盡忠職守。

鐘荟避席向繼母行禮,一擡頭額上的紅腫便落在曾氏眼裏。

“你這額頭上是誰弄的?疼不疼?給阿娘瞧瞧!”話落急切地攬住鐘荟的雙肩,半屈着膝,湊近了仔細檢視傷處,那動作神情自然又親昵,絲毫沒有破綻,最難得眼眶竟微微泛紅,把個焦急到泫然欲泣的慈母演繹得活靈活現,連鐘荟都有一瞬間的恍惚,差點信以為真了。

然而她不問哪裏弄的卻問是誰弄的,就有些着相了。也難怪她慌得亂了陣腳,一個是嚴防死守的原配嫡女,一個是針鋒相對的婆母,竟然趁她不備暗渡陳倉地合縱連橫起來,這可如何得了?

姜老太太正欲開口,卻見小孫女朝她眨了眨眼,朱唇一啓,瞎話滔滔不絕地湧出來:“回母親的話,方才女兒走在路上見枝頭兩只雀兒打架,看得出神不慎跌了一跤,磕在道旁一塊石頭上了,是女兒不小心,倒叫老太太,三老太太和母親受了驚吓,已滾過兩枚雞子,不太疼了。”

“下回可得多加小心。”曾氏嗔怪道。

她執掌中饋,這府裏每個角落都有她的耳目,對方才院裏發生的事了若指掌,原以為按着姜二娘的性子,就算不當面将實情和盤托出,也要扭捏造作地掉兩滴眼淚,必會惹得老太太不喜,沒想到她卻拿自己作筏賣了個人情。

曾氏不是姜老太太,可不信一根老山參就能叫人脫胎換骨,她的目光逡巡了一圈,落在垂手伫立在一旁的蒲桃身上,陡然變得有些淩厲起來:“你們這些奴婢是怎麽伺候的?二娘子年紀小不小心,你們眼睛生着是出氣用的麽?”

蒲桃和阿棗立即跪下來不住地磕頭。

曾氏指着蒲桃斥責道,“你原是我屋裏的,看你規行矩步又穩重少言,以為是個能擔事的,方才把你與了二娘子,沒成想連主人都看顧不好,我看你也不用在娘子跟前伺候了,去掃園子吧。”竟是要當即将她降為粗使奴婢。

鐘荟瞥了一眼匍匐在地上的蒲桃,那脊背有些單薄,兩塊肩胛骨隔着衣裳微微凸起,似乎在微不可察地戰栗。

苦肉計麽?鐘荟有些拿不準,卻還是膝行上前,頓首求情道:“母親莫要攆走蒲桃和阿棗,女兒院裏統共就這麽幾個稍微合意的人,若是攆走了,女兒可就得自個兒端茶倒水了。”說完擡起袖子捂着眼睛嗚嗚哭起來——她沒有曾氏那樣的功力,無法将眼淚招之即來揮之即去,可不敢拿大。

曾氏要發落的本來只蒲桃一個,鐘荟卻偏偏把阿棗一起捎帶上,這麽一攪和倒好像後母尋着由頭刻薄女兒的奴婢了。

曾氏皺了皺眉,嘴唇翕動了下,還待說什麽,老太太卻看戲不嫌臺高地搓起火來:“哎喲做什麽在我這裏發落下人,要打要殺的也別在這屋裏,我老婆子年紀大了見不得這些個,大郎媳婦兒啊,不是我說你,這後娘不比親娘,手伸得太長落了話柄可就污了你那賢名兒啦!”

大家族女眷多了,難免有些唇槍舌劍暗潮洶湧,鐘荟也不是沒見過,只不過這麽擺明車馬幹仗的卻是第一回見,不由暗暗嘆為觀止。

“既然娘子替你們求情,那就罰兩個月的月例小懲大戒便是。”曾氏臉色已經有些發白,額角青筋隐隐浮現,勉強壓抑着在體內亂竄的怒氣,“欣慰”地笑着道:“我們阿嬰到底長大了,懂事了不少,阿娘惟恐那些奴婢欺你年幼,若是他們膽敢不盡心伺候,你不要怕,盡管來告訴阿娘,阿娘與你換幾個好的。”

“是女兒不中用,令母親擔憂了,”鐘荟從善如流,“若他們啕氣我便來向祖母和母親讨人,定不與你們客氣。”

又做張做致地往外張望了會兒,忽閃着大眼睛詫異道:“對了,三妹妹怎麽不曾一起來?”

曾氏眼睛裏的寒芒一時沒收住,比平常多了幾分銳利,在姜二娘稚嫩的臉龐上刮過,對方卻只是瞪着一雙狀似懵懂的杏眼,偏着頭看她,仿佛真的在疑惑她的三妹妹為何不來登登這“香”飄萬裏的三寶殿。

“你三妹妹的鼻子是放在香爐上過世的,哪稀罕踏我這臭老婆子的賤地。”姜老太太悠悠地接過話頭。

曾氏仿佛被當胸塞了一大塊膠牙饧,五髒六腑都黏在了一塊兒,難為她還能面不改色地欲蓋彌彰:“阿家這就是說笑了,誰不知您這院子是最最貴重的寶地?她鎮日吵着要來,我還怕太鬧騰擾了您的清靜吶。”

鐘荟愣是沒看出姜老太太有什麽清靜可擾。

曾氏頓了頓,又轉頭和藹地對她解釋道:“你三妹妹前日染了風寒,在屋子裏休息呢。”

一直默默在一旁端茶遞水的三老太太劉氏慢條斯理地對老太太道:“也難怪人家嬌滴滴的小娘子嫌棄,連我這鄉下老婆子聞着都覺嗆人,您也是的,這府上金山銀山的吃用不完,還巴巴地自己土裏刨食,知道的說您不會享福,不知道的看了還道兒子媳婦兒短了您吃食哩!”

這話聽着像是勸解,卻非但把三娘子裝病避之不及的罪名給坐實了,還在曾氏腦袋上扣了一頂名為“不孝”的大帽子。

看不出來這三老太太也是個妙人,鐘荟心道。

姜老太太也很上道:“老阿姊,我老婆子也勸你一句,自個兒多少也留住一些,免得在兒女項下取氣。”

鐘荟決定添一把柴,酬謝方才曾氏的挖坑之誼:“三妹妹病了?前日還好好的,莫不是叫我過了病氣?”

“有你什麽事兒啊,”曾氏還沒說什麽姜老太太先搶着抱起不平來,“你這三妹十日裏倒有八日在病着,我說她阿娘,身子骨弱就叫她好好歇着将養,莫成日裏逼着她念書習字,這女子最緊要的一個是在家孝順長輩,出嫁侍奉舅姑,連事理都不明白,讀再多書也是讀到狗肚子裏。”

曾氏被他們幾個你一言我一句怼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到底隐忍不發,草草地告辭了。

出了老太太的院子,鐘荟摸了摸腦門上的疙瘩,心裏莫名有些滄桑,前世被家人們如珠似寶地捧在手心裏呵護了一世,油皮都不曾擦破一塊,如今叫人當腦門砸了個大包不說,還得和居心叵測的繼母周旋。

一會兒得好好補補,她撫了撫日漸圓潤的腮幫子忿忿地想,也不知午膳準備了什麽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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