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求學

第9章求學

那話是怎麽說的?“人生莫如閑”。鐘荟重活一世算是對此深有體會。

上輩子的鐘十一娘沒好好享受過閑暇光陰,但凡不是病得下不來床,就要死撐着爬起來揮毫潑墨,鼓琴讀書,倒不是她有時時刻刻砥砺琢磨自己的覺悟,實在是因了和衛七娘較勁的緣故。

每每提起衛家七娘子,鐘荟就要憑空生出幾許既生瑜何生亮的嗟嘆。

衛七與她并稱京都雙姝,要說風雅淵薮比她退了一射之地,然而論博觀深沉,卻又略勝她一籌——鐘荟生性有些祖傳的不着四六,固然是文采風流,做起正經學問來總是難以沉心靜氣。

鐘衛通家故誼,她和衛七又是同歲,長輩們無事便要拿兩人來比比。

“你看那衛七娘,聲容吐屬多麽端雅,何嘗如你這般手腳不停似個猢狲……”

“你這篇文章寫得文字枝蔓,辭氣板滞,看看人家衛七娘的手筆,多麽典麗精粹......”

“衛七娘已将施、孟、梁丘諸學都通了,你連經文尚且讀得磕磕絆絆……”

“啊呀看看衛家小娘子這烏油油的頭發,咱們十一娘也不知怎的,發色黃不說,還稀拉拉的總不見長……”——這個還是她親娘。

最讓鐘荟氣不過的是,衛七頂着一副祖蔭的絕世好相貌,偏要和她個黃毛藥罐子搶才名,這是何苦來哉?怨歸怨,卻是不甘心将京都第一才女的頭銜拱手讓人,拼着吐出兩口鮮血也要争這一口閑氣。

外間無人知曉,這鐘十一娘的才學倒有一大半是被衛七娘逼出來的。

如今一抔黃土萬事皆休,世上再沒有鐘十一娘其人了,她也不必再與衛七娘較勁了,心頭卻有些空蕩蕩的,仿佛一腔不足為人道的志向都無處着落。

也不知此生是否還有機會見着亦敵亦友了一輩子的衛七——說是一輩子,這一輩子着實不算長,且于她是一輩子,于衛七卻只是個開端罷了。

鐘荟這麽一想,有些沒滋沒味起來,着人搬了張竹榻置于廊庑下,榻上擱了一條又長又闊的食案,招招手示意阿杏過來。

“昨日的裹蒸用着不錯,你去小廚房瞧瞧可還有,撒些香藥、松子和胡桃仁,”鐘荟一邊盤算一邊吩咐道,“再揀新鮮的果子取幾樣來,不拘哪種,只不要窖裏的,等等還有,溫一碗酪漿,多放些石蜜,記得用銀碗裝。”

“胡桃……果子……”阿杏翻着眼睛翕動嘴唇,半晌露出個為難又谄媚的笑,本來就小的眼睛被臉上橫肉一擠成了一條縫,“娘子慢些說,奴婢記不住。”

“……”

“還是我去吧,”蒲桃正掀簾子從廳事裏走出來,把胳膊上搭着的鹿皮遞給阿杏,笑着道,“把這鋪上,竹簟寒涼,莫将娘子凍着了。”

鐘荟總覺得自打那天她在夫人面前求情之後,蒲桃就有些不一樣了,似乎展顏的時候也多了些,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

蒲桃去了不多時,便提了個五層的食盒回來。

“枇杷從南邊運過來有些時日了,奴婢見皮已有些發黑,便沒有拿來,”蒲桃一邊打開食盒,将吃食一樣樣擺在案上,一邊說道,“這些青棗倒還新鮮。”

白瓷碟中盛着去核切片的青棗,五色琉璃盤上擺着雪白的籠餅,酪漿盛于镂銀碗中,上面還灑了各色果幹,越窯青瓷盤中點綴着幾只拇指大小的裹蒸,已經剝去了竹箨,蒸熟的精浙米泛出瑩亮的紫绀色澤來,一旁幾個褐釉小缽中分別盛着香藥、松子和胡桃碎。

蒲桃把最後一個镂銀小盅放下,掀開嵌水晶珠的小蓋,內裏還嵌着個白瓷盅,“昨晚的七寶羹還剩了一盅,奴婢見您用得好,便也一起取了來。”

鐘荟頓時食指大動,旋即又有些凄涼,什麽時候連隔夜羹湯也能叫她垂涎三尺了?

三世長者知被服,五世長者知飲食。姜家的飲馔不算差,食材不乏一些難得的水陸奇珍,然而與列鼎而食的人家比起來,廚子的手藝就有些平庸了。

但凡世家大族都有些傳世的名馔佳肴,四處網羅名廚,不惜千金地收入府中,以便宴客時豔驚四座,博得交口稱贊。

颍川荀氏于此一道最為精專,一日萬錢,食必盡四方珍異,府上有個吳地來的廚子,做的鲈魚莼菜羹堪稱一絕,以鐘荟前世的胃口都覺甘美異常。

每年秋風起時,荀府便大開賞菊宴,屆時京師輻湊,嘉賓盈門,宴上的一簍簍膏蟹都是從江南運來的,年年都要跑死幾匹快馬。

鐘荟只在荀家嘗到過這麽肥腴的螃蟹——鐘老太爺覺得暴殄天物有傷天和,所以鐘家雖有“變一瓜為數十種,一菜為數十味”的巧廚子,卻憑空變不出肥螃蟹來。

鐘荟回過神來有些駭然,也不知怎麽的,近來思緒總是跟拉磨的驢一樣,不知不覺就繞着吃食打轉。

***

變作姜二娘後,鐘荟終于得償所願地“偷得浮生半日閑”,感到世上絕無更美妙的滋味,想來平地登仙也不過如此了:

她鎮日閑閑地斜倚着,想起來便翻一頁閑書,撥弄兩下琴弦,寫幾筆字,有時連這些都懶怠做,只是望着天邊流雲或是綿綿細雨就倏忽過了半日——也不是什麽都不做,二娘子的嘴還是很忙的,小廚房每日絞盡腦汁翻着花樣置備時令果子和糕餅,直把個廚娘愁得頭發都撓禿了一塊。

就這樣偷了半日,又偷了半日,再偷了半日,鐘荟揉着連日來使得有些過度的腮幫子,終于閑得受不住了,可見人都是有些賤的,才女亦不能免俗。

于是翌日照例去繼母院裏請安的時候,鐘荟便讓三娘子吃了一驚。

“阿姊,你真要回來與我一道讀書?平素你不是最厭惡讀書做學問麽?”三娘子緊蹙眉頭,繃出老學究般的正經來,鐘荟不由越俎代庖地憂心她小小年紀生出皺紋來。

“臭丫頭,倒編派起你阿姊來了!”曾氏那日在老太太屋裏接二連三受挫,也不知邱嬷嬷是如何勸解的,一轉臉又挂上了天.衣無縫的慈母面容,一絲忍辱負重的勉強都見不着。

若不是城府突飛猛進,便是在憋壞,鐘荟有了這個念頭,一發覺得繼母身上有幾分成竹在胸的氣定神閑。

“阿嬰是不是悶壞了?”曾氏和藹地執起她的手,将她拉到身前,“阿娘看着氣色倒好多了,天也漸漸暖和了,白日莫拘在院子裏,去園子裏玩玩,跑動跑動,回去上學倒不急在一時,畢竟将養好身子最緊要,落下病根是一輩子的事。若是怕夫子怪罪,阿娘去替你說道。”

鐘荟搖搖頭道:“這些時日女兒因病不能外出,反倒因禍得福,因着百無聊賴,便只能讀書解悶,雖因天資驽鈍一知半解,卻也獲益匪淺,反躬自身,驚覺自己矇昧愚魯,想來皆因不學的緣故。女兒讀到聖人之言:“人皆知以食愈饑,莫知……莫知……”

“莫知以學愈愚,是亞聖孟子所言。”三娘子得意地搶白道。

“對!對!就是這句!三妹妹果然是飽讀詩書,”鐘荟贊嘆着,臉上露出七分欽羨三分落寞來,“若是有朝一日我也能像三妹妹那樣出口成章就好了。”

三娘子被她捧得極為舒坦蘊藉,忍不住有些憐憫她,然而又鄙夷地想,笨得連句話都說不利索,能學出什麽花來,便落得大方一次賣她個虛人情。

“阿娘,既然阿姊見賢思齊,有心上進用功,那就讓她與我一起讀書罷,”三娘子抱着曾氏的胳膊,埋頭在她懷裏蹭來蹭去,“好不好嘛,我也想同阿姊一起上學。”

見賢思齊不是這麽用的哎,鐘荟心說,她這三妹妹挺會往自己臉上貼金。

曾氏把姊妹倆的一舉一動都看在眼裏,摸了摸三娘子的後腦勺,在心裏嘆了口氣,女兒畢竟還小,輕而易舉就被人牽着鼻子走,而那個不久前被她引得團團轉的女孩,曾幾何時已成了知曉謀算人心的牽繩之人了。

她是吃了什麽十全大補藥?曾氏近來每次見到二娘子都從心底裏湧出不安來,百年的人參固然不能叫人脫胎換骨,那麽區區一個奴婢就可以嗎?

曾氏壓下心中的重重疑慮,小心翼翼地将目光裏的一絲凜冽收斂得一幹二淨,對二娘子道:“你一心好學,阿娘自是高興還來不及,不過是擔心你的身子,你須得與阿娘在此保證,若是疲累切不可強撐,否則阿娘必不依的。”

“阿嬰知道母親疼我。”鐘荟有心也學三娘子撒撒嬌,把戲演得真一些,到底身子僵着死活做不出來,只得作罷了。

鐘荟把正事敲定,又在繼母屋裏坐了會兒,東拉西扯地敘了些閑話,曾氏和鐘荟各懷心思,都有些心不在焉,曾氏滿腹狐疑,鐘荟則在冥思苦想今日的晚膳該要些什麽點心,只有三娘子是真心實意的高興。

這個年紀的小孩大約都有些不自量力的好為人師,她信誓旦旦地對鐘荟道:“阿姊你放心,有聽不懂的便來問我,妹妹必不藏私。”

“那就多謝三妹妹了。”鐘荟學那些酸儒假模假式地作了個揖,倒把在場的人都逗笑了。

稚子總是有幾分可憐可愛的,但即便有一段同路,終究是要分道揚镳,鐘荟望着三娘子林檎果般紅撲撲的臉蛋,有些遺憾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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