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合一 他哪裏見過這樣的榮微?……
第27章 三章合一 他哪裏見過這樣的榮微?……
白玉光現, 餘聲震震。
溫蟬手中的陌刀發出“嚓”的一聲,吓得掌家手一抖,差點沒拿穩手中的玉墜。
臨安侯打量着面前少年的神情, 少頃吐出口氣,軟了聲試探:“溫少主可還滿意?”
溫蟬冷哼一聲, 又松動了幾分,“離那麽遠, 看都看不清, 這叫我如何确定這便是我母親當年的玉墜?”
“本侯願以性命做保, 此物必定是真的。”臨安侯讪笑, “我也不敢騙溫少主, 您瞧您這每年在我這來去自如的,還能在這麽多大俠面前取我性命, 我自是不敢有任何欺瞞。”
溫蟬卻道:“你不怕我拿了玉墜, 再來殺你?”
“君子一言。”臨安侯笑容頓時有些挂不住,“今日又這麽多江湖客看着這一切,想必溫少主無論如何, 也會守好你們月泉教的名聲吧。”
話雖如此, 他心中卻早已做好了立即入宮避禍的打算。這溫蟬當年留下來便是個禍害, 如今攪得他如此不安生, 唯一的談判籌碼又被拿走——
怎知溫蟬卻驀地嗤笑一聲,彎了彎眼, 看着已經半腳踏入黃土的人,“君子?名聲?”
“聽聽,堂堂一國将侯,多會講笑話,你是君子?我們又有何名聲可言?”
“我父主當年真心實意邀請中原武林人去修習我們的秘笈, 可結果呢?這些人不僅不知感恩,反而倒打一耙,殺我家族,滅我月泉,若非如此,我母親也不會、不會……”
說到這,他又猛地猩紅了眼,“說到底,這一切都起于你,何璆鳴!”
為了報仇,他給了自己三年的時間,十三歲的自己還不夠強,所以開始修習幽冥心法,一直到十六歲,一千多個日夜,他始終擰着一股氣,不認命,不服輸,不只是為了母親,還為了為此無辜慘死的月泉教徒。
“少主。”
溫蟬的女仆忽然出聲打斷了他:“咱們今日來,只是為了玉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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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溫蟬聲音稍稍緩和,“可也得叫這群人看看,他們往日裏敬愛的山河盟,便是由兩個背信棄義的無恥小人在掌管,否則,我心中怒火難平。”
“說到底,還是個傻小子。”
鐘暮将這一切盡收眼底,轉身笑着看向榮微,道:“便是瞧瞧周圍如臨大敵、怕被搶走秘笈的諸位,究竟有幾個人會在乎這些?”
“噢。”他眼神移到江隴身上,“這玄宗門倒是一如既往正義十足,瞧瞧那常公子,臉色可真是難看極了。”
江隴終是忍不住,睨了他一眼,“鐘兄今日的話,未免有些過于多了。”
他側頭看向榮微,見她心情倒是不錯,繼續道:“擾了我和夫人的清淨,鐘兄這個眼力見,倒真該去治治眼睛。”
鐘暮怕是從未被人這麽直白嗆聲過,他頓時一愣,過了好一會才悻悻甩袍而去。
榮微笑意更深,方才的心焦散去一半,朝身旁人道:“如今你倒是越發膽大了。”
江隴聽出她話中并無苛責之意,也跟着笑了,柔聲道:“我知道姐姐素來喜靜。”
是喜靜,但榮微其實還挺喜歡聽江隴說話的。
和敦斂的樣子不同,江隴的聲音清潤明朗,平日裏卻習慣把聲壓得低沉,輕蹭過耳膜時,總會激得她耳朵跟着發癢。
好似撿回他的那年,十二歲的小孩聲音還尚且稚嫩,再後來,他聲音變得嘶啞、幹裂,有一段時間,江隴甚至都不願開口。
最後好像是用了一塊荔枝味的蜜餞,換了一聲少年人的“姐姐”。
想起這些,榮微的眼神慢慢軟化,看向庭院中的溫蟬,不由得想起那三封血信。
筆鋒一年比一年銳利,勁道也一年比一年大。
十三歲到十六歲,溫蟬的每一年,又在如何深的仇恨中堅持下來的?以他如今的年紀,能修得如此武功和內力,除了天賦,必也是吃盡了苦頭。
榮微對此感同身受,跟着輕輕一聲嘆息。
溫蟬發洩完心中的憤意,終于又把刀鋒刺向臨安侯,“想必你應當知道,我為何會選擇在這個時刻殺你了吧?”
正月午時,陽氣最盛。
“我們月泉教,信奉金烏之力,所以這一日,這一時辰,是最好的動手時機。”
“我要為九泉之下的父主和母親積德祈福,殺你,必須算好時間。”
臨安風雨如晦。
臨安侯身子不自覺顫着,枯槁的臉上爬滿雨水和淚水,“溫少主莫不是想反悔?”
“我又何曾答應過你?”溫蟬眼神閃爍,咬緊牙關。
掌家聞言,手指再次扣住紫檀木盒上的機關,斥道:“溫少主謹慎,這位可是一國之侯,當今官家的恩人!若你真敢動手,你們漠北将會被我們中原鐵騎踏平!”
溫蟬置若罔聞。
掌家更急了,朝着一旁怔愣着的衆人又怒道:“今日請諸位來,可不是來看戲的,開宴前侯爺對大家都是禮數盡全,難不成各位武林好漢便是此等忘恩負義之輩?”
不知誰顫着聲應了一句:“這是我們想看到的局面嗎?誰知道這來尋仇的,竟然是個十幾歲的孩子,這才把我們打了個措手不及!”
這溫蟬從入臨安便高調行事,先後和林拓、常舒明惹了幾次紛争,俨然是公子做派,誰都沒有把懷疑安到他頭上。
旁有人随即附和道:“方才借着鬼吹雨的勢,我們才讓溫蟬鑽了空子,致使侯爺如今命懸一線,而且方才,就連何副盟主也失手了,誰知道這孩子修的是什麽鬼邪之法?我們又怎敢輕舉妄動?”
“我們也想救侯爺,這不《劍靈錄》還沒看到呢!”
“是啊,落井下石之事我們可做不出!”
“掌家如此誣陷我們,可還當真不需要我們出招了?”
掌家氣得牙癢癢,求助地看了臨安侯一眼。
但已經明顯感覺到溫蟬殺人之心的臨安侯哪裏有心思管這些。
他掙紮着,忍者脖頸的劇痛,又道:“想必少主如今還掌控不了月泉教,才會需要此玉墜吧?”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溫蟬被戳了心事也沒有慌亂,目光如矩,“我一直都說,今日來,是為了尋仇,你當年對我家人所做的一切,都必須血債血償!”
說着,溫蟬的陌刀已經高高舉起,周身的氣息随着內力扭曲游走,氣場開始變得壓抑,臨安侯呼吸跟着一窒。
如今他站立之處,是方才巫師被一刀刀刺入血肉的地方,此刻已經遍布血腥氣味。
這讓他不由得想起前半生的戎馬生活。
他不是什麽聖人,他渴望一人之上,更喜歡征服的快感。
于是沙漠黃土揚天,他騎着烏雉,頭頂盤旋着幾只雄鷹,那時候,風都得為他繞道而行。天門關長風獵獵,霜雪漫身,那一日,他吃醉了酒,瞧見了一身溫軟如江南柳的人。
他是平涼大将軍,腳下征服的亡魂無數,可離開那柔美的中原太久了,久到他那一霎那,竟是酒燒了心頭,起了歹念。
他從不覺得自己此生有做錯任何的事情。
身為将軍,他盡國盡忠,身為夫君,他此生只娶了一妻。
可他的妻子,明明不過一介女人家,跟着他享盡榮華富貴,自己一點本事也沒有,數十年只生了一個孩子,回臨安後,千辛萬苦又懷上,卻不知發的什麽瘋,說他肮髒,罵他龌龊。
哪怕小産,命至懸關,也不肯吃下那救命藥。
她死了,他先是松了口氣,但很快随之而來的,是後怕。
世人都說,他臨安侯愛妻如命,可如今她不明不白死在臨安城內,雖是自己一心求死,可也免不了衆人口舌。
于是那一夜,他和掌家殺光了府內所有奴仆,重新換了一批人進來,再堵上那醫師的嘴,從此之後,他臨安侯深情至極便跟着名正言順。
只是無論如何他也沒想到,此事竟然被當年的醫師告知給一個下賤的昆侖奴,可他臨安侯到底錯在哪?
他要救她,是她自己求死,怨不得他。
還有這溫蟬,當年月泉教幾乎全軍覆沒,他的父主深陷困境,他謝诏聲本就置身事外,是這身姿若柳的教主夫人自己拿着玉墜來找他,央求他出兵救下她的夫君。
思及此,臨安侯雙眼一瞪,面露兇光,狠道:“你說要為你母親報仇,可那女人,明明是她自己,低聲下氣來求我,都身懷六甲了,還主動委身——”
“啊!”
話音未落,臨安侯眼瞳猛地睜大,似是不可思議般地垂下了頭。
只見溫蟬那把森森長刀已經直直插進了臨安侯的心間,刀鋒将他的身子貫穿,刀尖透過那身華服,淋漓的鮮血瞬間順着刀身,濕濕嗒嗒地滲進地面。
似是尚未反應,他又悶哼一聲,四肢百骸頓時生麻。
便在這一瞬,風聲呼嘯,幾聲驚雷終于從群山前繞來。
雨瞬間如瀑,洗刷過層層血跡。
“嚓”的一聲,是刀再次從肉中滑動的聲音,攪得人頭皮跟着發麻,再去看那溫蟬,顯然已經被滔天的怒意燒盡了心思。
他立于雨中,一雙蛇般的眼,一柄嗜血的長刀,比那鬼質枯和鬼吹雨還要吓人萬分,就這麽陡然之間,他當着幾十雙眼,一刀殺死了臨安侯,卻是徹底殺紅了眼,手中的刀握得死死,攪過腐爛的血肉。
溫蟬本無意提起當年之事,奈何面前的人竟是毫無悔過之色,反而差點将他傷疤血淋淋揭開。
于是憤怒填滿胸腔,他想起母親那雙含恨而終的溫柔眉眼,那時候他年紀實在太小,不懂得那一眼的含義。
可如今,霖霪落身,他苦守了十六年的仇恨,卻沒有因此消失殆盡,随之而來的,是巨大的落空。
溫蟬咬着牙,複而看向面前這些人醜惡的嘴臉。
他發出一聲壓抑已久的怒吼,手中的陌刀再次飛起,只聽“铛”的一聲——
雨越發的大了。
第二刀落,那七尺長刀在地面砸出一個巨大的窟窿。
随着“铛”的一聲,溫蟬食指一抻,旋握住上面的紋飾,陌刀便又變回最開始的長鞭,比方才巫師的毒蛇們速度還要再快些,直取掌家手中的木盒。
掌家還未回神,手中掐緊的木盒被這麽一卷,高擲于半空之中。
臨安侯府內頓時陷入一片混亂之中。
任誰都沒想到,這月泉教的少主方才彎彎繞那麽久,卻是連玉墜都沒拿,便突然動了手。
一刀取命。
怕是連臨安侯自己都不曾預料過。他為此周璇算計、排兵布陣如此之久,可從前惹下的禍端,到底是尋上門來了,就在衆目睽睽之下,須臾之間,舊恨貼身,在心上剜出一個巨大的洞。
臨安侯死了。
就這麽雙眼瞪直橫倒在地,臉上皺紋縱橫,因為瘦而顯得面容越發可怖。
看起來,他倒更像是那閻羅殿的惡鬼。
少頃,掌家重重的、重重的,爆發出一聲嘶吼,他體內內力瘋狂游走,瞬間爆發而出,手中的木盒被溫蟬掀飛,墜落在地。
“糟了,他看起來像是走火入魔了!”有人喊道。
在場的人終于像回魂一般,猛地從變故中抽身,手中武器跟着提起,內力也跟着暗湧。
奈于身量不足,溫蟬第一下沒拿到玉墜,人便瞬間擡身,輕盈地淩空躍起,長鞭揮動,再次向木盒卷去。
他身後的兩個奴仆竟也是會武的,三人配合極為默契,一拿,一擋,一掩,溫蟬的長鞭已經穩穩地抱住木盒。
“啪!”
掌家先前不知藏了多少的底,如今他在走火入魔的邊緣,全身力氣跟着爆發。
雖沒有武器,可他那寬厚的掌心像是金剛鐵,硬生生握住了長鞭,又随之用力一甩。
木盒再次墜落,玉墜摔出,發出清脆一聲。
“你怎麽敢!”掌家又是一聲大吼,飛掌向溫蟬而來,“這可是當朝臨安侯,你怎麽敢的!”
溫蟬翻身躲過,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朝高牆上吹了聲口哨,應聲道:“我如何不敢?”
“他害我母親,奪我玉墜,此等爛人,本就該天誅地滅!我管他是誰!”
口哨聲剛落,方才已經隐去身影的鬼吹雨再度出現,還是兩柄血骨傘,只不過這一回,傘檐鈴聲陣陣,俨然帶了殺意。
何璆鳴站不住了,本來接不下溫蟬的那一刀便已讓他顏面盡失,倘若今日這青蓮山莊幫的是邪魔外道,那山河盟的名聲可将跟着毀了。
思及此,他連忙道:“二位游俠,不如你們同我們山河盟合作,我們人多,這《劍靈錄》遲早被我們拿到,看不懂也沒關系,這天下總有人能看懂,屆時再與你們青蓮山莊分享,如何?”
鬼吹雨二人置若罔聞,只是轉了轉傘,白氣瞬間凝結,雨水珠子在他們傘上結着了淡淡的一圈光華,又跟着傘繞動一圈,光華便化成針,向四周的護衛們飛去。
何璆鳴臉一陣紅一陣白,可他不出手,在場其他江湖客竟也是沒人動。
所有人心中都暗道,橫豎這臨安侯死也死了,等溫蟬和掌家相鬥幾回,總有一敗,到時他們再坐收漁翁之利,倒也省事。
只有何璆鳴不死心,又舔着臉替鬼吹雨二人殺了名護衛,湊上前道:“山河盟一直非常歡迎青蓮山莊的加入,我們——”
春醪輕輕笑了一聲,終于舍得給了他一個眼神,戲谑道:“我們對《劍靈錄》可一點也不感興趣,今日來,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看戲,以及為這場戲敲個鑼。”
白堕竟也跟着他掀了何璆鳴一眼,道:“我們就是來幫溫小少主奪玉墜的,廢話你便不用多說了,會堵着我和春醪的耳朵。”
雙方鬥得不可開交,這時,養心殿中忽然傳來兩劍交鋒的聲音,江湖客們忙循聲看去,卻見有一人已經摸到被臨安侯藏起的藍白冊子,原本想趁亂偷溜出去,卻被旁人眼尖看到。
于是,一場亂戰不可避免。
這裏的人,八成之上都是為了《劍靈錄》,可這鬼吹雨二人卻當真不感興趣,只看了一眼,又替溫蟬擋去了一旁高樹上藏着的弓弩手飛來的箭。
榮微還和江隴懶懶散散坐在蒲席上,直到看見有人拿了《劍靈錄》,江隴欲起身,卻被榮微按住,“再等等。”
場面還不夠失控。
除了他們和那些誤入而避得遠遠的世家子弟,所有的江湖客,包括方才還怡然自得的鐘暮,見着《劍靈錄》被搶,接連上前,生怕一個眨眼,這絕世秘笈會從眼皮子底下溜走。
一時之間,庭院亂成一團,養心殿內也跟着殺聲四起。
方才還嚷着不會落井下石的這群人,此刻像是全然忘了自己整日口中的江湖道義,争紅了臉,滿眼卻只有那藍白冊子。
榮微還半靠在蒲席上,不知是不是錯覺,江隴總覺着她看起來有些倦怠,呼吸也稍稍重了些。
可她還就着方才攔住他的姿勢,虛空着圈住他的手,眼神裏的銳利鋒芒沒有藏住,盯着殿中人的一舉一動,沒有動,也沒有再出聲。
直到她像是察覺到江隴的腕骨越來越熱,這才恍然般松開了手,低了聲朝江隴道:“瞧,今日不見血,怕是都走不成了。”
江隴循着她視線看去。
劍氣橫生間,就這麽片刻功夫,當真忽有人悶哼一聲,被人一劍穿過了腰腹。
聲響極大,一旁正在打鬥的人下意識地躲開,又漠然地繼續提劍,沖向不知被哪位江湖客拿到手的《劍靈錄》。
被刺穿的人就這麽停在原地。
他似乎有些不可思議,先是低頭看着那滴滴答答流着血的劍,繼而擡頭看着使劍的人,呼吸一滞,剛開口:“你——”
可未等及疼痛降臨,對方便狠狠把劍拔出,臉上的橫肉頓了頓,眼神也極為不屑,便又飛快地朝着同一個地方,再一次貫穿了他!
那人話口方開,卻已失去了說話的能力,對方劍再度拔出,他悶聲倒地,面容正巧朝向榮微,死狀竟和剛死的臨安侯十分相似。
起于驚訝之內,落于預料之外,于是眼瞳僵硬發直,不肯閉上,仿佛要将殺死自己的人狠狠記住,一同堕進無間。
榮微實在太熟悉這樣的眼神,甫一對上,她的閑然自得瞬間被掃得一幹二淨,心也跟着揪緊,痙攣,剛平穩下來的氣息又頓時被攪亂。
血的味道實在太過腥臭,加上雨水的濕漉氣息,混雜着泥土、污垢,整座原本看起來富麗堂皇的臨安府宅便成了一處真實的煉獄場。
惹得她眉頭不由得皺緊,又用力捏了捏袖中的玉镯。
雖有不适,但榮微的面上還是一如尋常,淡淡地越過吵鬧的衆人,最後将視線停落在臨安侯方才坐過的高席之上。
除去珍馐美味,一碗放涼的藥湯,一盞清茶,幾碟荔枝酥,還有他們此番帶來的荔枝果幹。
可惜,它們還未來得及被享用,如今便只落得個被掀飛的下場。
良久,榮微喃喃出聲,像是在同江隴講,卻又似在自言自語:“這暗門來的劍客倒是有一點沒說錯,世間的事……可還真是妙趣極了。”
江隴皺了皺眉,跟着她看向打得不可開交的殿內衆人,這才驀地明白了榮微的話中之意。
死之一起,仇恨遂生。
被人兩劍殺死的江湖客,他的師兄弟們見到他死狀慘怖,已經紛紛提劍沖向殺死他之人的門派前。
其實這兩人原本并不相識。
卻是因得來臨安同行,一路下來,又因門派之間素來交好,遂承了山河盟所謂的江湖一心,便也開始稱兄道弟。
可到頭來,還是應了鬼質枯臨死前說的——
江湖偌大,從來無道理可言。
兩個門派瞬間因此撕破臉,先是互罵了幾個來回,氣血上頭,你來我往,非要拼個你死我活。
而死去的那人,眼睛不知何時阖上,收去了那帶着驚駭的目光,像是安穩的、不帶留戀地徹底沉睡了過去。
或許他知道,盡管死得不明不白,他的門派也一定有人會為自己報仇,不管對方此心是否為真。
但還真有人,他死了,生前更是惡事做盡,卻仍有人情深意重,真心地為他起了怒。
江隴又跟着榮微看向園林內的掌家。
方才巫師和溫蟬字字珠玑,話內話外都燒着恨,這臨安侯從前,必然是個十惡不赦、心狠手辣的主。
可便是如此一人,身旁卻能養出個忠心耿耿的下屬,不惜走火入魔,也要替自家侯爺讨回一條命。
榮微微不可聞地嘆息,卻是轉過了頭,視線和江隴不經意間對上。
她心念跟着一動。
如果,死的人是她呢?
倘若有一天,她因之前的孽障而死,那時候,可會有一人也願肝腦塗地,不分是非對錯,一心便為她尋仇?
榮微盯着江隴的眼,似是要從他眼中看出些慰藉。
不知為何,她那原本提着的心忽然跳得飛快,差一點陷進面前這雙漆黑的眼中——
她知道江隴會的。
只不過,那個時候,他應該是開心與釋然遠遠多于為她尋仇的憤懑吧。
畢竟這世上,沒有人不希望她死。
她死了,這個江湖就又能重新摩拳擦掌,再換顏色。
而影衛江隴,也能得到自由,不再被她所規制,整日提心吊膽,受盡折磨與淩辱。
更重要的是,為他死得慘烈的臨山派吐出一口氣,好告慰九泉之下他那雙“可憐”的義父義母,殺害他們的女魔頭終于得到報應。
雖知曉結果,但榮微心底仍不由得微微生寒。
半晌,她才慢慢移開目光,将視線落到遠處,陷入虛空。
一本假的藍白冊子,不知輪轉過多少人的手,香火終要燃完,眼瞧着局面全然失控,榮微卻突然起身,低聲囑咐江隴:“等一會我去上面拿《劍靈錄》,你替我遮掩,拿完我們便當作害怕離去。”
江隴先應聲,才看向榮微所指的高臺上。
視線一頓,落在了一直以來被他忽略過的那個物件上。
——那是他們方才在臨安侯卧房內,小厮替臨安侯盛來藥湯的粗制竹籃。
到此時,他方後知後覺,為何這臨安侯用品服飾皆是華貴異常,便是連他們賓客的用物都是琉璃與玉制,放着藥湯的碗更是上好的玉瓷器,用的是黑桃木托盤。
可偏偏,只有這裝着托盤的竹籃,長滿菌斑,接縫開裂,粗制濫造到十分古怪。
格外的不打眼,甚至令愛慕華貴的人覺得生厭,更不會把心思放置其上。
榮微的聲音夾雜在刀劍的铮鳴聲中,顯得更輕了:“《劍靈錄》如此重要的東西,哪怕放在密室,以臨安侯這般謹慎膽小的性子,怕是也覺得不穩妥。”
“最好的方法便是,随身攜帶着,又不輕易給人看出。”
她事先去尋臨安侯,除了做個賭,便也是因此得了一個契機,看能否事先探尋到真正的《劍靈錄》存放之地。
怎知,被拿了假本搪塞之後,碰巧那小厮拿了竹籃進來。
臨安侯心中盡是魍魉,那藥渣子要倒進蒲園之內,藥湯卻要帶至養心殿,有害怕,算計卻也不少。
思及此,榮微看向江隴,雙眸似笑非笑,似意有所指:“百密一疏,有些時候,想得太多了,馬腳露的可能會更快。”
頓了頓,她指尖在衣角上點了點,勾唇一笑,倒數道:“三,二,一——”
話音落,殿內已經此起彼伏響起斥吼聲。
“哎?”
“怎麽回事?”
随着兵器聲接二連三哐聲砸到地面,不止養心殿,庭院中原本殺紅了眼的幾人也跟着急哄哄起來。
“我的手怎麽使不上勁了?”
“啊!”
“誰碰着我了?”
便在這時,溫蟬帶着點喘息的聲音飄了進來,夾雜着鬼吹雨二人陰森莫名的笑聲,他收鞭,看着面前的掌家,冷冷道:“終于發作了。”
有人随即反應過來,“溫蟬!肯定是方才驅蛇的藥粉!”
“好狠毒的心腸。”
何璆鳴見縫插針,喘了一大口氣,怒道:“我就說了,你們魔教都不是什麽好東西!光明正大的劍法不學,只會出陰招!”
他俨然沒了力氣,撐劍倒地,目光兇狠地盯着被鐘暮拿在手裏的《劍靈錄》。
溫蟬大笑一聲,“為了殺這畜生,我苦學幽冥心法整整三年!只是,我可以等,四分五裂的月泉教卻等不及,所以此番我必要留着後手。”
“是你們愚蠢,自大,總是看不起我一個十幾歲的人,現在惡果自食,為了一破本子争得個你死我活,還當真可笑。”
“待我殺進中原那日,希望還能再見到諸位!”
說罷,他掃了衆人一眼,便提刀飛身而去。
在他身後,那名女仆同樣身姿輕盈,趁着掌家和那些護衛們不備,一把奪了那玉墜,緊随着離去。
兩人的身影很快在雨幕中消失。
餘下受了重傷的那名男仆,被反應過來的掌家一掌拍到假山上,倒地吐血而亡。
鬼吹雨被丢下,也是不惱,掌家這一下用了最後的一分力,俨然無力再與他們抗衡。
可這兩人還當真像是來看戲的,全程看都沒看《劍靈錄》一眼。
主角死了死,跑的跑,他們便又撐着傘,在衆人憤怒的眼神中輕飄飄離去。
無人看到的角落裏,榮微單手提着竹籃,晃悠悠地帶着江隴,也緊随其後,悄悄地消失在了這場江南雨中。
*
阿淺一邊磨着紅玉石,一邊朝窗牖外翹首以盼。
她無心顧及臨安城內的荔枝流水宴,可惜臨安侯府朱門緊閉,在外吃席的人雖冒着大雨,卻個個面帶喜色,全然不知府內早已亂成一團。
榮微帶着江隴混進人堆之中,手中的竹籃并不算大,竹片薄約一小摞紙,她一一拆下,數了數,一共是三十二個。
“小姐!”
未入客棧,阿淺已經先輕笑着朝他們打招呼,“這兒!”
她并不知榮微手上拿着的便是今日這荔枝宴的重頭菜《劍靈錄》,下意識接了一塊竹片過來看,疑惑地歪頭,問榮微:“這是什麽?”
“秘笈。”榮微瞥了她一眼,将竹片疊好。
如今這禍端放到身上,雖事出有因,但臨安侯既已死,這《劍靈錄》倘若真落入那群江湖客手中,怕是早晚不保。
“劍、劍!”
阿淺差點脫口而出,又慌忙捂住自己的嘴,滿臉不可思議地将竹片小心翼翼還給榮微,“可是小姐,竹片上面為何是一片空白?”
榮微指腹剮蹭過光滑的竹片,終于松了口氣,解釋道:“包了官家的特制油紙,不腐不爛,還可防窺。”
她看了外面熙攘的人群一眼,揮袖掃風,“啪”的一下,原本大開的窗被關上。
“換身行頭,咱們需要立刻離開臨安。”
江隴動作迅速,扔了他那把又重又不好用的軍劍,旋身一越,便直向房梁上,背起藏在角落的一刀一劍,又落回原處。
烏衣刀背身,安心瞬間填滿胸腔。
竹雨劍恭敬遞呈給榮微,她卻忽而眉頭一皺,“差點忘了。”
“江隴,半個時辰,你我都需把體內的毒先運功排出,那月泉教的禦蛇毒兇辣無比,方才我們出來之時,那群人中,內力越深的中毒跡象越重。”
江隴颔首,應了一聲。
阿淺卻問:“小姐,咱們不是不會中毒嗎?”
行走江湖,除了武器招式此等磊落手段,有時候還會碰到一些喜歡使陰招的人,多數毒物無色無味,吸人精髓,武功再高強也可能中招。
劍雨樓的藥閣閣主将玉佛使是個藥癡,自是不容此事出現。
他精通藥毒之理,便研制出一種可解千毒的藥丸,每個入劍雨樓的人都會服用一顆,功效十年,期間幾乎百毒不侵。
榮微輕輕拍了拍阿淺松掉的團髻,接過竹雨劍,道:“雖不會中毒,但毒物終究被吸食進我們五髒六腑之內,不運功逼出,恐生禍端。”
阿淺恍然笑笑,又想起什麽,連忙從襟前掏出來已經磨好的紅玉石,雙手遞給榮微,“樓主,阿淺自作主張,瞧着窗外梅花豔豔,便将紅玉做成了梅花的形狀。”
榮微指尖繞過吊墜的繩子,小心地将玉石捧起。
微薄的光線下,紅梅清透,折疊出淡淡的光亮,恰好落在江隴的臉側,留下一個淺淺的梅花紅印。
榮微抿唇,心倏的一動,随即擡掌收繩,将紅珠玉握緊,朝阿淺道:“很漂亮,多謝阿淺。”
阿淺受寵若驚,小鹿似的眼亮了亮,又極有眼力見道:“樓主,影衛,那阿淺便先出去侯着了。”
“等等。”
榮微喊住要跑的人,指了指窗外柳樹下剛好可以擋雨的小亭,“你去那,看着侯府的動向,正好此處我也能看見你。”
阿淺一走,她才将《劍靈錄》小心翼翼藏進袖袋中,甫一轉身,看見一直低頭的江隴,囑咐道:“你身子內力還有些紊亂,切記慢慢來,靜心凝神。”
話剛落,她卻驀地眉心緊蹙,手中的竹雨劍險些握不穩,人也虛力躬身,竟是霎那間冷汗直冒,浸透了單薄的春衣。
江隴哪裏見過這樣的榮微。
他一愣,又迅速反應過來,顧不得太多,連忙扶住欲倒下的人,疾呼道:“姐姐!”
榮微唇色煞白,五指用力抓着他的手臂,聞聲卻是頭都擡不了,直喘着氣,體內的內力跟着四散,撞向江隴。
江隴一一承住,也跟着熱汗淋漓,他心急如焚,卻不知榮微究竟怎麽了,只得又喊了一聲:“姐姐!”
他這一聲太過寒戾,激得榮微一抖,人慢慢緩過來一點,慘淡一笑,搖了搖頭,虛着道:“我沒事。”
“我能給你渡點內力過去嗎?”江隴忙問。
心緒不寧了太久,到這時候,他終是因此生出一些無能為力與自我厭棄的情緒,看着榮微萬分痛苦,俨然是身子出了很大的問題。
可他對此卻一無所知,甚至不知如何做才能讓她舒服一些,那種心急的,迫切想要自己再強大一些的心氣便跟着傾瀉而出。
榮微卻又搖頭,許是看他反應激烈,她語氣又輕松幾分,半開玩笑道:“我這身子,連自己的內力都承不住了,還要你的,不得直接走火入魔?”
江隴眉峰一擰,“那我該怎麽做?”
“什麽都不用做。”榮微借着他的力,慢慢站起,“扶我到床上坐着便行。”
她渾身又冷又熱,又是幾日沒有歇息,精疲力竭,甫一沾到柔軟的床褥,便下意識想就這麽睡去。
可是不行。
榮微阖上眼,輕探了一下自己的脈搏。
算一算時間,這個月她身子裏的舊疾又早了幾日發作,而且這一回連內力都抵擋不住,才會在江隴面前如此失态。
但臨安侯府出了這麽大的事情,溫蟬又借以毒物金蟬脫殼,到時候山河盟那群人發現《劍靈錄》是假的,必會有所行動。
在此之前,他們必須出臨安城。
只是——
江隴雙手還輕輕搭在榮微的雙肩上,他的眼裏燃着一簇火,像是要把她燒出個洞來,可當看到人額角沾了細汗的發絲,抹了胭脂卻擋不住蒼白的臉,他又猛地滅了火。
良久,榮微聽見他少有地嘆息,聲音沙啞:“一個時辰。”
他是懂她的。
榮微也跟着嘆息,頭一次卸了勁,向面前這個比自己小了好幾歲的人妥了協,“你幫我吧。”
她的服軟完全出乎江隴意料之外。
他手指蜷了蜷,放在她輕紗上的手微微僵硬,似乎覺着自己聽錯了,眼中關切尚在,又落了點懵然的神态,試探着問:“幫?”
榮微擡眸,聲線已不再發抖,言簡意赅:“幫我逼出蛇粉毒。”
“到床上來吧。”她還看着他,目光有點渙散。
江隴嗓子發幹,卻是迅速地翻身上床,半屈起腿,落座在她身後。
隔着堆起來的被褥,他和榮微離得并不算近。
可當內力游走在榮微體內時,他能明顯感覺到兩人的氣息慢慢交彙,交融,她的內力漸漸平緩,在他的安撫之下,蒼白的臉又開始有了血色。
半晌,江隴輕吐出一口氣,收起放在榮微背後的掌心。
阿淺時辰卡得正好。
半個時辰剛過,她便面有焦色地匆匆推門進來,口中的話在看見床上兩人時,硬生生憋了回去,“樓……”
江隴轉頭,朝她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榮微正閉眼凝神,背對着兩人,卻是耳朵動了動,聲音很輕,也莫名染了點春寒:“何事。”
“臨安侯府出事了。”阿淺斟酌着,看了江隴一眼,“臨安侯死了!”
江隴慢悠悠地起身,從床上下來時,分毫沒有方才在榮微面前的謹慎與羞怯之意,只看了阿淺一眼,人便如常地回到陰影之內。
榮微這才睜開眼,朝他道:“歇一會,你身子的毒還得靠你自己排出,還有手掌的傷,記得抹藥。”
江隴颔首,又聽阿淺道:“消息一出,外面已經亂成一片了,方才在亭間聽人說,此次是因為月泉教少主要殺臨安侯,才惹出來禍事的。”
“他們還說,事發之後,江湖客們紛紛争奪《劍靈錄》,到現在還沒吵出個勝負。”
榮微輕輕一笑,“還有麽?”
“阿淺還聽到,說是侯府的掌家徹底瘋魔了,就連他們內部都亂成一團,噢,臨安侯早年的事情也被捅出來了。”
“早年的事情?”
阿淺皺眉,“說是幾個護衛說的,他們原是平涼軍的軍兵,當年在漠北便一直跟着臨安侯,說是、說是……”
榮微不以為意,替她把話補上:“臨安侯實則是個人面獸心的壞東西?”
“……是。”
而今臨安侯死,又東窗事發,這些人自是沒有替人守住秘密的必要。
只可惜了月泉教的小少主,他算好了一切,原本應當沒有想過臨安侯臨死前會大言不慚提起自家母親,憤怒一燒,理智出走,蛇粉毒還未發作,他便已經一刀報了仇。
阿淺嘆息道:“兩位夫人都是可憐,一個原本滿懷希冀,想要求世人皆美談的将軍護佑,卻反被欺辱,一個撞見自家夫君荒淫,不願為此惡徒生孩子,最後小産而死,真是可惜了……不過這種人,王侯将相又如何?簡直死不足惜。”
榮微半彎着身,靠在床頭,神思跟着阿淺的話游走。
阿淺想起來那夜鬼質枯的事情,說尋花問柳之事,男人們都毫無羞愧之意,反而覺得尋常,不由感慨道:“到底是女人天生就弱于男人一等,真心總叫錯付,還無可奈何——”
“不。”
江隴本緘默着,卻驀地打斷了她,“阿淺,女人從不低男人一等,這是男人的問題,與女子本就無關。”
阿淺一愣,下意識看向榮微。
榮微似乎也有些怔愣,看了江隴好一會,才幽幽道:“前朝,永安王王妃便是一個奇女子,她改革女子科考制,創香山閣,女子劍派,興女子之力,我們如今才得以同男子般仗劍江湖,借的便是她的光。”
“但還不夠。”
她說着起身,神色清冷,單薄如窗外江南細雨,綿卻有力,“終有一天,這世間所有女子都可以擁有自己想要的人生,不依仗男人,自食其力,自由自在。”
“這也是我榮微,一生所求。”
阿淺似乎被他們的話惹得有些呆楞。
她本就不算機敏,甚至有些木讷,樓主和影衛此番話,她雖有些聽不明白,可內心深處卻驀地有傾佩油然而生。
好一會她才道:“沒想到,溫蟬公子竟會是月泉教的少主。”
“他才十六歲,卻已經如此厲害。”阿淺滿眼羨慕,“武學、心計籌謀……”
榮微又懶散地攤回身子,語氣松而無力,軟洋洋道:“溫蟬背後,還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