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世事漫随流水,算來一夢……
第35章 第 35 章 世事漫随流水,算來一夢……
少年名喚阿钊, 家就住在芭蕉葉盡頭的小山莊,平日裏極少出來這崖底的密林之中。
“此處猛獸太多,易生事端, 村裏人都不怎麽願意來,原本也是互不打擾。”
阿钊緊了緊手中的長弓, 告訴江隴:“上月十五夜,這巨蟒不知因何, 莫名冬醒, 竟溜進了我們村子內。”
說到這, 他狠狠咬了咬牙關, “是三阿叔發現的, 他半夜喝醉了酒,結果被蟒蛇纏鬥, 幸而聲響驚醒了村裏其他人, 不然、不然……”
“雖沒有中毒,可三阿叔還是被廢了一條腿,我今日來, 就是想替村裏人出口惡氣。”
少年人直言不諱, 談話間全是蠻狠與直爽, 還夾雜着江隴聽不太懂的口音, 他皺眉,沒答。
把榮微背緊了些, 江隴才看向阿钊,問:“此處為何會有一個世人不知的村莊?”
阿钊似乎有些猶豫,但看了眼江隴的烏衣刀,他抿了抿幹裂的唇瓣,慢吞吞答道:“前朝先祖避世, 在臨安南郊懸崖下開墾新地,至今我們村也有一百多年了。”
“我們不與外來人聯通,男耕女織,自給自足。”
江隴被榮微裸露在外的手臂凍得眉皺得越發的緊,只覺得此事聽起來天方夜譚,便問:“村子何名?”
“無名。”
阿钊讀過一些書,看出他在想什麽,笑笑道:“無名村雖不如陶潛先生所寫的桃花源那麽美,可也算得上一處秘境,我們不招惹外人,而外面的人想進來,同樣很難。”
“很難?”
阿钊漸漸地放松了身子,不像方才鬥完蛇那般狠決,看了眼榮微,他吐息道:“村內有一老和尚,功力極高,特意為我們村布了陣法,尋常人找都找不到,找到了,要進,也得破陣。”
“老和尚,功力很強。”江隴默默複述了一遍阿钊的話,忽而眼底有一絲糾結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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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他看着阿钊,聲音很淡,問:“村中可有大夫?”
“自是有的。”阿钊嘴比腦子快,應聲後才知道江隴的盤算。
他長弓微擡,指向江隴背上的人,冷聲道:“你想進我們村?”
“可你們來路不明,又功法極佳,我信不過。”
江隴很少同人如此攀談,更不通與人轉圜之道。
何況在此處,他和榮微江湖人的身份沒有任何作用,境遇比之外面更是不同,與這少年坦言幾句,應當也不算什麽。
頓了頓,他道:“這是我家姐姐,我倆師從江湖門派,自小便待在一起。”
“然此些年江湖紛争不已,身為江湖客,我們別無選擇,又被奸人所逼,生死關頭跳崖保命,不曾想,我家姐姐因此功力盡失,我們上不去,又尋不到出去的路,如今已是第四日,饑腸辘辘,更是沒能休息好。”
一番話誠懇簡要,阿钊明顯被打動,手中的弓箭松開。
斟酌了好一會,他瞧榮微臉色确實蒼白異常,便大義凜然地擺手,道:“先跟我去個較為安全的地方,待我去問過老和尚,他同意了,你們便可入我們村。”
*
榮微稍稍暖了一些,她輕輕拍了拍江隴的肩頭,示意人将自己放下。
可這人像是徹底放棄抵抗似的,如今總裝作沒聽懂她的某些要求,察覺到她的意圖,他反壓住榮微的雙腿,把她往自己背上又壓緊了幾分。
榮微無奈,正欲同他說些什麽,神思卻已先跟着阿钊的話跑了。
她擰眉,眼底情緒很淡,卻看得阿钊腳底生寒,“老和尚?”
“是什麽人?”
她并非看不出阿钊眼中對于陌生客要入自己村內的謹慎,只是這少年人也是怪得很,分明可以找個借口搪塞,把他們往危險的地方引,可他臉上的笑和所做的事,卻又帶着些不可自控的循規蹈矩。
以及,良善。
再加之,他口中的老和尚,聽起來在村內的地位應該極高。榮微不由得生疑,怕就怕前方不是期盼中的世外桃源,而是一處煉獄場。
阿钊卻說:“老和尚之前就只是個老和尚,也跟你們一樣,受了重傷,誤入無名村,此後便在我們村住了下來。”
榮微又問:“老和尚出自哪家佛寺?法號是什麽?”
阿钊搖頭,“不知。”
榮微剛斂去的疑惑又頃刻回來,“不知?”
“老和尚總說他早已還俗,所以不提從前的任何事情。”阿钊嘆息,“可他又日日袈裟披身,那僧袍早就洗脫了色,村裏染房的六姑姑說要給他縫個新衣,他也不要。”
他最後總結道:“是個怪人,也是個奇人。”
榮微卻仍有疑問:“那你們無名村,除了這個和尚,可還有別的外來人?”
“沒有。”
阿钊撥開面前的芭蕉葉,露出一個狹長的石洞。
“二位若是不信阿钊,那自可再此原路返回,但還請你們守好秘密,算是方才獵蛇的交易。”
江隴側臉看向榮微,卻見她從容至極,仿佛方才生疑的人不是她。
瞧着背自己的人怔愣,榮微躬身,到底還是從江隴背上下來,往前走了走,見身側的人沒有跟上,腳步一頓,回頭道:“走吧。”
說着她朝阿钊笑了笑,柔了聲道:“我們沒有不信。”
“小兄弟救我于危難之中,身為江湖人,此等恩情必是要報……何況我受了重傷,之後一切,或許還得繼續叨擾你。”
阿钊明顯神色稍霁,臉上的笑意終于帶了幾分真。
石洞雖長而狹窄,卻是天然而生,并非密不透風。
此刻天光大亮,勻射下來的光線被崎岖的山石割裂成一束又一束的光薄,偶有春風拂面,令榮微少有的感覺到心神分外寧靜。
此處,還當真山暖水長,靈氣深深,是個絕佳的避世之地。
她的呼吸也漸漸沉穩,直到石洞盡頭,一處幾十米高的一線天豁然出現在眼前。
阿钊笑道:“此處一入寒冬,總有凜風咆哮,嗚咽聲似萬鬼啼哭,從前小孩不懂,以為當真是妖魔鬼怪,加之村裏總流傳着陰兵借道的傳聞,我們還真不敢輕易靠近。”
“後來還是老和尚出面,在這一線天周圍種了些梅花,瞧——”
榮微和江隴跟着他話音落下的地方看去。
正逢時節,一片繁密的梅花林開得正豔,被一陣風吹開,漫天飛瓣紛落,他們輕踩過紅滟,穿過一線天。
出現在面前的,是一處寬廣無邊的山間曠野。
有一涼亭,便在峭壁之上,雲海之中,一身泛白的黃袍僧服,一串菩珠,顆滿圓滑卻黑而失色,俨然已在手中摩挲了多年的光陰。
僧師父負手而立,背對着他們,面朝懸崖之下,身子略微枯槁,左身向下傾垮,卻仍脊背直起,似有铿锵之力。
只一眼,榮微便能看出此人武功高深,遠甚于她。
可如今的江湖之中,哪有什麽高強的僧人,除了——
便在這時,看見僧者後,阿钊身上方才的小心謹慎盡數散去,瞬間眉開眼笑,朝人喊道:“老和尚!”
語氣帶着點邀功和少年才有的矜傲,“人我帶來了。”
僧師這才轉身,面容敦和,籠在日光之中,榮微眯了眯眼,對上他疏緩的眼神。
只一眼,僧師卻是将目光移開,落在了她腰間那柄青竹色的長劍上,倏爾輕輕一笑。
“世事漫随流水,算來一夢浮生。”
僧師從亭間走下,跛着腳,緩步至榮微面前,細細瞧了她好一會,又輕瞥了一眼江隴。
“我不認識你們……可我認得你的劍。”
他聲音蒼勁,眼神舒融,在這一瞬間,榮微只覺得周身的氣息都跟着淡淡的檀香味沉寂下來。
“你們來自紹城,武學出自劍雨樓,可惜現下一位功力盡失,一位看來也是身負重傷……如今劍雨樓變得這般孱弱了嗎?”
他話中有惋惜之意,榮微沒有辯駁,只道:“僧師父雖不認識我們,可我卻認得您。”
“別這麽喊我。”佛僧卻擺手,長籲一聲,“我早已還俗,不是什麽高僧,更不修佛理,當不得此稱呼。”
阿钊笑了,“老和尚,你這樣自欺欺人,确實佛理修的不到家啊!”
榮微也微微一笑,分毫未怯,“僧師父既然不認,那您如今又作何稱呼?”
“歸衣。”
“皈依?”江隴擰眉,單薄白衣襯得人不再似往常那般深沉,“豈不還是佛家法號?”
“此歸衣非彼皈依。”佛僧笑着,卻不再解釋。
“既如此,您這國寺僧袍,為何還穿着?”榮微沒有放過他,“若空師父。”
若空被喚了舊名,卻仍是心如止水,只是淡淡地看着榮微,極為耐心且好脾氣解釋道:“袈裟穿久了,便也脫不下來了。”
“當年我年紀尚小,只知若空師父的存在,對于每一個武林中人來說,都是高山仰止,無法超越。”
“再後來,江湖中沒了您的消息,世人都以為您已……”
“卻不曾想,我這個懦夫竟躲在了如此避世之地,連死都不敢。”
若空輕輕搖頭,手中念珠轉動,接上了榮微的話,“而今時移勢易,不知不覺,在這桃源之中,竟也被我躲過了十六年的風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