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有情人
第41章 第 41 章 有情人。
江南的夜雨總是濕而輕的。
幾乎是百步之外的鞋履聲踩過濕草時, 江隴便瞬間睜開了眼,伴随着雞鳴聲,他輕手輕腳地起身, 抓起一旁的烏衣刀掩門離去。
他徹夜未眠,此刻卻依然精神抖擻, 屏息着朝腳步聲的方向而去。
靠近亭間時,歸衣師父的聲淡淡傳來:“江公子, 既然來了, 那便不要藏着了。”
江隴抱着刀漠然走出, 臉上全然沒有被撞破的尴尬, 反而掀了眼面前的小虞和阿钊, 直白發問:“你們這麽早來這?”
歸衣抖抖手中的念珠,呵呵一笑, 替兩人解釋道:“他倆來找我習武的。”
“反倒是你, ”歸衣臉上笑意濃濃,“昨夜一直沒睡?”
“……”
江隴眸色更深了,冷肅的臉終于裂了道縫, 他不搭話, 阿钊卻瞧了一眼, 下意識道:“天還挺冷的, 隴哥臉怎麽這麽紅?”
小虞拍了他一下,笑了笑, 跟着問:“昨夜在屋裏睡的?”
阿钊聞言瞬間收了手裏未開鋒的刀,揶揄地朝小虞擠了擠眼。
一開始,他們還真的沒有多想。
幾番撞見,都是江隴和榮微正在柔情蜜意,便誤以為兩人是江湖眷侶, 何況此處也只剩下一間勉強可住人的茅草屋,自是将二人安排在了一起。
直到晚上送完紅薯回去,小虞到底比他機靈些,忽而一拍腦袋,猶豫着道:“我倆不會好心辦壞事了吧?”
阿钊意會,“那也沒辦法了,總不能讓隴哥和老和尚睡一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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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找補道:“昨日清晨我在山間碰到他們的時候,他倆也一起過了好幾夜,肯定沒問題的。”
是嗎?
小虞狐疑地看着面前黑着臉,明顯一夜未眠而帶着疲憊的江隴,心裏暗暗驚嘆江湖人的能耐。
老和尚也是如此。
總是能連着幾夜不睡,在亭間虔誠地誦經念佛,而後還能精神極好地教她和阿钊學吐納氣息。
思及此,小虞淡淡地嘆了口氣。
老和尚來無名村的那年,她和阿钊不過總角。
彼時是小孩,好逗樂,聽村中老人常說,那一線天鬼魅異常,千萬不可靠近,不然會被抓了吃掉。
小孩自是一面信以為真,一面又覺着好奇。
于是那日,幾個年歲相仿的聚在一起,打了個賭,誰摸魚輸了,誰便去一線天那瞧一瞧。
小虞自小怕水,摸魚便從未贏過。
可那日,往常戰績最好的阿钊卻是一條魚都沒摸上來,代替了她,被慫恿着出了村。
他穿過空無一人的曠野,就在将要靠近那座山崖時,害怕地止住了步伐。
便在這時,狹窄的山谷裏忽然卷起一陣狂風,頓時飛沙撲面,四周響起似有若無的哭聲,哀嚎陣陣,一下将阿钊帶得失了魂。
他連跑都忘了,愣在原地,哆嗦着,雙目失神。
眼看那驚人的飓風要刮倒自己時,繁密的林間忽而有一佛僧身影掠過,頃刻間便到了眼前,單臂抱起他的腰,輕輕松松便把人帶到了一線天之上。
小阿钊還沒回過神,以為自己已經歸了西天。
畢竟無名村避世,這佛僧的出現比妖風還要詭異,阿钊不過一五歲小孩,一下真以為自己撞了邪。
直到身後傳來小虞帶着哭腔的聲,像黃莺似的,一下撿回了神游天外的阿钊。
“對、對不起!”
小虞哭得聲音都啞了,“阿钊,對不起……”
她不該參與其中,更不該沒有攔住人,當時樂趣上頭,只覺着好玩。
但笑着笑着,小虞便琢磨出一絲危險與不對來,連忙提了裙擺,匆匆想要跟上阿钊,卻在還未過涼亭時瞧見了兇險的一幕。
幸而那僧師救完阿钊,也把她帶了過來。
否則此刻,他倆早就命斷一線天了。
小虞捂着嘴,哭得抽抽嗒嗒,阿钊飛走的魂這才徹底歸位,連忙碰了碰她兩條小辮子,低了頭安撫道:“我這不沒事嗎?”
“還好沒事。”小虞哽咽着,紅着眼看了他一眼,又瞄到阿钊身後背手而立的僧師。
她漸漸安了心,牽住阿钊的手,兩人齊齊跪下,想朝僧師叩首。
歸衣那時候已有幾年時間不曾見過人,本嚴肅異常,卻被兩個小孩驚了一遭,連忙彎身,念珠都顧不上,把兩人帶起。
“不必多禮。”他聲音溫和,讓小虞一下便想起佛堂裏念經的師父,叫人十分安心。
“我知道你們是這村裏的小孩。”念經師父卻說,“我把你們送到村口,可行?”
阿钊心智未開,找到一個安穩的靠山,自是連忙點頭。
可小虞卻瞬間咂摸出點別的意思來,忙擋住阿钊,自己落在前面,問:“你是誰?又是怎麽知道我們這裏有村子的?”
老和尚收去了臉上威嚴之情,呵呵笑了笑,撿起地上的念珠,沒有低瞧這兩個小孩,反而極為耐心道:“自我摔下山崖那日,至今已有四年多将近五年了。”
小虞一怔,只覺得老和尚在唬人,“你在那林間獨自過了五年?”
老和尚點點頭,微微躬身,認真看着她,“是。”
“我從前是寺廟的住持,破了戒被江湖追殺,才躲到這裏來的。”
說着他将念珠收進僧袍裏,“來這不久後,我便發現此處有道極為厲害的一線天。”
“方才的狂風,也是因為這一線天在峭壁之上,多方之力凝聚,加之冬風寒肅,方導致此般可怖之境。”
“所以一線天以內的人出不來,外面的人也進不去。”
小虞腦袋轉得飛快,眼睛烏溜溜的,毫無懼色地盯着他,問:“你的武功那麽高,分明是可以自由進出一線天的,為何這麽些年來,你都自己在外頭?”
“這一線天出不去進不來的說法,實則有些偏頗。”
老和尚繼續解釋:“至少,在沒有起風的時候,要出入并不難。”
“不過你們村子入口隐蔽,進去的人會尋不到路,可村裏的人出來,偶爾打打山中的獵物,也是常有的事。”
他說的這些,彼時小虞和阿钊都不知道。
畢竟小孩好奇心旺盛,村裏人便編了謊話哄騙小孩,按照以往的規矩,一直要等到成人禮過,才會告訴他們一線天的真相。
可老和尚實在是誠懇,瞧着小孩仰頭許久,他便蹲了下來,又道:“這五年間,我也是偶爾會撞見村中的人,才知道這深山中還有一避世山莊,自是知道你們村怕外人進出,遂不敢打擾。”
“所以今日,我把你們送到安全的地方,立刻就走。”
他和小虞拉鈎做約,“就當沒見過我這人。”
小虞十分猶豫,可也尋不到好的方法,臨走前,她又問老和尚:“你真是僧師?”
老和尚卻說:“不是。”
“我已還俗。”
他揮揮僧袍,當真這麽離去了。
直到幾月之後,一直藏着事的阿钊和小虞終于忍不住,問了自家父母,卻得到了出乎意料的答案。
阿钊的阿娘性格溫和,平生少見地動了薄怒,指責兒子,“出這麽大的事情,你怎可今日才講?”
到底是孩子的救命恩人,又是修佛理的僧師父,父母們一合計,便将此事告與了村長。
小虞心中不安,阿娘卻告訴她:“村民們雖不喜外人進入,可也不是全無理智,此人既然救了你和阿钊的命,又是寺廟住持,除了你那染房的六姑姑,其他人不會過分在意的。”
“我們是想着和村長商議一下,畢竟那山林蟲蛇猛獸那麽多,總歸不能長久住下去,要麽就在郊外,六姑姑他們家從前的茅草屋旁再修一個,讓師父住那,應當可行。”
小虞想起那日的老和尚,飄飄蕩蕩,空身一人。她張了張口,很想說些什麽,卻因年紀太小不知如何開口,只好學着阿娘那樣,嘆了口氣。
阿钊倒是很上道,那日老和尚出神入化的功夫讓他回味了好長時間,迫不及待的,便道:“老和尚雖還俗,但還是守着老規矩,吃齋念佛,遇到林間猛獸估計也不好殺生,到郊外住,也算清淨自在。”
不久後,老和尚當真在郊外修了間小屋,又幫着村裏在一線天種了一排紅梅,設了陣法,偶爾也會進村子裏幫些雜事。
但多數時候,他都是在亭間枯站着,等着兩個小娃娃來找自己。
最開始,只是陪着玩樂逗趣,漸漸地,阿钊和小虞長大了,他便開始教他們一些簡易的功夫。
只不過——
小虞收回神思,聽見江隴聲線平淡,卻是毫無收斂地撞向她心底最深的不安:“你不是塊學武的料子。”
“阿钊卻是。”
江隴沒有看她,日光漸透,他看向輕灑在少年阿钊身板上的那束光,“看得出來,他向往世外的天地,可能早有了要離開的打算。”
“可你卻不想出去。”
小虞的心思被猛地挑破,她一時驚惶,看了阿钊一眼。
卻見心上人當真神色認真極了,握着那粗制濫造的短刀,堅毅而自如,目光堅定地望着遠處的高山。
她眼圈頃刻泛紅,捂着臉埋首,在阿钊還未反應過來之前便跑向了村子入口。
榮微慢悠悠走到涼亭時,只看見小虞匆匆離去的背影,還有歸衣一聲幽然長嘆:“世間有情人,十有八九難能如意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