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不會有 我已經找到了一個可以殺我的人……
第39章 不會有 我已經找到了一個可以殺我的人……
玉蟬衣視線掃向手執玉骨紙扇的這人。
她早在論劍臺上裁判席上看到過這張面孔, 自然知道他的身份。
——太微宗總掌教,葉坪舟。
他身着與李旭同一身顏色相同、但款式略有區別的太微宗宗門服飾,看上去頗具威嚴, 眉眼溫善, 像是平日裏總是溫和帶笑的一張臉。
只是這張臉此刻卻是不笑的, 或者說臉上的表情十分不自然, 以顯得那點輕淺的笑容都不像是他在笑了。
“當真是好久不見了,師弟。”葉坪舟嗓音發苦。
“葉掌教客氣了。”微生溟輕笑了一聲, 語氣更加疏離, “這聲師弟我擔不起,葉掌教若是叫我師弟,要讓別人誤會你是不盡宗的弟子了。”
葉坪舟啞聲片刻, 嘆了一口氣, 趁這個機會向玉蟬衣與塗山玄葉介紹自己:“在下葉坪舟, 太微宗新一任的總掌教。”
塗山玄葉:“不盡宗掌門, 塗山玄葉。”
雖然沒什麽必要, 但玉蟬衣也跟着介紹自己:“不盡宗弟子, 玉蟬衣。”
微生溟悠然喝着茶, 對葉坪舟說道:“看葉掌教這老神在在的樣子, 看來李旭今日退賽不比,是提前和你商量過了的。”
葉坪舟道:“沒什麽能瞞住你的眼睛。”
他對玉蟬衣與塗山玄葉說道:“李旭他只是幫太微宗做事。之前若是有什麽得罪的地方, 葉某再次向你們誠心致歉。”
看着葉坪舟不輸李旭的誠懇表情,塗山玄葉眉頭微皺,幾度想要開口, 似乎是想要同葉坪舟問些什麽,微生溟卻叩了兩下桌,站起身來:“葉掌教, 借一步說話。”
他往角落另一張空桌走去,葉坪舟也起身跟過去。
Advertisement
兩人過去之後,便施下隔音的禁制,他們在聊什麽,周遭的人也聽不清了。
玉蟬衣往他們那邊看了一眼之後,便收回視線來,李旭問她:“明日與陸韶英的比試,玉道友可有把握?”
玉蟬衣并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下午陸韶英有一場比試,我到時會再去觀戰一番。”
她問李旭:“李道友與陸墨寧比試時,可感受到承劍門的劍法有什麽特別之處?”
李旭想了一想,搖了搖頭:“在你那領教過一番相同的劍招,陸墨寧就變得不過如此。”
塗山玄葉道:“沒想到你看起來老實,說話還挺油嘴滑舌的。這不是拍馬屁的時候,說點正經的來聽聽。客觀說一說,這承劍門的劍修厲害在哪兒?”
“事實如此。”李旭道,“劍招只是招式。同一個劍招,不同的修士用出來,威力也有區別。至于承劍門的劍修厲害在哪兒……”
“承劍門劍修最厲害的地方,當屬他們的劍陣。只是這劍陣往往是多個劍修一同擺出,論劍大會只準單人上場,沒給他們擺劍陣的機會。”
在承劍門待了那麽多年,玉蟬衣自然清楚承劍門最厲害的是劍陣,那是由上一任掌門做掌教時改良改進,用來訓練承劍門弟子的。
在蓬萊這段日子,若是有承劍門的比試,她總會去看上一眼。
陸韶英的比試,她已經看過了三場,今日将會是第四場。
一千年過去,承劍門有些劍招略有變化,但萬變不離其宗,玉蟬衣心裏有數。
她對李旭說道:“多謝李道友提醒。”
李旭喝了口茶,猶豫着開口:“李某有一不情之請,不知玉道友可否答應?”
玉蟬衣道:“但說無妨。”
李旭垂下眼,溫聲請求:“等你回到炎州之後,我是太微宗弟子這件事,能不能先不要告訴你師姐?”
玉蟬衣停頓片刻,又看了塗山玄葉一眼,在對方狡黠帶笑的眼神中,重新轉過眼看着李旭說道:“恕我不能答應。”
玉蟬衣道:“若是我師姐沒有提起,我不會主動戳破你的身份,但若她問起來,我還是會如實告知的。”
李旭沉默了下,低聲道:“這樣便很好了,多謝。”
-
角落裏那一桌,微生溟擡手叫了兩壺茶來。
上了茶後,葉坪舟道:“你竟然還記得我喜歡喝什麽。”
又看了一眼微生溟面前的那壺茶:“之前不是不喜歡蓬萊這裏的桃花飲嗎?怎麽給自己點了壺不愛喝的茶?”
微生溟給自己與他各自斟滿茶盞:“人總是會變的。”
葉坪舟接過茶杯,一時無言起來。他喝了口茶,為緩和氣氛笑了笑說道:“這裏的茶的味道,真是過多少年都不會變。上次我們一起坐在這間茶寮裏,還是一千三百年前,你我都不是能喝得了茶的性子。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埋在仙湖旁邊那株七星樹下的那壇酒?想想都一千三百年了,那時候的我們可真是年少……”
那次的論劍大會,正是他與微生溟參加的那一屆。他師弟是真風光,他也不賴。自己的師弟拿了頭籌,他拿第二,最後一場兩人打得天昏地暗實在痛快,太微宗當時也是名副其實的第一大宗,前三甲裏占上了兩位,衆多的劍道弟子紛紛去往流州太微宗找他們門內的弟子切磋,誰知這一千年風雲際會,秾麗今何在?飄零事已空。
放一千三百年前,誰能想到,那年石破天驚的微生溟如今會窩在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宗門裏,給一個甚至不會用劍的無名修士當徒弟。
放一千三百年前,也不會有人覺得,當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微生溟有一天再出現蓬萊,卻成了個病恹恹的病痨鬼,無半點往日威風,無人能認出他來。
可再多心緒,話到嘴邊,卻只有短短一句:
“你近來可好?”
葉坪舟問。
他心裏抱了幾分不可明的期待。微生溟的狀态,看上去好像比之前要好一些了。
雖然,外表上還是病痨鬼一只,甚至病得更重更虛弱了,但至少神智是正常的,眼睛裏的光亮甚至比之前變亮了些。
葉坪舟懷抱着一絲微渺的希望地想,萬一……是他的心魔治好了呢?
微生溟卻語氣平淡:“李旭是個能幹的孩子,我近來怎麽樣,葉掌教應該一清二楚才是。”
葉坪舟聽了垂下眼簾,無奈笑了一笑。
微生溟的近況,他的确都知道。
多了一個小師妹的事他知道,自打玉蟬衣拜入宗門後沒多久,微生溟留在不盡宗的日子便變多了的事他也知道。
若非如此,他也不會一意孤行地覺得,微生溟的心魔在轉好。
算起來,在李旭的彙報中,微生溟已經很久沒有神志不清過了。
可幾百年沒有見過,一道看不見的可悲屏障豎在兩人中間。這一停頓下來,曾經無話不談的師兄弟卻都陷入無話可說的沉默當中。
不覺間飲下了半壺茶,掃到不遠處李旭那一桌,他看了一眼玉蟬衣,說道:“你對她倒是上心。”
“這玉蟬衣,到底是你的小師妹,還是說,該算是你的弟子?”葉坪舟意有所指地問。
微生溟掀起眼簾看着他,語氣涼涼的:“本事又不是我教的,算什麽弟子?”
“不是你教的?”葉坪舟驚訝道,“可她将我們太微宗的劍招用得很好。”
微生溟道:“她也将承劍門的劍招用得很好。難道是也有個承劍門的師父?這回論劍大會結束,說不定不用多久,她也能将風息谷玉陵渡的劍招也都用得很好。在不盡宗我和她說話的次數還不如來蓬萊這一個月多,真要是攤上我這樣一個做撒手掌櫃的師父那可真是倒黴透了。”
葉坪舟明白了微生溟的意思,滿臉訝異,忍不住深深凝望玉蟬衣一眼。
他本以為玉蟬衣在論劍大會上呈現出如此石破天驚的态勢,是因他這師弟在背後指導。
畢竟李旭曾經彙報給他,說玉蟬衣在院子裏練劍時,微生溟常常睡在院子裏的那棵藤蘭樹上,這可是在玉蟬衣加入不盡宗前從未有過的事情。
若是微生溟沒怎麽插手管過她練劍的事,能在那麽一個絲毫不入流的小宗門裏練出這樣一身本事……怪不得李旭情願被人恥笑也非要給玉蟬衣行這樣一個方便。此刻葉坪舟才真真切切感受到另幾個裁判好友說的那句“不容小觑”的份量有多重。
葉坪舟這廂心頭震動,那廂微生溟問他:“掌門他還未出關嗎?”
提到太微宗掌門在閉關的事,葉坪舟有些無法直視他的目光,眼神飄忽閃爍:“仍在閉關修煉。”
微生溟卻輕聲笑了笑:“葉掌教回去之後,告訴掌門他老人家,不必再為了殺我閉關努力練功了。”
葉坪舟聞言苦笑。
當真什麽都瞞不過微生溟的眼睛。
如今的太微宗掌門楚慈硯,是為了精進功法,确保自己能夠在微生溟入魔之際将之徹底誅殺,才閉關了幾百年的。這緣由從來沒和除去太微宗內門弟子之外的人提過,也不知道微生溟是怎麽猜到的。
果然,哪怕拔不出劍來,憑着微生溟的刁滑與那一身深厚的靈力也不好殺,可若他入魔,又必須得殺了他。
同門自戕,本就不是什麽能輕松提起的事。葉坪舟不忍心提起此事,也避開了掌門人的動向不說,偏偏微生溟主動提了。
當初微生溟主動提出退出太微宗,微生溟對太微宗已經仁至義盡,可太微宗卻還是要殺他,沒辦法不殺他,微生溟修為太深厚,若是不入魔,他本有希望修成正道魁首,可若是入了魔,那也将是為禍世間的大魔頭。
葉坪舟手指攥了攥,仍不願意将最殘酷的真相放到臺面上,不想聊得那麽赤/裸:“你知道的,掌門他不是真心想要你死……”
微生溟道:“師兄總是如此,喜歡面上和和氣氣的,喜歡講一些讓誰都不難堪的話。”
他問:“你可知當時我為何執意要主動離開太微宗?”
“當時你們都在幫我,各出奇招,想方設法想要治好我的心魔。可是……”微生溟道,“沒有人相信我說的話,我告訴你們,‘滅’不是由陸聞樞所破,破了它的是一個凡人,‘熒惑’之所以能出世或許也和她有關系,我親眼看着她掉下去,陸聞樞也看到了,他也在崖上,哭得很傷心。我想讓你們幫我查清楚這件事,我自己找不出來她存在的證據,明明真的有那樣一個人在,可你們說我瘋了,一個凡人怎麽可能破得了那麽難的殺招?一個凡人的血肉又怎麽能喚得醒‘熒惑’?只有師兄你相信我,你告訴我說,好好找,會找到那個人的。”
“可是,後來我聽到了你和掌門的談話,你說,讓大家先不要反駁我,說我是着相了,你說——‘都別和他争執,先假裝相信他的話吧,讓他冷靜下來,等他清醒了,他自己就會分清什麽是真實,什麽是虛妄,假的就是假的,師弟那麽聰穎,總有一天能分清的’……師兄,太微宗所有的師兄弟裏,我和你的關系最好了,我犯了錯你總是幫我瞞着,我也沒有瞞過你任何事,我沒想到,你也不信我。”微生溟的聲音平靜到仿佛從中聽不出任何的情緒了,也就沒有半點指責的意思,可葉坪舟聽了,心髒卻狠狠一震,慌亂垂下眼去。
微生溟嘆道:“既然無人信我,我又何必再不知趣地在這裏待下去?”
“我這人,不規矩,反骨重,話愛撿着人不愛聽的說,事愛挑着惹人煩的做。”微生溟道,“雖說當劍道第一時,是給太微宗添了幾分虛名,可因我肆意妄為,招來的妄議也多。我知道我血脈特殊,心魔一出,若不消解,早晚堕入魔道。整個宗門都要因我蒙羞。太微宗于我有收留之恩,我不會讓它因我名聲受損。”
他蒼白的面容突然浮現出一抹笑來,這次笑容要比之前深一些,甚至隐約有幾分少年時的澄澈在閃爍,他對葉坪舟說:“我主動離開太微宗那天,雖然大家看起來很難過,但其實心裏都松了一口氣,不是嗎?”
葉坪舟面上一陣難堪,卻無法反駁。
可是,他急急道:“我當時不是不信你……”
微生溟打斷了葉坪舟的話:“無所謂了。”
“師兄,我已經想通了。”微生溟悵惘道:“一千年過去,我自己也快分不清楚到底什麽是真什麽是假了。一丁點她存在過的證據我都找不到,她是否真的存在?我快連自己都說服不了了,又怎麽能指責你當時不信我?”
“我都快要信不過自己了……可我又必須得信着,不然,萬一、萬一她真的存在過,除了我,沒有人記着她了。也許,我就是她存在過的唯一證據,哪怕沒有一個人信我,我自己必須得先信着,不由分說地先信着……”
他喃喃說着,像要徹底沉溺進自己的思緒裏去,卻忽而大笑起來:“可是,哪怕掌門他閉關個幾百年,他也殺不了我。”
葉坪舟一時有些怔神,微生溟說這句話時笑起來的樣子裏面,竟然仍殘留有幾分他曾經最意氣風發時自命不凡的張狂——那是葉坪舟曾經最煩惱如今最懷念的微生溟的樣子,回不去的往日舊影。
他不知所措垂眸,忽然聽見水流落下的聲音,面前空着的茶杯裏水逐漸滿起來。
微生溟道:“師兄,最後替你斟一次茶。以後找我喝茶的事,不要再有了。”
他放下茶壺,将散在肩上的長發攬到身後,修長脖頸敞亮地全部露出來,微生溟道:“太微宗還是将和我的關系幹幹淨淨撇開得好,葉掌教最好也是,免得我入魔之後,曾經和我關系最好的你成為了最受人攻擊的那道靶子。”
葉坪舟手指顫顫,幾乎握不住那小小的杯子,杯中茶水都要抖出來。
在他以為微生溟受心魔所困渾渾噩噩的這些年裏,微生溟卻什麽都知道,還将一切都安排得很好。
那顏色如同幹涸血痂的可怖印記網一樣罩住了他左邊脖頸,貪婪蔓延下去的态勢無可阻擋,蒼白的膚色像是血色全部被它吸盡,這具軀殼上只有它看上去是最生機勃勃的,其他一切都像是将要沉入腐朽中去。葉坪舟嘴唇白了許多,喉嚨裏半個音節也發不出來了。
他聽見微生溟語氣淡淡地說道:“太微宗執意要等我入魔那一刻才會殺我,可謂是名正言順,我沒有怪過你們。”
“既然監視着我會讓你們放心,這幾百年間,我便假裝不知情地由着你們監視了。”微生溟說得且狂且傲,“可掌門他為了殺我閉關,實無必要,殺我他還沒那個本事,為了殺我閉關不過是枉費心力,誤了他的正事。”
“煩勞葉掌教幫我帶幾句話給你們太微宗的掌門:他擔心的事情一件都不會發生,不會有為禍人間的魔頭降世,不會有生靈塗炭,也不會有民不聊生。”微生溟笑得格外和悅平靜,“你告訴他,不勞煩他老人家動手了,我已經找到了一個可以殺我的人了。”
他輕快道:“她會在我入魔之前殺了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