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修月 她和她

第92章 修月 她和她

水面那股陰冷的濕涼氣息挾帶在風裏, 輕輕貼上面頰。夜涼如水,晚風輕揚衣衫,三人卻都一動不動。

薛铮遠率先反應過來, 意識到玉蟬衣和微生溟在這兒, 他沒了下弱水的可能, 眼底頓時生出濃濃的失望, 嘲諷般嗤笑一聲:“都是些不守諾的家夥。”

玉蟬衣反唇相譏:“薛少谷主也不遑多讓。一樣的不守諾。”

微生溟強詞奪理:“我可沒說過我不再來,只說改日。這半日過去, 我自覺修為略有長進。子時已過, 新的一天已經到來,改日便是今日,吉時便是此時。怎麽能叫不守諾?”

話音落下, 他被玉蟬衣剜了一眼, 迅速噤聲下去。

玉蟬衣一雙眼在他們二人中間來回巡睃, 眼珠一轉, 說道:“既然來都來了, 那就商量一下誰去下弱水吧。”

“你們真是太草率了。”薛铮遠的臉色忽然沉下去, “草率到讓我覺得有哪裏不對。”

下弱水這麽兇險的事情, 這兩人争先恐後, 執着到出乎他意料。

“理由。”薛铮遠看向玉蟬衣和微生溟,“給我個你們執意下去的理由。”

他先說微生溟:“你, 銷聲匿跡一千年。只與我妹妹有一面之緣,似乎還頗為不愉快。”

又說玉蟬衣:“你,仙齡不過三十, 看你對‘鳳凰于飛’的态度,對我妹妹從無半點敬重。”

“我想不出你們出于什麽緣由、目的,為了一個于你們而言算得上陌路的人, 能舍命下弱水去找和她相關的東西,甚至不害怕竹籃打水一場空。”

“如果你們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那我只能懷疑:微生溟,你就是兇手。”薛铮遠燈籠指向微生溟,火光一晃,将微生溟的身影打亮。

弱水陰冷濕涼的風将薛铮遠的袍角吹得高高的,風灌得衣袍鼓鼓囊囊,讓他的身軀顯得單薄許多。薛铮遠懷疑的目光緊盯着微生溟,他道:“也許,你帶着你這個小師妹,要跟我一起下弱水,為的就是銷毀最後的證據。”

微生溟的表情霎時變得複雜萬分。

玉蟬衣聽不下去了,她揚聲道:“他是跟着我來的。”

薛铮遠迅速看向玉蟬衣:“那你又是為了什麽?”

“我來此地的緣由,你當真要聽?”玉蟬衣對薛铮遠說道,“你要是真要聽,接下去我的話,你若是敢洩露半個字出去。我保證,不出五十年,你就會成為我的劍下亡魂。”

她臉上沒什麽表情,聲音也沒多狠厲,但聽的人能聽出她的認真。

薛铮遠一驚,但他沒有猶豫:“聽。”

玉蟬衣:“一開始,我的确沒有太關心你妹妹的死因。”若非薛懷靈死前喊的是她的名字,若非薛懷靈之死也許和陸聞樞息息相關,她寧願找個洞府閉關上個百年,好好提升一下自己的修為。而不是為了解薛懷靈,配合着薛铮遠,花上一個月的時間,耽擱了一個月的功夫在生洲和鳳麟洲兩地,閑人一樣到處亂逛。

說她冷心冷情也好,說她自私自利也好。她和薛懷靈沒有深仇,舊怨卻有一些,她做不到像薛铮遠那樣,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薛懷靈的身上。

更無法在她只想跑去閉關提升修為時,忽然去翻起一樁七百年前已經被蓋棺定論的死亡背後的真相——她沒有那麽多光陰可以浪費。

可是……

“我好像知道她死因蹊跷的原因,我好像……知道兇手是誰。”玉蟬衣垂下眼睛,看着夜晚的弱水河畔陷落在黑暗當中,除卻薛铮遠手中燈籠外,其他地方暗不可見,到處都是凄凄黑影。

“你要如何知道?”薛铮遠質問道,“七百年我幾乎連一點蛛絲馬跡都找不到,你憑什麽敢說你知道兇手是誰?”

玉蟬衣道:“恰恰是因為兇手謹慎到連一點蛛絲馬跡都沒有留下,我才知道他是誰。如果不是恰好有個雙生子還結了連心咒的哥哥,薛懷靈的死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懷疑,有多少人能做到這樣?!”

就如同一場大雪過後,天地間除雪色外了無痕跡。

陸婵玑死的悄無聲息,沒有人能看出任何異常;薛懷靈死的喧嚣奪人,看似比陸婵玑要好,留下了個以身獻陣的好名聲,得到了仙長的封號。可如果薛懷靈的死真有蹊跷,玉蟬衣卻覺得她還不如陸婵玑了。

薛懷靈以死成書,全了身後美名,任是誰想起薛懷靈之死,也只會去歌功頌德,傳揚事跡,将她奉為楷模。誰會去想、去懷疑她的死有問題?饒是有人覺得她死因有異,也像是在質疑逝者的品行,倒顯得質疑者本人卑劣,誰人敢說不對?

她太熟悉這樣的手筆了。

“那到底是誰?”薛铮遠已經失卻耐性,不想再和面前這兩人打謎語了。

玉蟬衣:“他是山頭雪,白衣淨無塵,只有一滴血,墜在他指尖翻騰。”

薛铮遠的口愣愣張開,合不上來。

良久後,他有些心慌意亂地別開眼睛去:“我不知道你在說誰。”

玉蟬衣:“你果然很抗拒去相信我的話。但我說的已經很明白了,薛少谷主,你不是愚鈍之人,你知道我指的是誰。”

薛铮遠沉默着沒有應下什麽。

“哪怕你是薛懷靈的兄長,你了解她、懂她,知道她生前想要什麽,但恐怕最能和死後的她感同身受的,是我。”玉蟬衣視線投向弱水,靜靜盯着河面看着,重複了一遍,“是我。”

她與她,她們的聲音、意願、命運的所有可能,都因為死亡,被扼殺了。

這種滋味,她懂。

哪怕薛懷靈和她生前有過節,哪怕她真的很急迫地想要全神貫注去做自己的事,玉蟬衣也無法再對薛懷靈的死亡毫不理會。

在風息谷時,她幾乎每日都要去一趟澤鹿山。

玉蟬衣也不知道自己想看什麽,只是去澤鹿苑裏坐一坐,将薛懷靈曾經用過的劍往手裏拿一拿,這樣就會對自己和薛铮遠結伴來弱水的決定更堅定一點。

她信不過薛铮遠,與他結伴而行的這段時間,無一日可放下戒心,每一天精神都極度緊繃。哪怕知道薛铮遠查了七百年,可能掌握一些她不了解的信息,與他結伴有利無害,但她也大可以獨自前來弱水看看。

當時她會做下和薛铮遠結伴的決定,只是為了更多地去了解薛懷靈。

真是前所未有過的沖動,但願她不必為此付出慘痛代價。

哪怕真有慘痛的代價在後面等着,路都已經走上來了,她也認了。

“該說的我已經說了,不準再懷疑我師兄。”玉蟬衣道,“也不準你再懷疑陸婵玑。”

不忍當面罵他,玉蟬衣在心裏罵了一句,糊塗蟲。

陰冷的風陣陣吹過,薛铮遠身形晃動了兩下,片刻後,他依舊堅持道:“那也輪不到你去弱水。”

“既然你們真心在意靈兒,那很好。”薛铮遠垂下眼,攥緊了手中的分神石,“要是我有什麽事,那就由你們幫我來看看靈兒吧。”

“你這人怎麽這麽犟?”微生溟道,“明明有辦法大家都活下去,你非要送死?我話就直說了,哪怕我小師妹仙齡遠比不過你,可是她不少地方本事高過你許多。當然,我也不想讓她下弱水受罪,我會下去。沒人會死。”

薛铮遠說:“你下去?你?三個人裏本事最低的就是你吧。微生溟,你都多少年沒好好修行過了?還當你是一千年前那個大英雄?說什麽大話。”

微生溟正要說上些什麽,旁邊玉蟬衣的嗓音響了起來。

“吵吧,吵吧。好好吵,最好吵得有來有回一點,吵久一點,我在這兒聽上去還能多點滋味。”

擡頭一看,玉蟬衣好整以暇地坐在一塊一人高、表面平整的石頭上,托着腮看着他們,懸空的腳尖悠閑擺了起來,“反正,我已經下去了。”

微生溟:“!!!”

薛铮遠:“!!!”

微生溟奪過薛铮遠手中的燈籠,飛身躍到石頭上來,往玉蟬衣身上一照。

燈籠的光落在她身上,照亮了她的身體,但沒有影子。

而玉蟬衣仰起頭來,唇瓣帶笑地看着他,漆瞳中,一點壞笑被燈籠暖光圍簇着,一臉惡作劇成功了的表情。

微生溟立刻反應過來,她這是趁他們不備,早早将影子放下去了。

微生溟立馬看向弱水,偌大的弱水,他甚至不知道她縱着她的影子到了什麽地方,河面平靜到甚至沒有一粒浪花在翻騰。

微生溟咬了咬牙,伸手攥住了玉蟬衣的胳膊,他已經顧不得禮數什麽的,此刻不抓住點什麽,他要心慌到六神無主。

玉蟬衣沒有拂開他的手。

“若不是為了拖延時間,我才不和你們說什麽我來此地的緣由。”玉蟬衣傾了傾身,用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心聲,輕聲對微生溟說道,“微生溟,剛剛的故事好不好聽?”

她低聲道:“看樣子,你好像早就知道了我是誰。”玉蟬衣知道微生溟聰明,她剛剛說出來的那些話,至多讓不了解她的薛铮遠覺得古怪,但猜不到什麽,可微生溟,将她點點滴滴看在眼裏的微生溟,同時也知道陸婵玑的微生溟,他應該是能猜到什麽。

可在她和薛铮遠說話時,他剛剛沒有半點驚訝錯愕,再加上之前他還對她說什麽,他信……

他早就猜到了。

玉蟬衣沒有太過錯愕,她也沒有想過要刻意瞞着他什麽。只是還想說上一句,他真是該死的敏銳。

因為不管玉蟬衣怎麽想,都想不通微生溟到底是通過什麽來猜出她是誰。

“不準你說出去。”玉蟬衣道,“要是你敢告訴別人我是誰……”

威脅微生溟和威脅薛铮遠不能一樣,要是向微生溟說她要讓他成為她劍下亡魂,怕是要讓他爽到吧!

玉蟬衣氣惱地微微停頓,緊接着便說:“我會讓你想死也死不成。”

見薛铮遠也急急往她身邊趕來,玉蟬衣朝微生溟手中的燈籠吹了一口氣。帶着靈力的氣息如風一般穿透了燈籠,霎時吹滅了這盞燈。

這裏光線昏暗,萬物都沒有影子,沒有燈,哪怕修士的五感再好,也很難注意到她沒有影子。

一瞬間,微生溟視線能感知到的玉蟬衣的存在比剛才朦胧模糊許多,只是她說話的氣息猶打在他的頸上,如蘭吐息輕紗一般繞着他的肌膚,令微生溟喉結微微滾動。玉蟬衣聽到他喘氣聲變得粗重了一些。下一刻,就聽到他對她說:“在你想讓別人知道之前,只會有我一個人知道。”

聲音聽上去有些重,喉頭緊繃。

玉蟬衣心定了定。

這時薛铮遠也走上前來,見玉蟬衣還好好坐在這兒,他擰起眉頭:“怎麽下去的?”

“都說了是禁術。”玉蟬衣對他和微生溟說:“總之,你們兩個,護我肉身。”

話裏雖然帶上了薛铮遠,但玉蟬衣卻只将手抓在了微生溟的袖子上。

囑咐完後,玉蟬衣便入定,叫視線也跟着影子一起下了弱水。

她已經習慣了弱水的涼,影子在弱水裏面被浸得發冷,發顫,卻也已經無法影響她了。

在弱水裏,看不見夜色,也聽不見外面的聲音,只有一片死寂的安靜。

影子虛無缥缈,随着水流逐漸下沉,下沉……

玉蟬衣最大程度釋放出修士的神識五感去感受,去辨認,終于在弱水之下,察覺到了一處不同尋常的去處。

在那裏,沒有浮游的水梭花,仿佛弱水也不再流動,卻有什麽東西在漆黑的弱水之下,微弱的閃爍着冷光。

玉蟬衣催動靈力,促使影子繼續往下潛游,力求看得更清楚些。

水梭花避之不及的地方,玉蟬衣的影子靠過去卻暢通無阻。

終于,影子的手摸到了那散發着微弱亮光的物件……

微生溟與薛铮遠兩人一坐一站,薛铮遠站着眺望河面,微生溟坐在入定的玉蟬衣身邊,他們大氣都不敢出,空氣中有風過吹的聲音在這種寂靜中不知道被擴大了多少倍。

等了不知道有多久,薛铮遠走過來想要拿起燈籠再次點上,卻被微生溟制止:“不準點燈。”

薛铮遠擰了擰眉頭,隐約覺得怪異,微生溟對玉蟬衣的管護似乎遠超過師兄對師妹該有的程度。

正要說上點什麽,只聽河中央傳來一陣異響。

“水底有東西。”這時,玉蟬衣忽的睜開了眼睛。

“是’修月’!”薛铮遠早有預料,聽到水底果然有東西,他面色又驚又喜,但同時看見玉蟬衣緊盯着河中央的視線,他似乎明白了玉蟬衣的意圖,薛铮遠道,“這劍與我風息谷淵源頗深,已經認了靈兒作主,你能看到它已經是幫了我們大忙,你動不了它——”

薛铮遠說話聲忽的一停,他看到弱水的河面上忽然急急打起了渦旋,渦旋上空卷起狂風,而後一柄長劍從弱水中飛去,寒光銳利,仿佛能割破弱水凄寒的夜色,劍身震顫,帶着終于重獲自由的铮鳴聲,在空中一頓後,直直往他們的方向飛來。

玉蟬衣并不理會薛铮遠,也根本沒聽到薛铮遠在說什麽,她飛身而出,拼盡最後的力氣,将“修月”握住。

弱水死氣太重,想将“修月”從中帶出來更是讓她靈力幾乎全部耗盡,哪怕只是放影子下去弱水,在弱水裏待了太久之後,她沒有碰到半點河水的身體也還是受到了波折,玉蟬衣握着這把劍的手不住打顫,面色蒼白勝雪。

察覺到什麽,她根本不去管滿臉驚愕的薛铮遠,而是猛地擡頭看向微生溟:“告訴我怎麽将殘魂放進髓石裏面,這把劍上還殘存着很虛弱的一點殘魂,快一點!”

微生溟神色一肅,連忙念起了咒語。

伴随着他念念有詞,“修月”逐漸止下震顫,一縷細弱到幾乎看不見的白色神魂從中逸出,沖着玉蟬衣胸口而來,迅速鑽入玉蟬衣脖間發着光的髓石項鏈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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