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何必 別攔我
第93章 何必 別攔我
薛铮遠面上三魚共頭的印記再次亮起——他與薛懷靈的連心咒時隔七百年之後, 再次燃起一抹微弱的聯系。
但此時此刻,哪怕連心咒沒有反應,薛铮遠也知道, 這一抹無比虛弱、岌岌可危的神魂, 正是薛懷靈的殘魂。
“靈兒……”薛铮遠喃喃着, 呼吸都變輕了。
殘魂全部沒入髓石中, 玉蟬衣手中的修月劍停止震顫,徹底安靜下去。
修月劍在弱水底下沉浸七百年, 沾染了弱水獨有的死氣, 已不是初時的明月骨,琉璃身。它變得更白,更重, 渾身沾染一股沉甸甸的死氣, 握在手中時, 涼意透骨, 有如将弱水掬在手中。
玉蟬衣挪開落在修月劍上的目光, 說道:“弱水底下, 再沒有別的東西了, 唯有這柄劍, 以及留在修月劍上的一抹殘魂。”
“将殘魂引入我頸上戴着的法器中,能将這縷神魂主人的生平往事全部拓印下來。”玉蟬衣看向薛铮遠, “‘修月’劍所護的,是薛懷靈的神魂吧?只要你答應将這縷神魂化為髓石中的一個幻境,就能知道她遭遇了什麽。”
薛铮遠的唇卻是重重一抖:“不……”
見最後關頭薛铮遠臉上竟然出現了遲疑神色, 玉蟬衣眉目一凝。
難不成,他心裏真的有鬼?
心弦正緊繃,卻聽薛铮遠喉頭哽塞低聲道:“我知道這縷神魂是因何而有的。”
薛铮遠嘆道:“我也是在靈兒死後才知道, 她馴服‘修月’時用了禁術。一直以來‘修月’封印在落月湖內,‘修月’擇主十分嚴格,已經很久沒有出世了。靈兒用分神石将她的神魂一分為二,一半留在體內繼續修煉,一半放在‘修月’劍內。也許是因為她從小就喜歡去澤鹿湖祭拜月神,誠心打動了‘修月’,‘修月’接納了她的神魂,由她自己的神魂做劍靈,‘修月’也就為她所用了。”
怕薛懷靈這種使用禁術才馴服靈劍的舉止被他人看輕,薛铮遠道:“被選定的繼承人注定不能弱小,太弱小就會被首徒擠下繼承人的位置,還要肩負着帶宗門往前發展的重擔。為了當好繼承人,靈兒真的很辛苦。”
“這是靈兒自己,也是她的劍靈。”薛铮遠哀聲道,“不要讓它消失。”
玉蟬衣說:“可是這樣,你就沒辦法知道她死前發生了什麽。”
薛铮遠面上露出糾結痛苦之色。
他妹妹在外人眼裏樣樣都好,好像什麽都不缺,但實際上,真正開心的時刻并不多。唯二兩次開心的時候,薛铮遠都記下來了。
一,是在一千多年前的某一天,她歡歡喜喜來找他說,陸聞樞會是她的道侶,不會再有任何阻礙;二,就是她得到“修月”劍的那一刻。
那時薛懷靈沒有說她用了禁術,薛铮遠只記住了她當時開心的樣子。
“我這裏有個兩全之策。”微生溟突然出聲說道,“我可以用這髓石法器攝取神魂記憶中的一小段,而使它不被髓石吞噬,看完記憶後,依舊可以将它取出來,放回到‘修月’劍中去。”
薛铮遠聽了這話,心下沒了猶豫,點頭道:“那就依你所言。”
言罷,微生溟對髓石法器施了咒術,而後,他對玉蟬衣與薛铮遠說道:“可以進去了。”
他将進出髓石幻境中的咒語告訴了薛铮遠。
三人進入髓石法器後,只見萬千亮度不一的光團浮動在空中。微生溟視線一掃,很快指着其中繞着白色魂影的一個紅色光團,對另外二人說道:“那裏就是薛懷靈死前的最後一段記憶。”
薛铮遠一遲疑,而後毫不猶豫地踏了進去。
幻境的伊始,是一片茫茫的雪地,薛懷靈臉色凄冷,禦劍飛快地往前行進。
薛铮遠看到這雪,心就往下一墜,以他眼前所見,薛懷靈明明是在炎洲,只有炎洲的雪才這樣大,大雪似乎永不停歇的下墜,地面永遠如初雪那樣白。
薛铮遠變了臉色,問道:“這是她死前多久?”
“死前一個時辰。”
死前一個時辰,薛懷靈還在炎洲,那必然不可能在一個時辰之後出現在鳳麟洲!
薛铮遠暗暗咬牙,袖中的手已經握成了拳頭,但還能保持安靜地繼續看下去。
畫面中。
薛懷靈一路禦劍,來到一處看起來平平無奇的山崖上,提起“修月”劍來,一劍破開禁制。随後,薛懷靈一腳踏入禁制內。
禁制外頭,大雪紛飛,天氣嚴寒,可禁制內,一眼入簾,便是草綠花紅。
薛铮遠面露困惑,不知道這是什麽地方,也不知道薛懷靈為何會出現在這裏。
玉蟬衣的臉色卻變了。
熟悉的花草繁雜,熟悉的鳥語花香,熟悉的檐鈴,院子裏依舊站着幾具傀儡……這裏是她在青峰上的聆春閣。不,聆春閣已經被夷為平地了,這裏只是一個和青峰一模一樣的地方。
畫面中的薛懷靈又是往身後看了一眼,确認了無人跟上來後,進了房間,關上了門。
她翻箱倒櫃地翻找起來,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她在一排書架上,翻出一堆泛黃的手稿後,終于停止了尋找。
飛快翻了手稿幾頁,薛懷靈從法袋中取出一本書來,和手稿放到一起比對。
不知過了多久,薛懷靈肩頭微顫,仰起頭來,臉上的表情比哭還難看:“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她紅了眼眶,深吸一口氣後,将書籍和手稿放進了自己的法袋。
本欲離開,似乎有什麽東西牽絆住她的視線,順着薛懷靈的目光往牆上看,只見牆上挂着一個命盤法器。
這是用來做推演之術,記錄凡人命數的法器。
是一個星墟命盤。
薛懷靈走過去,手指微顫地用靈力擡手将命盤拂亮,只見上面的星宿全部黯淡不可見。
再一看星墟命盤上象征壽命的那條生命線,斷在十八歲那年。
薛懷靈不可置信睜大眼睛,一時呆住許久。之後,她飛快将命盤也收進了自己的法袋。只是,在她即将要轉身離開的那一刻,檐鈴聲脆響一聲。
一道白衣身影如雪落般落下。
他落到薛懷靈的面前,清俊的臉上帶着困惑與不解,溫聲問道:“你打算要去哪兒?”
是陸聞樞,他仍是一臉淡然,不見半點急色。
在他出現之後,薛懷靈的情緒像是一下子被點燃了,她眼角發紅,身軀繃緊,從牙縫中擠出了幾個字:“陸聞樞,我,要去和你退婚!”
“退婚?”對面卻像聽到了什麽好玩的事,“你我又無婚約在身,何來退婚一說?”
薛懷靈一怔。
陸聞樞卻不去管她呆怔,視線往房間裏一掃,似乎是對這裏的一草一木,他都熟爛于心,只消一眼他便能知道,薛懷靈動了哪裏,翻了什麽地方,陸聞樞很快收回視線來。
“你可以走,但‘鳳凰于飛’的手稿,帶有阿婵字跡的那本劍譜,還有她的星墟命盤,都要留下來。”
“你與我,從未有過婚約……”薛懷靈擡眼看他,一字一句問:“這是什麽意思?”
陸聞樞聞言,好笑似地嘆口氣,“薛懷靈,我從來沒有想過要與你結契。一直都是陸子午應你的話,那是你和陸子午的口頭約定。我對你何曾有過一次點頭,說過一句答應?我早就告訴你了,我不想和你結契。我從來不說謊話。”
薛懷靈越聽臉色越紅,最後羞憤到像要滴血,終是忍無可忍地叫喊道:“你從不說謊?!你說你從不說謊?!那這裏是什麽?陸聞樞,你诓騙世人、沽名釣譽,你騙我!你騙我!!!”
“‘鳳凰于飛’根本不是你送給我的!不是你做的!是陸婵玑,一直都是陸婵玑。我喜歡的是她創造的東西!你騙我!!她的命盤只停止在十八歲,你殺了人,你殺了人!你踩在陸婵玑的屍骨上才享受了那麽高、那麽多年的聲名!”
陸聞樞的臉色逐漸沉了下去,他忽然嗤笑一聲:“你怪我诓騙世人、沽名釣譽?薛懷靈,你與我一樣沽名釣譽,你與我一丘之貉。你可別忘了,在我讓你不要向任何人提起她時,你甚至在你哥哥那都隐瞞了她的存在。只因你覺得你選定的道侶曾經屬意他人,是一件會讓你遭到嘲笑、會讓你恥辱的事情。”
“‘鳳凰于飛’不慎被你看到,你喜歡它,你問都不問,立馬就說那是屬于你的東西,到處炫耀,沾沾自喜。你同樣踩在陸婵玑帶來的聲名上享受了三百年。當初她還在承劍門時,你三番五次想趕她走,你縱容你的侍女對她出言嘲諷,甚至告到我母親那,讓她幫你趕人。如果不是你,她不會那麽想離開我。後來也是你親手毀了青峰!不要再在那裏假惺惺了,也別高高在上地指責我。薛懷靈,你與我沒有分別。你的心完全被你的欲望蓋住,你太容易被人操控,你,是我最好的幫兇。”
“啪”的一聲。
薛懷靈的臉色被怒氣憋到發紅,和她的巴掌一起飛出去的,是她的眼淚。
她巴掌甩得無比用力,頭上珠釵亂晃,與此同時,陸聞樞白面上現出鮮紅的掌印。
“陸聞樞,我,薛懷靈,我一向只要最好的東西,我樣樣都要最好的!你太髒了!你太髒了!你把我變成一個笑話!是我不要你的,是你配不上我!你怎麽能說我有錯!是你錯得離譜,是你罪該萬死!”
說話間,薛懷靈身軀顫抖着召出修月劍,劍氣迎面朝着陸聞樞劈去,但被躲開。
與此同時,陸聞樞拔出了“熒惑”。
“別看了。”在看到陸聞樞拔出“熒惑”的那一刻,玉蟬衣猛地擋在了薛铮遠的面前,“不要再往下看了,不要再往下看了。”
她自己已經背過了身,無法再看那畫面中的情形一點,喃喃道:“她太沖動,她太沖動了……”
為什麽要拔出劍來,趕緊跑啊!
玉蟬衣眼睛通紅,看到薛铮遠那張和薛懷靈隐約相似的面孔,頃刻間淚如雨注。
而薛铮遠那張原本顯得陰鸷的臉此刻陰沉得像要滴水。他繞開了玉蟬衣,聲音啞得要命:“不,我要繼續看下去。”
盛怒之下的薛懷靈動起手來十分骁勇,若是她面對的是個普通人,或者哪怕是頭勇猛的妖獸,她都一定會贏。可惜,她的對手是陸聞樞。是手握“熒惑”的陸聞樞,對陣喜歡留後手的陸聞樞。
陸聞樞同時揮出三道劍氣,一道封喉,一道鑽心,一道奪劍。
薛懷靈失去所有反制的能力,很快倒在血泊之中。
她身上的衣裙逐漸被鮮血染紅,把藍色染成了褐色。眼底的光,漸漸要散了。
薛懷靈仍在控訴:“鳳凰于飛那麽好……我喜歡它沒有錯……陸聞樞,你不該……不該那麽輕易就害陸婵玑去死,你不能……”
“……不能連一個向她道歉的機會都不留給我。”
“你怎麽能讓我……成了別人眼裏的壞人……”她倒在血泊中,看着自己的法袋被陸聞樞拿去,手指伸出去想奪回來,可只能逐漸無力地垂下去。
她咕咕哝哝,最後聲不可聞地喊了一個名字。這之後,薛懷靈好像還想再說些什麽,卻安安靜靜的,再也沒有了聲息。
髓石幻境,在結束之後,一向極為安靜,落針可聞。
安靜得有些久了,三人依舊沒有動作。直到空氣中傳來了一聲骨節的裂響,薛铮遠緊攥着拳頭,忽然轉身就要走。
卻被玉蟬衣攔住。
“別攔我!”薛铮遠雙眼赤紅,目眦欲裂,“誰都別攔我!”
玉蟬衣卻根本不将路讓開分毫,她雙臂展開,擋着薛铮遠的腳步:“薛懷靈是怎麽死的你沒看到嗎!你難道想像她一樣沖動送死?!”
“但凡她不要那麽着急地将那些劍譜拿走,但凡她有一點點先保護自己的意識……”玉蟬衣語氣艱難到幾乎說不下去,“她是風息谷的繼承人,只要她謹慎一點,陸聞樞不會那麽輕易就殺了她。她不該惹怒他的,她何必……”
玉蟬衣徹底說不下去了。
“薛少谷主,求你。”玉蟬衣聲音軟了下去,“先等一等,求你等一等。”
薛铮遠臉上的神色逐漸由憤怒轉為了頹然,肩頭慢慢垮了下去,到最後,膝蓋脫力,身體寸寸矮小下去,直至跪伏在地,扭曲着身體如受傷之獸,抱頭低低嘯叫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