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城春草木深 君山之死
第24章 城春草木深 君山之死。
01.
孫悟空沖下雲頭。
看到白子岑額上冷汗涔涔, 蒼白着臉,站也站不住了。
唐三藏豬八戒扶他,他卻好像受了什麽驚吓, 猛地彈開, 速退幾步, 一下跌倒在地上。
失焦的雙目不知盯在何處。
好像那裏正有洪水猛獸朝他逼近,他向後躲着,眼中盡是凄惶。
“小山?”
唐三藏伸手一碰。
白子岑就猛地一顫,驚恐地說:“不要!”
想要掙紮,才剛一動, 忽又突然安靜, 安靜到像是死寂, 只把內唇咬爛,失神地說:“我不配……我有罪……”
因為有罪,所以即使再恐懼, 都不配掙紮, 都只能承受。
可他分明就在抖呀。
散亂的發絲混着汗水貼在臉上,襯得清瘦的臉龐更顯蒼白。
孫悟空猛然驚覺——
其實, 這人的面貌和記憶中一點兒也不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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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幾時這般瘦了, 又幾時這般驚惶,纖細單薄的腰身,攬一把都怕攬斷了。心就密密匝匝的疼了起來。
什麽恨呀, 怨呀, 忽然就顧不上了。
孫悟空沖過去,扶住白子岑的肩膀,喚:“君山,君山……”
可這人不理他呀。
對方好像完全陷在自己的思緒裏, 一直無助地喃喃:“是我的錯,都是我,我有罪,我有罪。”
眼淚在臉上靜靜的流。
愧疚自責到極致,他哭起來,竟然一絲聲音都沒有,只是那滿頭烏發,一寸寸,蛻變成了銀白。
“你,你的頭發……!”
孫悟空愕然,突然就心疼的找不到呼吸,他捧住白子岑的臉,他不看他,他就偏要撞進他的眼中,說:“君山,你看我,你看着我,我是……悟空,我是悟空。”
“……”
白子岑空洞的目光終于落到他臉上,遲鈍的,有些不敢相信。
“大……聖?”
“是我,我在,沒事的君山。”
以為白子岑醒了。
卻見對方怔了怔,好像終于找到了傾訴,對他扯出個蒼白的笑來,說:“大聖,我……好疼啊。”
才知道,對方發抖,不僅是因為恐懼——
他最怕疼了。
孫悟空問:“哪裏疼?你哪裏疼?”
白子岑回答不出,只說:“好疼,好疼啊。”
孫悟空眼眶就紅了。
想檢查他身上,可才剛一碰到袖口,就疼得他再次戰栗,冷汗順着兩頰直流,唇上的齒印瞬間又深了一分。
“別咬……別咬了。”
不懼神佛的齊天大聖竟然也怕了,聲音多了顫意。
可白子岑好像全身都在痛,就連觸碰他的嘴唇,想幫他把咬出的血珠擦一擦,都只會加劇他的痛楚。
孫悟空不敢再碰了。
豬八戒在旁邊看了許久,皺皺眉頭:“他好像……并沒有受傷。”
悟空一怔。
是他自己,關心則亂。
經一提醒,才想起釋出一道靈力游走于白子岑周身,細細查探,發現确實如八戒所言,并無傷口。
想到什麽。
便一個昏睡訣把白子岑放倒,輕接在懷中。
這人終于不痛了,盡管顫動的睫毛上還挂着淚珠,可表情卻一點點變得柔和寧靜。
孫悟空抱起他,看他毫無防備的靠在自己肩頭熟睡,幾欲心軟,轉身,把他交給八戒:“幫我照顧好他。”
唐三藏自告奮勇:“為師和八戒一起照顧。”
孫悟空瞪了他一眼,掂一掂手中重達一萬三千五百斤的鐵棒,猛擡頭,殺氣騰騰,踏着筋鬥雲而去。
02.
一根鐵棒從天而降,烈焰狂舞。
攔住了去路。
文殊擡眼,看到十四重天上的雲層在燒,而萬丈火光之中,他對上了一雙燦金的眸。
不禁輕壓眉頭,問:“大聖這是何意?”
孫悟空不答,奔騰的戾氣幾欲将文殊的佛光震碎,只死死盯着他身邊坐騎,眸中,是荒刀棄雪的寒意。
長棍一指,字字皆頓,說:“你對他,做了什麽?”
文殊才知,悟空攔的是青獅。
青獅茫然:“什麽什麽?”
悟空棍子往前一送:“若不是你,他怎會全身劇痛?”
文殊側首,望着坐騎,聲音沉下幾分:“孽畜,大聖問你,還不從實說來?”
“我……”
青獅一頭霧水,不知犯了何錯。
忽的想起一人,又擡頭道:“大聖問的,是否那只骨妖?若是,我什麽也沒有做,只是對他說了一句話。”
“什麽話?”
“九百年前,大秦死牢,我見過他。”
03.
見過。
真就只是見過。
沒有聊過天談過話,算不上認識,就只遠遠的,盯了他兩年。
04.
人人都道,他長得像一頭青獅,殊不知,獅猁才是他的真身。
春秋末年,天降奇才公輸班。
擅木工,懂建築,尤愛雕塑,刀下的石獸栩栩如生,如有真靈。
青獅猁,便是其中一尊。
奈何後人有眼無珠,誤把獅猁的石像,當成了鎮魂的石獅,死牢多狂徒,陰氣重,便擡了他去,擺在正中。
這一擺,就是百年。
文殊菩薩念他吸收百年怨氣,才将他度化,收為坐騎。
而在被度化之前。
依稀記得是周天子在位的最後幾年,可具體是哪一年,因在牢中與世隔絕,已分辨不清。
忽有一日,牢門打開,狂風灌進飛天的大雪。
雪花亂飛之中,獄卒押進一個人來——
一個青年。
不知什麽身份,一襲金線纏絲華麗無比的長袍,與死牢的肮髒破敗,格格不入。
但說他富貴吧,寒冬臘月,他就只披了這一件華袍,指尖和臉色都凍得發白,又瘦,形銷骨立,單薄到幾乎挂不住那件華麗衣裳,讓人很難相信他是那種腦滿腸肥享盡榮華的人。
但說他清貧吧,他偏偏又能穿着錦衣,一人獨享一個房間。
就在死牢深處。
最隐秘的角落。
獅猁好奇,忍不住多看了幾眼,發現青年與其他死囚,貌似不同——
被判死刑的,多是窮兇極惡之徒,相由心生,面貌也大多可憎。偏偏這個人,眉眼溫潤,又帶一絲堅韌,盡管在牢中,卻站得筆直,一身的風骨,幹淨的像是雪落在了烏泥裏,花開在了廢墟中。
可,這只是他剛來時的樣子。
他剛來時,每隔一日,就有一名将軍進去。
說是審訊,卻也沒有嚴刑拷打,大多時候只面對面坐着,低低私語,聽不真切,但偶爾能聽到一兩聲诘問争執。
之後便是将軍拂袖,摔門離去。
大概半年。
又有一日,兩人再次争執,這次卻動了手,将軍出來時,衣衫微亂,肩頭,插進一支發簪。
而這之後,審訊青年的,便從将軍,換成了士兵。
不是一個士兵。
而是一群士兵。
鞭笞聲,打罵聲,笑聲,嘶喊聲……激烈的混合在一起,讓整個牢房的死囚都變得異常興奮,忍不住尖叫着,狂笑着,血脈贲張,瞪着狂獸般的眼睛,望向最深的角落。
而等圍攏成一團的士兵散開。
獅猁才看到,青年已經從床上,跌落在地上。
華麗的長袍被鐵鞭鉸碎,白色中衣被鮮血染紅,身上的傷痕,一層又覆了一層……
像只被撕破的布偶。
汗液血污混着地上的泥灰,髒兮兮的,再也沒了幹淨。
審訊日隔一日的繼續。
青年的生命和風骨,便随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很快的枯萎凋零下去。
直到兩年後,六千刀盡,死于淩遲。
而不過短短兩年,青年死時,滿頭烏發,竟已近乎全白。
05.
難怪。
難怪當初一棍把他打出原型時,看到他一身枯骨上,遍是刀痕。
“可說也奇怪,他被砍時,竟也不掙紮反抗,好像默認了那是他的罪責……可看他剛進死牢時幹淨溫潤的模樣,我實在想不出,他這樣的人,究竟能犯下什麽非死不可的大罪……”
悟空卻再也聽不清對方在說什麽。
心痛的好像被撕裂成了兩半,一半灌進泥沙,一半灌進岩漿。
六千刀。
六千刀啊!
那是君山。
那可是他的君山啊!
究竟受了多少委屈折磨,才會短短兩年,就白了滿頭青絲?
縱是他犯了天大的錯,怎麽敢?
那些人,怎麽敢?!!!!!
分不清是憤怒還是追恨,孫悟空雙目赤紅,渾身都在發顫,耳朵裏嗡嗡作響,胸腔震動,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問:
“是誰?那些人,是誰?”
聲線冷到極致,便成了死寂。
“阿彌陀佛。”
文殊面露悲憐,雙手合十,說:“無論是誰,九百年已過,人一定也是死了。人死賬銷,大聖又何必再問?”
孫悟空只問:“是誰!”
“……”
文殊菩薩阖起雙目,搖了搖頭。
“士兵太多,不知道是誰。”
青獅畏懼大聖的殺威,不敢招惹,老實回道:“倒是那将軍戰功赫赫,十分有名,聽囚犯和獄卒提起,好像叫……上官降。”
好,好一個上官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