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上官降之死 他沒有人可以恨了

第46章 上官降之死 他沒有人可以恨了。

01.

豬八戒一聲“猴子受傷了”, 白子岑就跑了出去。

02.

因為毒素的麻痹,孫悟空幾乎全身都失去知覺,但還是堅持着, 直到把唐三藏平安送回, 才徹底失去意識。

昏昏沉沉中, 有人把他扶去床上。

以為是白子岑,可掙紮着睜開一絲眼睛,看到的卻是豬八戒,他心中失望,再閉上眼就虛弱的睜也睜不開了。

門響了一下, 豬八戒出去了。

不一會兒, 又進來。

揭開他的衣服, 把他翻個身,手指沾了涼涼的藥膏,塗上他的背, 火辣辣的傷口立刻就不疼了。

對方的動作又輕又溫柔, 很像一個人。

讓他忍不住想起九百年前那個雨夜,白子岑把重傷的他抱回家, 給他塗抹藥膏的場景。

很像那個人。

他很想睜開眼睛看一下, 但他怕又一次失望。

“君山,君山……”

他借病呓語,想換一點兒憐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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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子岑咬着唇不敢出聲, 怕悟空聽出來, 怕他一聽出來就刺破了自己的僞裝,怕自己忍不住心軟。

可眼眶還是不受控制的紅了。

他忍住眼淚,給悟空塗好藥,蓋好被子, 正要走時,誰知卻一下被悟空抱住了腰。

“嗯!”

白子岑一僵。

“別走……”悟空緊閉着眼睛,仍在呓語,即使是在夢中,都在擔心他會再一次離開。

這讓他怎麽能不心軟呢?

“我不走,不走。”

白子岑又退回去,坐在床邊,拉下他的手輕輕握住,溫聲細語地安撫他:“我就在這裏陪你,你安心睡吧。”

見被子因悟空剛剛的動作往下滑了些,就又給他往上提了提。

豬八戒說了,悟空吃了太多金丹,早已百毒不侵。

這點兒蠍毒,不會要了他的命,只是自身消解需要時間,等傷口的瘀腫消了,人就會醒。

孫悟空就拉住白子岑的手,擱懷裏摟着,才放心睡了。

這姿勢,讓白子岑都沒法坐,只能側躺在了悟空外側。

可是說好了不會走的人,第二天一早,當悟空醒來時,還是離開了,而一齊帶走的,還有他的一管血——

悟空的手指被刺破了。

一月一滴,白子岑帶走了三十滴。

03.

所以,昨晚真的不是在做夢。

白子岑,真的有在照顧他。而對方照顧他,只是為了趁機取走他的血嗎?

“白,君,山!”

孫悟空“嘎嘣”捏碎了兩枚手環。

04.

冥界。

忘川之水滔滔,映照着兩岸孤魂。

白子岑踏着沉重的步伐,又一次來到奈何橋頭,思緒紛亂,可能惟一能幫他理清思緒,聽他傾訴的,就只有他在冥府最好的朋友奈何了。

血雨紛紛。

遠遠的,白子岑看到拱形石橋的極高點,鋪着一盤棋,棋盤旁煨着一盞茶爐,幽幽茶香飄來,是他最愛的野菊香。

而棋盤前,坐着一個人,一個黑衣之人。

背對着他,只能看到一雙蒼白的手,泡茶,倒茶,像在等待着誰,等了幾百年,等到與這地府幽暗蒼茫的背景融為一體。

白子岑一頓。

望着那道腥風血雨中的黑色背影,心中仿佛跟着生起一絲冷意。

那背影深沉冷利,與記憶中溫和的奈何截然不同。

很像一個人。

很像那個人。

察覺白子岑的失神,那人緩緩開口:“我終于等到你了,子岑。”

低沉有力的聲音,打破了四周的寂靜。

白子岑的心,猛地向下一墜,九百年前死牢裏的寒意和痛意,瞬間複又升起,他難以置信地瞳孔微微張大,望着橋上那人。

“是……是你?”

“沒錯,是我。”

奈何起身,緩緩轉過了臉,冷峻的面容,眉宇間透出一種難以言喻的決然和霸氣。那雙曾經充滿溫柔的眼睛,此刻竟如深淵般深邃,被無數無辜的鮮血洗刷,染上了戾氣和一絲蕭索。

“我回來了,子岑,我回來,向你道歉。”

奈何淩厲蕭索的眼神中,滿溢着濃烈的悲傷,看着他。

“……”

白子岑微微顫抖着,望着高處那人,不斷有游魂在兩人間穿梭。恐懼、震驚、悲傷和難過……充斥着,交織着,幾乎讓白子岑有沒辦法呼吸。

他怎麽都沒有想到,這個一次次幫他救他安慰他的,無話不說的好朋友——

竟然就是大秦的戰神,上官降!

05.

火中,是嗚咽的哭聲。

風裏,是血的腥氣。

九百年前,竟陵城破,白子岑和悟空被人群沖散,裹挾着越隔越遠。白子岑目睹了李爺爺孫大哥等親朋近鄰被秦軍斬首,吓得直接懵在了路邊。

可等斬首的刀橫在他眼前時,卻停住了。

他擡頭,就看到了馬上那個人,竟然是他曾經救起過的那個人,那個叫夏侯升的人。

當時的震驚和痛心疾首,更是現在的的幾千幾萬倍。

他完全僵住了。

“夏侯升”就收了刀,抓住他的肩膀,一拉,就把已經完全僵住的他拉到了馬背上,圈在身前,帶回了駐紮在竟陵城外八十裏的秦軍大營。

彼時,白子岑才知道。

“夏侯升”只是他的化名,而他的真實身份,竟然是秦軍首領,上官降。

又因為上官降作戰風格狠厲,甚至有些殘忍,很多時候別說俘虜和降軍了,就連普通百姓都不放過,所過之處,屍骨如山,血流成河,所以又人送外號“血手人屠”。

正由于此,各諸侯國,想殺死他的人很多。

他被白子岑所救時,正是遭人暗殺逃亡之際,為了不引人注意,也是不敢完全信任白子岑,所以當白子岑問他名字時,他就用了化名“夏侯升”。

他說:“子岑,原諒我那日不告而別,我是聽到有人在搜查我的下落,怕連累你,才不得不離開。”

白子岑卻只感到一陣透入骨髓的冷意。

“重要嗎?你做了這麽殘忍的事,當時為什麽離開,還重要嗎?”白子岑說,他的所作所為,讓他開始後悔曾救過他。

本以為他的話會把這殘忍的血手人屠激怒,誰知,上官降卻說:“你救過我,我不會殺你。我在秦國的地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我會給你最好的。你之前的日子那麽苦,現在外面又那麽危險,留在我身邊吧。”

白子岑就嘲諷地笑了,說:“危險?這些危險,難道不是你帶來的嗎?”

可除了在嘲諷上官降。

更多的,竟然是在嘲諷自己,往後的每一個日夜,每一次夢回,他都在一遍遍的質問自己,為什麽啊,當初是為什麽啊,為什麽要救他,才害了一城四十萬百姓。

白子岑一點兒都不想留在上官降身邊。

他不是秦國人。

他身體裏流淌着的,是楚人的血。秦軍,是他的仇敵,是殺害他親朋摯友父老鄉親的劊子手,他一刻鐘,都不想停留。

即使是死,身埋黃土,他也要死在楚國的領土上。

但他還是留下了。

因為一次偶然,他經過主帥營帳,無意中聽到上官降和其他幾位主将在讨論,說攻下竟陵之後,下一座要攻占的城池是夷陵。

夷陵離竟陵很近。

他雖然沒去過,但常有夷陵來的農戶拉着特産到竟陵賣,好吃又便宜,對他這種沒什麽錢的窮苦人,買來填肚子最好不過了,一來二去,和商販接觸的多了,他知道,夷陵也是一座民風淳樸又熱情的城鎮,而且,夷陵的百姓比竟陵更多,有足足的七十萬。

七十萬。

一旦夷陵被攻破,被占領,又将變成怎樣的人間煉獄,白子岑連想都不敢想。

這一刻。

白子岑心裏突然冒出個清晰的念頭——

為了那七十萬人,他要殺了上官降!

自己造的孽,那就由自己親手來結束。他知道,秦軍布防森嚴,想殺上官降,難比登天,而即使刺殺成功,他也絕無活着逃脫的可能。

但他根本就沒想活着逃脫。

本來,間接害死四十萬無辜之人,以死謝罪,他就死不足惜。現在,他更不能看着另外七十萬無辜之人白白死去。

于是,白子岑假意逢迎,裝作聽從上官降的勸服,留在了他身邊。吃上官降送來的山珍海味,穿上官降送來的錦衣華服,只等降低他的警惕,尋着機會,在上官降攻占夷陵之前,殺了他。

他抱着必死之心。

如果說,惟一還有什麽讓他牽挂的,可能就只有他的小猴子了。

白子岑不知道竟陵城破後的這大半個月,小猴子過的好不好,有沒有受傷,甚至……究竟是活着,還是早就死在了屠城的大火中。

畢竟經歷了屠城。

竟陵城中的活人已經不多。

秦軍已經完全把城鎮占領,将帥營遷進了城中。于是白子岑也跟着上官降,搬回了城中。

他沒想到,在刺殺上官降之前,竟然還能再見到他的小猴子。

那天,他走在街上,想趁秦軍不備,偷跑去鐵匠鋪或者兵器鋪,看有沒有匕首或者袖裏劍。

實在不行,就搞一包老鼠藥。

他的雜耍都是唬人的,看着厲害,其實根本沒什麽殺氣,尤其在上官降這種高手面前,簡直小孩子過家家一樣。

要殺上官降,明的不行,只能來暗的。

結果他正走着,經過路口的一個垃圾場,現在已經堆滿了屍體變成了小亂喪崗時,突然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

以為是野貓,他沒有多看。

他根本不敢多看,因為那些死人,全都是無人收屍的竟陵百姓,全都是被他害死的。

他逃也似的,匆匆走過。

忽然,背後傳來一聲遲疑的,虛弱顫抖的聲音……

“君……山?”

這個聲音……白子岑一頓,猛然回頭,就看到他的小猴子髒兮兮的渾身血污泥灰,正趴在垃圾堆上,手中抓着半塊早就腐爛的果子,陌生又可憐地看着他——

他這一身華貴的衣裳,讓小猴子都不敢認了。

“聰明蛋!”

他本能地跑向小猴子。

小猴子也扔掉壞果子,哭着跑向了他,撲進他懷中,緊緊,緊緊地抱住了他:“臭君山!壞君山!我以為你死了,我以為你死了!嗚嗚嗚……”

牠這一哭,真是要把白子岑的心也哭碎了。

這些天,白子岑也委屈死了,難過死了,想着是自己害死了那麽多人,一看到小猴子,就再也忍不住了,兩個人緊緊相擁。

但白子岑哭得很隐忍,他怕吓到小猴子。

等了一會兒,他才輕輕把小猴子從懷中拉出來,紅着眼眶上上下下地看,小猴子的傷口大部分都結痂了,只有手肘腋下這些經常活動撕扯的地方,遲遲難愈,有些發炎潰膿。

“痛不痛?”

他把小猴子抱起來,去找藥鋪。

小猴子就趴在他肩上,但怕弄髒他一身幹淨華麗的絲綢衣服,不敢摟他脖子,只可憐巴巴地搖了搖頭,說:“剛開始痛,現在已經不痛了,你呢,你沒有受傷吧?”

白子岑說:“我沒有。”

藥鋪的門早被秦軍踹破了,藥鋪掌櫃不知道是逃走了還是已經死在了大火中,白子岑情願是前者,這樣,他心裏還能好受一些。鋪子裏沒人,只有滿地歪倒的藥櫃和灑落的藥材。

白子岑在其中一個櫃子裏找到兩瓶普通傷藥,因為金瘡藥都被秦軍搶走了。

戰争時期,金瘡藥是必需。

又在後院找到一口井,打了些水,給小猴子清洗淨傷口,塗藥包紮。

包紮完。

又從廚房倉庫各種角落,找到一些散碎的米呀面什麽的,幸運的,還有半袋地瓜和一小罐土雞蛋。

知道小猴子會燒火做飯。

白子岑焦急又耐心地交待:“聰明蛋,現在外面不太平,往後你就在這間藥鋪躲着,沒有事情少出去,不要再去撿垃圾,也不要讓秦軍發現你會說話,知道嗎?”

只要不出去,就不會有危險。

因為牠是小猴子,秦軍就算再殘忍,就算再一次搜城,也不會跟一只普普通通不會說話的小猴子過不去。

交代完這些,他就要走。

他要走,小猴子就要跟他一起走,緊張地說:“君山,你要去哪裏?”

白子岑一頓。

突然就想,不能讓小猴子跟着他。他是去刺殺上官降,他是去送死的。小猴子跟着,會害了牠。

而他不想連累小猴子。

于是他回頭說:“你別跟着我!”

但他走一步,小猴子就跟一步,他就只能拿出鞭子吓唬他:“你再跟着我,我要打你了!”

小猴子愣住,委屈地看着他:“為什麽啊,為什麽不能跟着?”

白子岑就說:“你看不出來嗎,我交了一個有錢的朋友,我現在山珍海味,錦衣華服,我不想再回去跟你過那種苦日子了,你滾,你滾蛋!我朋友最讨厭的就是猴子,不要被他看到你……”

“那你呢?”

小猴子紅着眼圈,定定地望着他,說:“你的新朋友讨厭我,那你呢,你也讨厭我嗎?”

“我……”

白子岑一噎,嘴唇顫抖,別開臉去,說:“我也讨厭。”一頓,又說:“所以你最好有多遠滾多遠,不要髒了我榮華富貴的路。”

小猴子說:“你……撒謊。”

他的君山最不會騙人了,每次騙人,都不敢直視對方的眼睛。

可這一次,鞭子重重揮下,白子岑一劍刺出,冷冷地對牠說:“一直以來,我都只是在利用你,利用你賺錢,你還不明白嗎?你該死心了吧!滾!滾啊!!!”

他終于把小猴子趕走了。

他根本不敢回想當時小猴子絕望的表情。

他去刺殺上官降。

但他刺殺失敗了。

是他天真,是他可笑,他也不想想,那可是秦國的戰神啊,所有諸侯國都想刺殺,都派出過無數殺手,最終卻都沒有得手,憑什麽他就能得手?

他被秦軍抓住了。

秦王親自審問,問他究竟是誰派來的刺客。

他說:“沒有任何人,是我自己。”

秦王怎麽會信呢?于是把他打入死牢,派上官降親自審問。彼時,夷陵也已經被攻破,攻破之後,上官降就被秦王一紙诏書召回了秦都,不再親自指揮戰場,而有大把的時間閑賦在都城。

也有大把的時間來審訊他。

但其實,上官降根本沒有審過他,因為上官降知道,知道根本沒有任何人指使他。

真的是他自己,想要殺了他。

因為他刺殺上官降時惟一說的一句話就是:“我多麽希望,三年前我沒有救過你,就讓你死在那個雨夜裏。”

而往後半年,上官降每次來死牢見他,他對上官降說的,除了這一句,又多了一句。他說:

“只要我活着,只要你來,只要有哪怕一絲機會,我都要殺了你。”

所以那天,他把發簪,刺向了上官降的心髒。

但刺偏了,只刺到了肩膀。

不知道是不是被激怒。

這日之後,上官降再也沒有來過,審訊他的人換了一批,嚴酷的折磨開始,而直到他死,都再也沒有見過上官降。

06.

“知道我為什麽再也沒有來過嗎?因為……我死了。”

上官降笑了笑,他的笑容裏沒有恨意,也沒有難過,只有一點兒自嘲和無盡的蒼涼,就像這充滿死意的冥府一樣蒼涼。他蒼涼地笑着說:

“我上官降,為大秦,為國君,征戰無數,從無敗績,哪怕背上人屠的罵名,也要為大秦開疆擴土,忠君效國。可最後,誰能想到,因為功高蓋主,竟被自己效忠的陛下,親自賜死……我沒死在屍山血海的戰場上,沒死在危機四伏的刺殺中,而是死在了自己最忠心帝王的……聖旨下……”

“……”

白子岑閉目——

他知道,上官降說的這些,他九百年前,就知道。

他知道上官降雖然對待俘虜和外族百姓殘忍,但其實……從未負他。他知道上官降一直念着他的救命之恩,所以想給他最好的,改善他的生活條件。他知道即使他好幾次都刺殺未遂,被上官降抓住,對方也從未降罪于他。他知道即使秦王施壓,逼迫上官降親自審問他,上官降依然給他單獨一間牢房,在其他死囚只能吃馊飯時,他卻有四菜一湯。

他還知道。

正因為他是楚國人。

本就多疑的秦王見上官降遲遲審不出什麽,遲遲不忍心對他用刑,才更加坐實了上官降“私通敵國”的罪名。

所以,上官降才會被賜死。

上官降,是因他而死。

上官降負盡了天下人,唯二不負的,一個是秦昭王,另一個,便是他白子岑。

而這兩個人。

一個害死了上官降,另一個,則親自賜死了上官降。

長風吹動青色袖袍,更顯蕭索。

白子岑立在風中,怆然一笑,說:“正因為此,你屠我城池,滅我國家,我該恨你,可是,我卻不能再恨你……”

當那些審訊他的獄卒告訴他上官降的死因後,他便連惟一一絲掙紮都放棄了。

原本,他可以将所有罪責都推給上官降。

他可以恨他,刺殺他。

可是,當上官降因護他而死時,他就再也沒有人可以恨了,他就只能恨自己。

他便是在日日夜夜的自恨自責中,白了青絲。

“我的死,與你無關。”

上官降仿佛看出他的心事,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阿昭想殺我,自然有千百種殺我的理由。私通楚匪,只是其中一種說辭。”

他說這話時,很平靜,平靜到就像是在說上輩子的事兒了。

沒錯。

這真就是上輩子的事兒了。

所有人都放下了。

周天子放下了,他已經投胎轉世,成了某一位小龍子。秦昭王放下了,他沒有投胎,成了一殿閻羅。連被滅國的楚王都放下了,他死後又輪回了九世,九世,農、工、商……各行各業都幹過,但再也不願踏進仕途半步。

惟一放不下的,惟一還陷在前世的回憶裏的人,就只有白子岑。

白子岑說:“我沒有資格代替那些死在你刀下的亡魂原諒你,但如果你真的想贖罪,就請幫我一個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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