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小卡
第32章 小卡
馬加特開始有意識地多給卡爾機會了, 一方面是他在防守端的表現實在是很亮眼,另一方面是,卡爾已經是他在更衣室中為數不多能争取到的球員了。
而且争奪卡爾的友誼不光是會得到他的支持, 還能讓所有DNA純一點的仁都稍微緩和點對他的情緒,畢竟他們對此肯定是樂見其成。
由于他引援的意願不強烈, 或者準确來說由于赫內斯和魯梅尼格引援的意願不強烈, 再加上上個賽季的陣容,他們是暢快拿下聯賽冠軍的,德國杯爆冷輸的也是自家二隊, 怎麽不能算是太子卡爾太天賦異禀,降世時奧林匹斯競技場金光璀璨晃暈了一線隊的眼呢,事後也就算了, 反正在聯賽中統治力沒問題。
聯賽中行, 歐冠裏怎麽就不行呢?
以前都是行的啊。
他們決定試試。
但這賽季随着馬加特戰術或者說在更衣室中影響力的蜜月期過去, 反映在球場上, 盡管紙面陣容沒動,但他們的實力好像就是下滑了。都不用去歐冠競争,只是在德甲內,就群英荟萃, 拜仁一看一個流口水。
這賽季在雲達不萊梅大放異彩的克洛澤就不用說了, 就連年底收官戰打斯圖加特時他們隊裏的戈麥斯,雖說被救火小卡意外克制了,可其展現出的綜合實力還是非常香。
從04年歐洲杯後就因為太過天才而被招入國家隊的波多爾斯基也是肉眼可見地天賦溢出, 赫內斯已相當堅定地想把他買來了。
半個賽季下去了, 拜仁在進攻線上卻沒能展示出可靠的實力來,來自荷蘭的羅伊·馬凱和來自秘魯的克勞迪奧·皮薩羅作為雙主力射手,數據都有明顯下滑, 目前領先隊□□手榜的甚至是巴拉克,就不難看出他們在進攻端的乏力了——怎麽都沒法完成射門時,就只能靠巴拉克世界波轟炸或定位球來打開局面,成了拜仁這賽季比賽常見的畫面,讓球迷們屢屢直呼難看。
而且球迷們就是這樣,外籍球員踢得好的時候,皆大歡喜。踢得不好了,他們就會很不開心,覺得:
聯賽中有那麽多踢得好的德國人我們不要,還刻意要多付工資給外國人來踢球做什麽?
陣容實力下滑也就算了,還不團結,在更衣室裏一起合夥排擠他,這教練的日子就是真的一腳踩到懸崖邊上了——相比一大批球員來說,一個教練絕對是更好處理和變動的資産,換個教練成績又起飛了,這樣的情況屢見不鮮。
大家也不會完全責怪是球員“演”——能鎮得住更衣室本來就是教練應該具有的重要技能之一,做不到這一點的主帥去哪裏能幹得好工作?
馬加特得自救,他抓住的繩索就是卡爾。而卡爾确實宛如天使降臨到身邊,緩和了一陣他的境況,因為被替換下去的盧西奧或德米凱利斯本來影響力就沒有那麽大,危害也不大,而卡爾上場帶來的好處卻是非常顯著的,那就是從頭頂的赫內斯到更衣室裏的隊長卡恩,看他的眼神都會流露出“你還是有點眼光的”這樣的意思來。
趨利避害,人之本能,馬加特雖然經常也感覺尊嚴受挫,但成年人出來混日子,哪有能天天騎在人家頭上拉屎的,賺的錢很多都是精神損失費,忍忍也就算了。
可是聯賽裏他固然靠着使用卡爾、連帶着緩和氛圍恢複了一點支持度,穩住了局勢,可歐冠這招就行不通了。
因為小組賽不幸第二出局,他們今年的簽運堪稱狗屎中的狗屎——
一開門,淘汰賽第一輪就要和AC米蘭碰面了。
去年打進了歐冠決賽,半場就進了利物浦三個球的AC米蘭。
雖說最後被翻盤了,但就米蘭這個驚天動地的統治力,就說說誰看看不害怕吧!
他們比起去年的陣容幾乎是沒變化的,核心球員實力也沒有下滑。
海報打出來像驚天男模團一樣,全是響當當的人物,全隊上下找不出一個星味不濃的,看得卡恩摳着鼻子不爽地說他爹的意大利人事真多,淨挑帥哥踢球。
這淘汰賽分組真是讓馬加特眼睛一黑了,如果他讓拜仁今年做恥辱的歐冠十六郎,他不光是留住留不住的問題,他是會被一只批評鞭屍到賽季結束,萬一下賽季拜仁成績好了,他還能被拿出來再鞭一輪。
在拜仁工作就是這樣,感覺處處都是“賭上職業生涯的戰鬥.jpg”
而他最近唯一的“小爹拯救術”現在也不能用了,卡爾才剛滿18歲!
他讓這麽年輕的後衛去歐冠淘汰賽正兒八經地首發厮殺?
和馬爾蒂尼、內斯塔同臺比對?
AC米蘭球迷看了都要站在那兒大喊拜仁怎麽在用童工?拜仁合法嗎?——這樣的水平。
萬一再被舍甫琴科或者卡卡溜出兩個名場面,道心破碎下場來趴赫內斯懷裏哭了,那他就是既毀了球隊的成績,又撕了太子的自信,兩罪一疊加,馬加特當場就可以遞送辭呈了。
而且抽簽結果實在是爛到一塌糊塗,連順序都是先主後客。
如果在安聯拿不下米蘭的話,想去聖西羅碰一碰,那八成要一碰就碎的。
不幸抽到米蘭确實讓所有人都産生了莫大的心理壓力,除了卡爾。
他當然也不想看到球隊輸的,這方面的憂慮還是有的,但這個年紀的球員嘛,第一次參加所有賽事,特別是歐冠這樣的跨國比賽,體會到的都是興奮遠大過緊張和壓抑。
更何況這兩回合他們要面對的是AC米蘭。
而他一直視作偶像的馬爾蒂尼竟然要從海報和電視機裏走出來,走到現實裏了。
踢斯圖加特被評為比賽最佳球員時,賽後采訪裏記者誇他鏟球老練,卡爾自己悄悄夾帶私貨,說是因為他很喜歡馬爾蒂尼。
不過考慮到崇拜外國球員不是最好的選擇,他就沒說是偶像,只說喜歡,還有經常會看他的比賽學習。
這一下子就從“拜仁太子癡迷意大利佬”變成“拜仁太子眼界開闊,機敏學習外國球星先進經驗”了,不懂其中差別的人不要來拜仁上班,注定過不好這一生的。
但這畢竟是對外的說辭嘛,只有卡爾自己才懂他內心深處有多開心。在全隊嚴肅的氛圍中,他也一直保持着嚴肅和憂心忡忡的狀态,實則天天在想要是自己坐替補席的話該怎麽自然而然地跑去和人家要簽名——卡爾渴望隊伍能勝利,或者能給他一點點上場的時間,那樣他才能鼓起勇氣。
如果隊裏輸了或者他真的只是單純蹲場邊,那還是算了。
再怎麽追星也不是不要臉的小男孩,做個和大家共進退的仁才是最重要的。
2月21日,歐冠首回合比賽在安聯按時打響,然而情勢确實滑向了卡爾設想中最糟糕的情況,他還是第一次體會到了自家球隊的無力和脆弱。
防守端脆弱,誰也擋不住依然在巅峰期的金球獎得主、完美射手。
AC米蘭憑借舍甫琴科的進球率先打破僵局,他在第23分鐘就靠着一腳冷靜推射,完成了破門!!!
南看臺鮮紅一片在湧動,像被撕開的傷口在汩汩流血,球迷們憤怒的喊聲也無法改變這樣的局面,舍甫琴科高舉雙手暢快奔跑,金發在初春的風中狂舞。
進攻端也脆弱,就坐在場邊看米蘭的防守讓他完全入迷了,但這種入迷是沉甸甸的,栓只有點酸澀的,因為對拜仁的愛和期許紮着他,而意識到他根本無力像馬爾蒂尼一樣站在那兒如同天神下凡般捍衛球隊,則是讓他近乎羞恥。
他甚至本能地悄悄摸了摸後背——幸好有外套擋着,沒人會看到和想起來他也是個3號球員。
他簡直感覺自己有點配不上這個號碼了。
在主場被踢得并不激進的米蘭壓到這樣的程度,已讓拜仁上上下下窒息了,宛如身陷泥淖,馬加特在中場休息時甚至組織不起思路來訓話和調整戰術——他不知道有什麽可調整的,球員們今日其實狀态都算在線,而米蘭在安切洛蒂的帶領下踢一手很傳統的聖誕樹陣型,根本沒耍新花招,光明正大地來。
就是純粹的實力差距,他又根本沒辦法臨陣想出什麽奇招,這太讓人崩潰了。
卡爾安靜地坐着,聽到更衣室內在吵吵嚷嚷,不安和郁悶的情緒高度流轉。
卡恩大喊都別吵了!
拉姆打斷大家聲音清晰地說了一會兒現在不過才落後一球,他們完全可以冷靜點,下半場随着雙方體力變化和換人調整,他們并不是毫無希望。
更衣室裏逐漸安靜了下來,不過拉姆還沒說完,就被砰砰砰的砸金屬門的聲音打斷了。
巴拉克起身,猛敲了幾下櫃子:
“還要大驚小怪到什麽時候,都沒輸過球嗎?好像躲在這兒就不夠丢臉似的!”
“有這個功夫不如快點出去,半場開始前讓腦子清醒點!”
他最後“砰!”地錘了一下門,就非常不耐煩地推開主帥馬加特自己走出去了,所有工作人員都下意識屏氣凝神地往旁邊一閃,讓開路線。
更衣室裏靜默了幾秒,卡恩盡管呸了一口吐沫,但還是已站了起來,第二個跟了出去。
沒人敢再說話,就連主帥馬加特都頹喪地沉默在了一邊,球員們都窸窸窣窣收拾着陸續出去,卡爾輕輕扭過頭,看拉姆已經沉靜地住了嘴,在彎腰穿襪子,不由得輕輕握了握他的手腕。
拉姆擡起頭看他,微笑了一下,也反過來拍拍他的手。
他們就正常地起身列隊去了。
巴拉克的脾氣不光在場下發,場上更要發,第58分鐘,拜仁由他的頭球攻門得手,扳平了比分!
這一頭球實在是甩得瘋狂,大有種哪怕前面是米蘭門将迪達的腦殼,哪怕前面是米蘭球門的鋼筋鐵柱,他也會一樣甩上去的瘋狂,球速這樣快的球,本該不能頂頭球的,就好像人不能拿腦袋接炮彈,但他還是接了,于是這炮彈射向了米蘭的大門,在他們猝不及防的情況下,終于為拜仁拿回了了一分。
漏防的內斯塔面露懊惱,向隊友們攤手指腦袋,不知是示意實在沒想到巴拉克會頂個頭球,還是在示意感覺對方腦子有問題。
血估計是高速足球在瞬間擦破了皮膚,順着巴拉克的黑發滴滴滑落,但所有拜仁的工作人員、球員和球迷都被這一球點燃了,極其狂熱地揮舞手臂吶喊。
但卡爾都來不及為進球瘋狂,心中就充滿了焦灼——他看着巴拉克不耐煩地推開了隊友非常扶着他的胳膊,閉着半邊眼睛站到了場邊接受隊醫的處理。
他的眼睛一點都不能挪開,只覺得不知對方傷了多大一片,從他的角度看就是發絲、血肉全都模糊,光看着隊醫往他頭上噴酒精的動作,卡爾就本能地疼得脊椎發抖,巴拉克也明顯渾身一僵,緊繃起來,但他就只是叉着腰偏過頭站在那兒,高大強壯的身軀一動也不動,眼裏一絲淚水也無,血液染紅他的下颌角和脖頸,把雪白的球衣領也染紅,再流入主場的紅色球衣中才消失不見。
就這樣沉默着忍受疼痛,忍受粗略的簡單包紮,甚至要喊隊醫不要怕弄疼,再快點——他急着回到場上去。
卡爾多希望這回對方又能捕捉到他的視線然後望過來,他無所謂巴拉克會不會被他強烈到快變成眼淚的同情和難過吓到,他只覺得如果對方能從他的眼神裏得到哪怕一絲絲撫慰都行。
可是在這樣的時刻,對方怎麽會有心思看向他呢。
卡爾從沒這麽渴望上場踢球過,他坐在場邊,感覺自己對球隊,對心愛的人來說,簡直發揮不了哪怕一點點作用。
他甚至開始不喜歡馬爾蒂尼了,他感覺對方像個無情的、過于強大的征服者,舍甫琴科則是摧毀者。
任何愛自己家園的人都沒法喜歡上別人家的征服者。
但不是說他們不好的意思,卡爾只是感到有種屈辱在心裏回蕩,為自己的弱小和無用而屈辱。
平局持續到了最後。
拜仁表現得相當頑強,在巴拉克進球後甚至有點慘烈勁,這才好歹守住了主場最後的顏面。
不看過程只看1:1的結果的話,這一關好歹能交差,但一周後的下一關該怎麽辦?去往米蘭後他們該怎麽辦?真是不能細想,仔細一想手都要開始抖。賽後更衣室內氛圍還是有點沉悶,不過比起半場時那種極度不樂觀的狀态,今天好歹是結束了,大家疲倦又放松地坐着,試圖從比賽中慢慢抽離出來,但阻礙他們完成這種抽離的無疑是坐在中間的巴拉克。
拜仁更衣室不是環形,而是面對面的兩排座位,中間放着長桌,偶爾中間會加一排凳子變成環形,但大部分情況下不是。兩排座位,自然就有了兩個中間可以坐,卡恩占一邊,巴拉克占另一邊。
現在卡恩累得不怎麽開口,巴拉克更是裹着醒目的繃帶——上面又滲血了——一聲不吭地坐着,哪怕是贊同和欽佩他的人,也會感覺和他相處有點太讓人害怕了,小心翼翼地不敢說話,不想顯得自己好像對比賽不夠投入、不夠有勝負心。
卡爾今天連澡都不用洗,難過地坐在椅子上給周圍人遞遞東西幫幫忙,給施魏因施泰格的後背上的血瘀揉開,疼得他龇牙咧嘴——但別人揉肯定更疼,他就還是堅定求卡爾來。
拉姆也摔了不少淤青在身上,但他是絕不會讓卡爾幫忙幹這種事的,所以卡爾又恢複了幹瞪眼狀态。
他偷偷看巴拉克,忽然想到了什麽,趕緊假裝自己有事,溜出門去,站在通道裏等着。
果不其然,沒幾分鐘,隊醫就匆匆忙忙來了,卡爾一把攔住了他:
“您要找米歇爾嗎?”
“啊,是的,當然了。”
隊醫說:“他那個傷口還得再處理。”
他自動為小乖寶卡爾異常的蹲門攔截補全了理由:“裏面,是不是暫時不方便?”
吵架應該是正常的,就怕是不是又打起來了?
隊醫好頭痛,希望巴拉克沒參與鬥毆,不然萬一傷情擴大了怎麽辦。
但卡爾在想的是,還沒洗完澡就算一種不方便吧,隊醫也不能給巴拉克處理完,對方再往水下面一戰,讓火熱水蒸氣摧毀清創成果。
于是他果斷誠懇地點了點頭。
隊醫輕輕倒吸一口氣,卡爾連忙又懂事地和他說:“我告訴他,等會兒陪他過去行嗎?”
“好孩子,一定要把人給我帶來啊,米歇爾絕對不接受在更衣室裏幹這些,我拿醫療箱來也沒用。”隊醫發愁道:“不行再去叫我。”
卡爾乖乖點頭。
他現在情緒又稍微上揚一點了,不是開心,看到球隊踢米蘭踢得這樣費力,他這兩天都開心不起來了,此時令他心跳加速的是緊張。
卡爾忽然察覺自己在做“多餘的事”,雖說不是壞事和大事,可如果他不喜歡巴拉克,他就不會耍心眼在這兒當中間商了,他滿足的是什麽呢,無非是他自己迫切想要陪同和心疼的欲望罷了。
強行給自己“加戲”。
他的情感沒有出口,是因為本來就不該有出口。
不動如山、任由鮮血滑落的巴拉克才不需要有個人在他旁邊小手帕捂臉哭着說嗚嗚你疼不疼,哪怕有的話,那個形象也該是個傳統印象中的溫柔美女,而不是卡爾這樣的小屁孩隊友。
他一下子沮喪了起來,并情不自禁産生了自我批評和自我厭惡,這是他這麽久以來做過最沖動的事了,卡爾暗自心驚,甚至對這樣的自己感到陌生,對情感的力量感到害怕。
拉姆說得對,他又一次想到,拉姆說得對。
但這一樁事已經摻和了進來,就還是得硬着頭皮做完,他折返回更衣室,像在外面正巧遇到隊醫幫他帶話似的,告訴巴拉克得去醫務室。
他很緊張,擔心對方不應和,甚至發脾氣,更衣室裏的一些隊友和他一樣緊張,沉默着想卡爾別撞槍眼上,卡恩寶貝他,巴拉克當然就不會喜歡他,誰知道會不會随便借個由頭訓斥兩句。
但什麽都沒發生,剛洗完澡的男人只是好好地批了件外套,扭着紐扣起身了。
他一出門,整個更衣室都松了口氣,大家的聲音也大了起來,松快了起來,終于可以放松地大聲吐槽、抱怨、聊事情。
拉姆一邊應着話,一邊扭頭看門口——卡爾沒進來,反而是跟着巴拉克又出去了。
如果上輩子巴拉克是狗熊的話,我可能當過他短短的尾巴。
又雙叒叕跟在對方身後,在走廊裏穿梭時,卡爾情不自禁這樣想了起來。
這想象既讓他覺得可愛和親近,又讓他感到自己的渺小和卑微,因為熊的尾巴簡直像不存在一樣,和他一樣。
他想着,下次再也不許這樣亂說話做事,也不要再傻乎乎地跟在他屁股後頭了。
對方也許覺得渾身不自在,而他呢,也總是自我貶低和心酸,這樣不好。
卡爾喜歡更平等的感受,不喜歡自己因為錯誤的愛慕而變得這樣患得患失。如果愛是這樣的,那他寧願一輩子都不要愛別人了,愛別人好狼狽啊。
正胡思亂想着,前面巴拉克卻停了,像是終于意識到了他不該在這兒似的,轉過身蹙眉,快速打量了他兩下,詢問道:
“你怎麽了?”
卡爾:?
他滿臉不解,對方又問了一遍:“你去找隊醫做什麽?”
糟了,他都當沉默的短尾巴了,對方怎麽還要扭頭把他揪起來看看,納悶一下自己長這玩意有什麽用。
尾巴呀,你忘記自己長了尾巴不就好了嗎!
卡爾傻眼了,也編不出別的理由,只能照實說:“送,送你到那兒。”
“我腿又沒斷。”
卡爾又不能說:萬一你腦子砸壞了,找不到路,暈倒了呢?
他知道巴拉克沒大事,可他就是想陪着,恨不得坐在那兒看完他清創和包紮,恨不得擁抱他問他疼不疼誇他真是太辛苦了……可是他的“想”,都是不能在現實裏實現的,他只好低下頭,絞盡腦汁找借口:
“隊醫說……”
“算了,随你。”
巴拉克卻忽然又輕聲嘆了口氣,然後就轉身繼續走了。
他這樣的脾氣,連輕輕嘆氣和忽視型默許都像對人的重大妥協、溫柔愛撫。卡爾愣了一下,眼看着對方邁着長腿都走出去好幾米了,才趕緊快步跟上。
隊醫和卡爾道了謝,見他不走開還坐着,以為他可能也有不舒服想看看,就沒着急讓他出去,而是先給巴拉克重新處理頭上的傷。他原本想把簾子拉起來的,讓巴拉克在小隊友面前能保護一點自尊心和隐私——他知道巴拉克素來特別讨厭被人盯着看處理傷口這類事。
但對方卻只是不耐煩地說不用拉,隊醫轉念一想,卡爾雖然對別人來說是有名有姓受歡迎的新星一枚,但在巴拉克眼裏估計就透明人,對透明人有什麽好防備遮掩的,反而顯得小氣了似的,于是又釋然了。
哎,每天精準把控球員的心理也不容易啊。他一邊想,一邊開始做細致處理。
傷口不深,就是大,模糊地擦了一大片,最嚴重的地方皮完全被蹭掉了,露出點點肉來,知道這樣的傷口不嚴重但特別讓人受罪,卡爾既沒辦法太擔心,又沒辦法不擔心,被折磨得比自己受了傷還煩心。
他又想着對方可能會想喝水,就起身接了熱水。感覺熱水太單調了,加蜂蜜喝了會舒服很多,可手指撫摸上去後又遲疑着放下來,不确定像巴拉克這樣的人愛不愛喝甜的——大多不愛。
人只有在童年和老年會特別愛吃甜食,中年狀态裏經常是甜食欲下降的,球員們常年控糖,就更不愛吃這類東西。
于是他到底沒亂加,就只是倒了一杯熱水。
放一會兒正好可以喝。
卡爾繼續安靜地看,并第一次深刻意識到了巴拉克好像有點對痛苦過于遲緩,或者說過于擅長忍耐。
他看起來像斷了一個胳膊也只會沉悶着撿起來夾在另一根胳膊裏上醫院去,上醫院前還要先跑去買杯啤酒喝緩解劇痛帶來的手抖的男人。
他平時是尖銳的,張揚的,每個眼神每根發絲都在放光芒的,現在抿着嘴和自己的疼痛生氣似的,手掌用力握住椅子邊緣坐在這兒,粗糙,厚重,笨拙,宛如一個老土的巨大的青銅制品,連被打了都只顧着聽體內發出的嗡嗡聲響,面露悶悶的不爽。
如果是施魏因施泰格坐在這兒,肯定已經嚎到外面小鳥都要從窗臺上被震落下去。
如果是拉姆坐在這兒,則是已和隊醫與卡爾說了很多玩笑自嘲的話來轉移注意力。
如果是卡恩坐在這兒,他已經把傳球人的八輩子祖宗都問候了一遍。
如果是卡爾自己坐在這兒……
如果是他自己坐在這兒,他也不會喊疼,不會說話。
不過他會更裝模作樣些,他還能在隊醫詢問疼不疼說不疼,然後笑一下。
可其實真的很疼。
他第一次知道,忍耐痛苦的人從別人的角度看原來是這樣。痛苦其實根本是藏不住的東西,最起碼在愛你的人眼裏是藏不住的。*
但正是因為自己就是個要忍耐的人,一直憂心忡忡的卡爾反而在此時平靜下來了,因為他确确實實在這一刻理解了對方,理解了巴拉克希望的才不是大驚小怪的注視、關心和叮囑,而就是希望平靜,希望沒有什麽人去關注他的狼狽和傷痕,希望能自己默默地消化掉痛苦,一切照常運轉。
他去給自己也倒了一杯水,不再亂動了,就這樣等到結束,然後把之前那杯舉給他,畢竟溫度更合适點:
“給你。”
巴拉克蒼白着臉,看了一下兩杯水,沉默着接過一飲而盡,卻好像暫時還沒有出去的意思似的,站到旁邊去看牆上貼的體檢時刻表。
隊醫開始詢問卡爾有沒有什麽事。
留到現在總該找理由的,卡爾捏造了一個:“感覺手腕有點疼。”
這還是克羅斯給的啓發,手腕疼的原因可多了,又不影響踢球,實在是很萬能很理想的病症,隊醫捏了一會兒他的手檢查,果然也沒摸出什麽名堂來,叮囑他多觀察,好了就是好了,持續疼再看醫生。
完美!
卡爾笑着說感謝,起身告辭。
巴拉克先他兩步出去,竟然又成小尾巴了,卡爾自己都哭笑不得,不過可能是因為下定決心不會再這樣了,也忽然不再為了對方的傷難受得像什麽似的,回去的路就不像來的時候那麽焦灼,還有閑心和工作人員們打招呼。
設備管理員已經在歸納球場器材了,把需要替換的角旗杆拔下來回收,把足球都拖回清洗,能修補的修補,不能的也回收,再買新的填充進來。他很熟悉這套工作流程,看今天拖球的竟然才一個人,又沒帶拖車,拖着箱子狼狽又辛苦,趕緊上去要搭手幫忙。
場上已經沒作用了,場下能多幹幹活也是好的。
設備管理員強烈地感謝他,可卡爾剛和他一起把箱子擡起來,還沒走兩步呢,後背就撞進了溫熱的懷抱裏,而後一只溫熱的臂膀又從旁邊伸了過來——這是真的把他圈在了懷裏,盡管只有那麽幾秒——巴拉克從他後面擠了他的位置,把他的手擠下去了。
“哎呀,米歇爾。”設備管理員立刻誠惶誠恐,話都說不清了:“這,這,你頭上……不用……”
“別廢話,走。”
巴拉克不和他寒暄,他擡這個不要太輕松,幾乎能平着托起來,三下五除二就幫忙完畢了。
被一向是傳言脾氣最差、最眼高于頂的大球星幫忙幹粗活,對方還受着傷,還是今天的功臣,設備管理員都不知道該怎麽說才好了,只能一疊聲地誇贊他,見巴拉克根本不想聽,又換成感謝卡爾路過幫忙。
被這麽一拉扯,卡爾再回更衣室時都快沒人了,巴拉克都收拾包裹到一半了,今天他本該去發布會的,但心情奇差又受着傷,自然是隊長卡恩頂上了,這會兒打包完就能走了。
只剩拉姆還在,施魏因施泰格也在等他,因為拉姆喊他們倆一起喝酒去。
說是喝酒,其實是他們倆喝,卡爾享用小甜水。
見卡爾回來,施魏因施泰格趕緊問他去哪裏了。
巴拉克在這兒,卡爾不得不繼續說謊:“去找隊醫了……手有點疼。”
“天哪,怎麽會的,你又搬家具了嗎?上次那個櫃子不喜歡?下次別自己弄了,放着等我幫忙。”
施魏因施泰格扔了手裏水杯,沖他走過來:
“哪邊疼,戴手表的這邊嗎,會不會是被表磕到哪裏了,我給你揉揉?……嗷!”
正關心卡爾手腕的無辜男士施魏因施泰格目瞪口呆地發現自己忽然成了落湯雞。
他側面的拉姆也沒能幸免于難。
疑似捏爆了手裏礦泉水瓶的巴拉克也面露意外,同樣抹了一把臉,甩甩手把水撒掉,而後滿臉無辜地把破破爛爛的瓶子往中間桌上一扔,很有點真誠地沖他說:
“不好意思,它質量太差了。”
瓶子發出一聲脆響。
“……你們要重新換衣服嗎?”
全場唯一一個幸免于難的幹燥小卡呆呆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