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
第 1 章
◎死到外面去◎
十一月的晉壽村異常的冷,堪比漠河。
夜裏在外面風吹兩小時,能凍死個人。
村東南角,北風刮倒幹蘆葦擰成的栅欄,下一秒,院內木門打開,推出來一個人。
“死到外面去!”
暖黃光線在冰冷的院子裏一閃而過,留下一個瘦小發抖影子。
程七穿着單衣,外套都沒有一個,門開的瞬間冷風就把她凍透了。
她顫抖伸手敲門,哭腔嚴重:“奶奶……”
眼淚很快凝結成冰,程七抹了把眼睛,冰凍住睫毛扯得肉疼。
她跪在門外不停地敲門,如果奶奶不放她進去,別說兩個小時,用不了半個小時就要出人命了。
“再敲我掐死你!”屋裏傳來程有富不耐煩的聲音,程七管他叫爸。
門外沒了動靜。
“死了?”
“才多久,凍不死,再等等。”
屋內奶奶和爸爸的聲音漸行漸遠,程七跪在門外,眼睛疼,手疼,膝蓋疼,腳趾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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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背從開始的冷風吹的發麻,這會兒竟然莫名感覺暖,剛才還以為會凍掉的手指腳趾,也跟着起了暖意。
她低着頭,盯着眼前破敗門縫直到看不清,輕輕念叨了一聲:“大姐……”
猛地,身後亮起光。
那光亮度太高,不僅籠罩住程七,連她身後房子都吞沒在內。
程七吓了一跳,回頭看向光源,她睫毛上全是冰,睜不開眼,能感覺到光在動。
光穿透冷風落在她小小的後背上,像是帶着溫度,摸了她一把。
某個瞬間,程七以為自己凍死了,是大姐來接她了,等光停止晃動她看出來那是車燈的光。
車門開關聲異常清晰,她看見一雙長腿踩過光朝她這邊快速走來,她剛擡頭,黑色外套罩過來,将她整個人兜在其中。
“程七?”
是個男人的聲音,帶有疑惑和憤怒。
程七死死抓住外套汲取上面的溫度,她感覺自己‘嗯’了一聲,又好像沒發出聲音。
怎麽進屋的她不記得,滿心都是抓緊外套,她冷得要死,顧不上別的。
屋內和外面簡直是兩個世界,兜頭而來的熱氣讓她一陣耳鳴,隐約聽到那個男人說是來上香的。
今天是程七大姐程依依的忌日,家裏卻跟平常一樣,沒有靈堂,沒有葬禮,一點死了家人的氛圍都沒有。
飯桌上放着吃一半的小雞炖蘑菇,吃飯的兩人詫異地看向這邊。
“賢、賢婿,吃點?”程有富筷子指着桌上菜,模樣又懼又怕的。
一旁程七奶奶在桌下怼了下他大腿,程有福又立刻改口;“那個,金龜婿……”
“怎麽頂着冷風來的,快進來暖……”程七奶奶起身谄媚笑着迎上前,前腳剛買過門檻,對上來人不善的目光,後話愣是斷了。
她邁出去的腳又顫巍巍地收回來,緊張地看着眼前人不知所措。
程七知道奶奶和爸爸為什麽害怕這人,村裏人都說,大姐是這人殺的,描繪的有鼻子有眼,像是在現場看見的。
“程七我帶走了。”
程七聽得出身邊人在強忍怒氣。
“啊?”奶奶沒反應過來。
“她跟我走。”男人聲音低,隐忍克制都似繃在極限。
程七仰起臉,她看到一雙冷肅的眼,接着手被牽起,帶着她朝門口走。
程七這才發現,外門是被踹開的,門栓折斷搖搖欲墜,冷風肆無忌憚地往裏灌。
男人大步流星往外走,到門口停了停,指尖捏住程七外套領子豎起,又彎腰單手抱她在臂彎裏。
“你怎麽這麽瘦?”
她還沒等回話,車門開,夾着石榴香的溫暖氣息撲面而來,男人把她安頓好在副駕駛,又關上門。
對面房門依舊大開着,沒人敢來關,車燈太過耀眼,顯得房子像是沒開燈似的。
車子壓過那片倒了的栅欄咯吱響,徹底掉過頭。
程七視線追着房子,回身趴在車座上往後看,随着北風吹倒另外一邊的栅欄,那房子的燈光也看不到了。
“後座有毯子。”男人突然開口,程七吓了一跳。
她轉回身看向左手邊,對上男人深邃的眼,立刻收回視線,身子往下滑,用立起的衣領遮住自己的臉。
“你長的像你姐。”他聲音緩和好些,沒了剛才壓迫感。
車子輕微晃動,程七腿上出現一條帶有白色小山羊圖案的毯子。
等了會兒,沒聽到其他動靜,也沒有男人說話,她一點點慢慢地拉過毯子,蓋在手上,又蓋到胸口,最後蓋在鼻子尖。
很軟很舒服,跟大姐送她那個小羊娃娃一樣軟。
想起大姐程七忍不住地掉眼淚,她不敢哭出聲,指尖捏着毯子蓋住半張臉,一邊假裝睡覺一邊流眼淚。
她第一次吸鼻子時,車裏響起音樂,鋼琴音伴随海浪循環漸進,唱歌的男歌手嗓音像是念詩一樣好聽,空靈悠揚。
她第五次吸鼻子時,車停了。
程七屏住呼吸,緊閉上眼,她聽到旁邊車門打開又很快關上。
車裏的歌單曲循環,她等着這位男詩人又唱完一遍,身邊還是沒動靜,才慢慢轉頭看。
那人站在車外靠着車身,只留半個背影。
他姿态随性,手搭在後視鏡上,指尖夾煙,能看到煙灰好長一截,風一吹,散了。
程七看到左手邊放着一包紙巾,她正需要。
瞄了眼外面的人,沒有任何回來的意思,她快速抽出一張擦幹淨鼻子,又藏到口袋裏。
又等了半首歌的時間,她手探出毯子,連抽好幾張紙巾,又縮回來。
男人指尖的煙燃盡了,回頭搭了眼車內,開門坐進來。
冷空氣湧進來,程七毯子往上拽了拽,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
車裏溫度剛好,駛出村子後更加平穩,男詩人的嗓音很好聽,中途程七偷偷瞄了眼,看到放歌的小屏幕上寫着:《貝加爾湖畔》——李建。
外面景色從全黑變成點點光亮,又到連成線的光極速略過,眼睛根本抓不到。
程七後知後覺自己已經離開晉壽村了,她手指早就恢複知覺,捏着毯子上的小絨毛輕聲詢問:“我應該怎麽稱呼您?”
車裏音樂聲音變小,但沒人說話。
紅燈,車停。
程七小幅度轉頭,發現男人幽深的眼正在看他。
兩人對視了好幾秒,程七實在扛不住,躲開視線又藏到毯子下面。
耳邊響起男人慢條斯理的回答:“按照你老家的規矩,你應該叫我姐夫。”
聽到程有富叫他賢婿,程七就知道他的身份,她其實是想問名字的。
聽說他前段時間來過一次,當時程七在地裏掰玉米,沒見到人。
綠燈,車啓動。
程七又聽他說:“霍霄。”
霍霄,程七心裏默念這個名字,這就是大姐兩個月前,亮着眼睛說要帶她出國的人。
大姐應該特別喜歡他。
車子拐進小區,那些流水式的光消失不見,外面亮起小燈,接着大亮。
地下車庫沒風,但也陰冷。
霍霄停好車,下去給程七開門。
程七下車時外套掉在座位上,她抱着毯子回頭看衣服,不知道該不該拿。
霍霄伸手越過她,拿起外套又披在她身上。
進電梯時,霍霄刷卡,亮起數字12,他手搭在程七肩膀上拍了拍:“別害怕,電梯。”
失重的不舒服感讓程七無聲提了口氣,好在時間不長,電梯門開,她跟着霍霄下去。
他的家跟他這個人一樣,沒等進門便先有種冷肅感撲面而來,生人勿進的态度。
屋裏面非常溫暖,與他家裝修風格不符,他家又幹淨又冷淡,漂亮是漂亮,就是刻板的沒什麽人氣兒。
程七第一次見這麽大的房子,比村長家都大。
她情不自禁往前走,站在落地窗前,窗外萬家燈火,而她飄在空中。
“随便逛,”霍霄挂起衣服,又拿了拖鞋放在她腳邊,“喜歡哪間就住哪間。”
程七低頭,看到自己髒鞋踩了一串的土印,臉瞬間紅了。
她換上拖鞋,拎起自己的舊鞋到玄關處,猶豫了一陣,把鞋擺放在離霍霄皮鞋最遠的地方。
回頭看見地磚上的土,她又拿出之前沒用完的紙巾,蹲下身去擦。
“幹嘛呢?”霍霄拽她起身,眉頭微蹙。
“我……”程七吓的手抖,紙巾掉在地上。
她開口嗓子是啞的,不知道怎麽回答,眼淚先掉下來了。
“哎?”霍霄忙松開她,“別哭,我不是兇你。”
程七也不是害怕,她就是不知道該怎麽做,羞愧和不知所措讓她掉眼淚,她其實沒想哭的。
“對不起,”她抹眼淚,越是不想哭,眼淚越兇,“姐夫,對不起。”
“別道歉,”霍霄沉了口氣,手輕拍她後背,引導她去沙發那邊,抽出紙巾塞到她手裏,“坐會兒,給你叫個姐姐來。”
程七聽他的話,擦幹眼淚坐在沙發上,她挺直脊背,屁股只挨了點邊。
要不是她腿擎着勁兒,可能就溜到地毯上去了。
“平時有喜歡看的麽?”霍霄拿着遙控器在一堆動畫片裏找,“或者你看哪個順眼。”
“都行。”程七雙手扣在一起攥着紙巾,睫毛上還挂着淚花,她盯着電視,哪個都沒看過。
霍霄給她放了個《龍珠》。
程七不太明白畫面裏長尾巴的小孩為啥叫悟空,明明悟空是齊天大聖,他是誰?
另一邊霍霄在落地窗前打電話,像是壓着氣的,光是背影都有壓迫感。
程七害怕他,不是從今天開始的。
上次他來,程七沒見到人,但是聽程有富叨咕過,這位賢婿脾氣挺大,惹不起。
村裏人還說,他不是尋常人,專門掙那些見不得光的錢。
大姐死訊是上午傳來的,一個不認識的人送來一壇骨灰,說大姐死在國外,運不回來,直接火化了。
那時程七以為那個人是她姐夫,後來發現不是。
村裏消息傳播的特別快,送骨灰的人前腳剛走,後腳家裏就擠滿了打聽的人,
大家七嘴八舌,最後得出結論,是這個賢婿殺了大姐。
程七還跟人争辯,大姐喜歡的人的一定是個不錯的人,他還說帶大姐出國呢。
不知誰一拍大腿說:“你看,對上了!國內不允許殺人,這不就帶到國外給殺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