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向上人生
7.向上人生
去旬禮上學前一天,林伺月回積林巷的家收拾了一點行李。
傅海安陪她來的,下車時特地囑咐了聲,只帶必要的就好,別的她會準備好,不夠的再添購。
林伺月點點頭,來的一路早早就已想好該帶的東西都在什麽位置,不想讓司機和傅海安多等。
“伺月——”
她才快步走出去兩步,生冰的枯枝在腳下嘎吱作響,身後的傅海安就親自下了車,喊住她。
“剛車上只顧說話了,這是給你新買的手機,已經辦好了卡,以後方便聯系。”
淺紫色的新手機滑進來,後殼帶着一絲金屬的涼感。
林伺月下意識縮了手,很快就被傅海安扣回來,像是知道她會推拒,輕聲補充一句:“借你的,高考後還給阿姨就可以。”
只猶豫了一瞬,林伺月就收下了,回聲“謝謝”,獨自上樓後又忍不住看了一下手機型號。
最新款,和傅思清用的一模一樣。
一瞬間的鼓舞躍入心頭。
自己确實也是有想法換一張手機卡。
她的聯系方式從外公住院開始莫名其妙就洩露出去了,此後就是無窮無盡的騷擾信息,煩得要命。
岑舒早已經在等着,在她進門的一瞬撲上來抱了抱她,向她展示自己特地從家裏薅來的行李箱。
“蹬蹬!看!還是櫻花粉!”
自己家只有外公外婆用了幾十年的蛇皮袋,很舊了,還裝過農藥之類。
她倒是不怕丢人,但怕帶回去了弄髒傅家的地板,給保姆劉阿姨添麻煩,于是提前拜托岑舒幫她準備一個。
林伺月動作麻利地去了陽臺。
外公家的房子是個小兩居,客廳也很小,老人一間,表弟一間,只能在陽臺上支一張便攜單人床勉強住着,東西要麽放床底,要麽放壁櫃。
她從床底搬出幾本厚重的大書和文具,兩套換洗衣物,折回客廳掀開霜霜拿來的行李箱,嘩啦一下,掉出來一大包的暖貼。
岑舒正好從廚房給自己倒了點水出來,掃了眼這一地狼藉,昂着下巴邀功:“夠意思不?上次你走太急了,我後來一想應該給你帶點暖貼的,苦肉計是管用,別真把一對膝蓋折進去了。”
林伺月把滑了滿地的暖貼一片片撿回去,把東西往裏放,仰頭拽她褲腳:“我真瘸了你會用輪椅推着我去看網吧嗎?”
“……”
“我用輪椅推你上街要飯。”
“還有工夫開玩笑,看來心情不錯啊。”
林伺月一下笑了,兩人你來我往胡說八道半天,岑舒蹲下身幫她裝東西,不鬧了,轉而問:“旬禮怎麽樣?”
林伺月分神回想了下。
學校很大,樓很新,不像學校,像城堡。
她第一次在一所高中校園裏見到游泳館和高爾夫球場,裏面甚至有一排樓的醫院。
這還都是次要的,和自己關系比較大的是,她得知了自己被分進了高三年級的優班,或許是看在傅海安面子上的刻意擡舉。
“然後那天臨走前我又自己單獨打聽了一下,旬禮有月考,一般在二十號左右。”
“你關心這個幹嘛?他們難道還有什麽末位淘汰的換班規則嗎?”
林伺月搖搖頭,“別人沒有,我有。我既然來了,就要争取最好的。”
原本校方是想把她塞藝術班級的,但因為顧忌傅海安沒好意思,單獨找她下了軍令狀,12 月月考目标,至少要考進這個優班的前 50%,不然還是去藝術班。
“啧。”
岑舒撐着臉接話,“那我也定個目标,這賽季上 2200 分。”
林伺月無聲地笑一下,唰啦一聲把裝好的行李箱拉上。
這時岑舒忽然張口提起:“還有,真讓我給打聽到了,你的號碼是林嘉洛那個傻逼在賣,還在外面狂說你忘恩負義要自己攀高枝去了。”
……
林伺月拉拉鏈到一半的手停下來,空攥了攥,到底還是咽不下這口氣,起身去了林嘉洛房間。
再出來時,她手上多了一個陶瓷的儲錢罐,外婆給林嘉洛存的。
然後避着岑舒,直接砸在了地上。
尤為刺耳的一聲裂響後,儲錢罐四分五裂,陶瓷碎片落了滿地。
岑舒透過擋在眼前的手指縫,看見林伺月躬着腰,滴水不漏地把其中的十來張大鈔一一撿起塞進自己兜裏,忍不住又“啧”一聲。
“你不怕林嘉洛回來發瘋啊?”
林伺月拍拍衣角上沾到的灰,把行李箱立起:“他欠我的。”
她拖着行李走到門口,最後一次回頭,看了看這間狹小的、陳舊的房子,無數細小的浮塵在午後的陽光中飛散。
她看向那些泛着腐朽黴味的老舊家具,牆角上自己永遠也打掃不幹淨的污漬油垢,陽臺上那個透露着壓抑和虧待的小床,碎裂的瓷片在地上晃着冷冷的光。
在和岑舒道別後,她就頭也不回地下了樓,在昏暗的老舊樓道裏仰望天光,耳邊慢慢響起一個沉甸甸的聲音。
——我會不斷地向上,向上。
——會有一個,自己說了算的人生。
陽光不那麽有溫度的下午,舊樓道口聚着幾個中年阿姨坐着聊天,手裏幹着零星碎活。
原本是沒有那麽多人的,只聽說林家那丫頭回來了,紛紛來看熱鬧。
嘴裏閑話家常,眼睛卻偷偷瞄着門前那輛雪白轎車,養尊處優的女人坐在裏頭,那畫面像電影,直到咕嚕嚕的滾輪聲從身邊穿過。
她們擡頭,看見林家那丫頭走了。
十七八歲女孩的脊背,像根竹子,一節一節,細溜,卻直挺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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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雪過後,氣溫就開始跌破秋季的阈值一路向下。
周一早上傅思清神志不清地下了樓,打眼瞥到餐客廳林伺月在那兒磕雞蛋,腦子才瞬間清醒了點。
太陽穴漲得疼,尤其是在看到她身上和自己一樣的深紅藍格校服後。
林伺月到底還是成了她的校友,懸着的心終于死了。
還死透透的。
傅思清麻木地吃完早飯,起身。
林伺月跟着她,準備一塊兒坐車去學校。
臨走前,姑姑下來,從頭到尾打量林伺月一圈,親自動手,幫她把那個笨拙的領帶重新打了一遍,又拍拍她的後背,輕聲囑咐。
“在學校有事不懂的話找清清,或者你們秦班導。”
傅思清深吸一口氣,攥緊了包帶徑直推門出去,一腳碾在門口沒化完的堅冰上,心裏想的只有別他媽來問我,我又不是照顧二胎的保姆。
她唯一能告訴林伺月的,就是她非常極其小心眼。
外頭的天是冷青色的。
司機陳叔如往常般提早一刻等在門口。
傅思清擡頭看了眼隔壁,煩悶地摸出手機,催施芮出來。
施芮慢騰騰回:【清清……真要這樣嗎?我覺得有點尴尬。】
傅思清:【不幫算了。】
施芮:【幫幫幫!我來了我來了我馬上就來!】
手指凍得有些發僵,傅思清張嘴呵了口熱氣,對話框往上翻,發現她爸微信給她發了幾句話。
【清清,我犟不過你姑姑。】
【理解理解爸爸。】
【有不舒服再跟爸爸說。】
隔着屏幕都能讀出的無奈。
可傅思清此刻最見不得這些話,可有可無的安撫和毒藥有什麽區別,只是想将她毒啞了,不準再出聲。
她血氣上來,一點體面都不想留:【她從我們家滾出去我才會舒服。】
她爸沒有再回了。
傅思清又深吸口氣,冷風入肺,摁滅屏幕塞進口袋,遠遠望見施芮上氣不接下氣趕來的身影。
施芮是她找來的援兵。
一想到以後可能要一輛車,不,甚至是并排坐着上學,她就幾乎快窒息了,于是連夜叫了施芮來蹭車,陪自己坐後排,把林伺月趕到副駕上去。
臨上車前,施芮還有一絲糾結。
她是個沒心沒肺的小女孩,不敏感,不尖銳,捏着傅思清的手,小聲掙紮:“清清,她人都來了,反正時間也不長,相安無事不好嗎?我總覺得……這麽給人難堪,不太好……”
傅思清聽見了,可她的表情沒有一絲松動,強硬冰冷得像塊石頭。
施芮跟着坐進車裏後才發現,傅思清背着臉,其實眼圈不甘心地紅了一層,一字一字說:“在我給她難堪前,是她先給我、給我們一家為難的,是她先當了壞人。”
施芮再不說話了,更用力攥緊她的手。
到天際漸明,車窗外走來一人。
施芮擡頭,這是她第一次這麽近距離地見到林伺月。
那個班裏男生常會談論的漂亮女生,那個在市圖書館接代寫作業接出名來的槍手,那個在傅家門口冒雪跪了整整兩天的怪人。
她很高,深色紅藍格的英式制服穿在身上,包裹出挺拔筆直的身形,幹淨又齊整,身上有種過于坦率的拙氣和不怕死的沖勁。
在看見車後排已經坐着兩個人後,一句話都沒有多說,徑直拉開了副駕駛座的門,安靜坐好,關上車門,又對着司機陳叔問了句好。
陳叔點點頭,提醒她系好安全帶。
剛準備踩下油門,只聽林伺月說:“陳叔不好意思,我不會系安全帶,我找不到。”
陳叔愣在那兒。
十幾歲的年紀,都好面子,不會的也要硬犟着說會,這麽常識性的東西更是天塌下來了也絕對不能開口,怕招笑話,還以為這姑娘是在開玩笑,可打眼望過去,姑娘眼神卻很誠懇。
整個車裏當下都靜了靜。
後排一直看向窗外的傅思清轉過臉來,嘴角勾着抹譏諷的笑。
“長這麽大沒坐過副駕啊?”
卻沒想到林伺月直接點了頭,一五一十坦白:“嗯。”
“我很少坐車,家裏沒有,之前出去基本都是公交,昨天傅阿姨送我回去收行李,坐的也是後排。”
“我也不會開這輛車隐藏式的車把手,摸了好久,昨天才會的。”
傅思清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不由地暗罵一聲。
……誰想聽她絮叨這些。
“裝。”
她寒着臉塞了耳機,頭又偏到車窗方向。
在無名的輕音樂裏,陳叔似乎是笑了,還挺樂呵地給林伺月指了指安全帶的位置,教給她怎麽系,又跟林伺月順勢就這麽聊起來。
聽見林伺月跟陳叔說,嗯,想學車。
高考後就去學,暫時買不起車也學。
等會開車了,就自己開去很遠,很遠的地方。
傅思清覺得車裏越發憋悶,擡手降下車窗,任由冷風灌在臉上,心口仍舊發澀,望向天盡頭那一團淡白色的晨陽,無端地想。
天都這麽冷了,你亮着有什麽用。
為什麽,為什麽還要不死心地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