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不斷下墜
6.不斷下墜
彼時,傅海安的車已靜靜停在了門口。
車內氤氲着一股潤澤的暖氣,傅海安撥攏了一下滑落的披肩,将手裏的一沓成績單翻過一頁,微微走神。
除了學校,她下午還抽空悄悄去了一趟醫院,林伺月外公就診的那家,托人詢問了一下老人家的病情。
不嚴重,人老了,身體多多少少會出問題。
非要林伺月退學,更像是一個借口,怕女孩太有出息,最後成了家裏關不住的鳥兒。
傅海安遠遠地看見思清和隔壁家的施芮過來,收回思緒。
兩個小女孩像小麻雀一樣鑽進車裏,渾身沾着點濕氣,她擡手抽了幾張紙巾過去,溫柔地接過外甥女的書包。
“冷嗎?”
“劉阿姨晚上炖了湯,芮芮要不要也喝兩口再回家?”
施芮狂點頭,傅思清的話倒是少一點。
不過一貫也是這樣。
傅海安把書包拎到一旁,冷不丁地,從書包邊袋上掉出一張小紙條,幾行字順勢入眼。
“诶,傅思清,林伺月跟你們家什麽關系啊?傅寒女朋友嗎?”
“她是不是想轉學啊?我說真的,我喜歡她好久了,你不如讓她找我,她想要什麽都行。”
“嘿嘿,只要住我家,不對,住我房間。”
沒有署名,字跡飄忽,語氣不像成年人。
傅海安猜可能是外甥女的同學,默不作聲将紙條揉進手心,雙肩一塌,慢慢向後靠,在車啓動的嗡鳴聲中,發出一道長長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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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過後,傅海安幫劉阿姨清理了一下家裏的冰箱。
給劉阿姨減減負是一方面,還有就是她還挺喜歡做家務時那種放空感,很舒緩,偶爾壓力大了就會順便搭把手。
一樓餐客廳只開了一半的燈,靜悄悄的。
她把一些放久了的果醬清出來,放在料理臺上,再回身時一只手橫亘在眼前,輕飄飄丢下一沓照片。
見她反應不多,傅懷洲冷着聲說:“別好了傷疤忘了疼,魏代天做的孽,你替他擦屁股,什麽道理。”
他丢下的一沓照片,從魏代天最近被拍到的夜場尋歡,到前兩年和小明星傳出的緋聞,眼花缭亂,再往前,還有當年林伺月生母懷着她的照片。
傅海安輕描淡寫掃了幾眼,随手一攬,将那些照片和清理出來的過期果醬一并掃進了垃圾桶,像處理什麽髒東西,而後擰開水龍頭沖了沖手。
她當然是不會忘的。
從懷孕的第一次産檢,魏代天就花了大把的錢,連同沒有醫德的醫生騙她,告訴她,她懷了雙胞胎。
她後來買的所有東西都是雙份,可愛的小衣裳,小帽子,兒童繪本,玩具,連愛都是雙倍,所以在謊言被戳破時,那種強烈的撕裂感,甚至比生育過程本身還要疼。
但她依舊沒有理會傅懷洲。
劉阿姨正好從二樓下來,手裏捧着一塊草莓慕斯切角,問她要不要吃。
“清清說沒胃口,要寫作業。”
傅海安擺擺手,她不愛吃這麽甜的東西,家裏也只有清清愛吃。劉阿姨更是怕壞牙,最後打算給扔了。
她想了一下,弄了杯清茶,端着那塊慕斯,去了一樓客房。
林伺月低血糖,是需要吃點甜的,浪費了也可惜。
輕手輕腳推開門時,女孩側着身,還在睡,聽劉阿姨說,已經睡了快一天,下午醒着吃了點東西。
傅海安走過去,放下茶和慕斯,擡眼看了看點滴的調節器,又摸了摸女孩吊着點滴的左手,涼冰冰的。
她把女孩的手放進被窩裏,不經意看到女孩睡覺時,習慣性地含着下唇,手不禁停頓。
原來,她這麽大了,小時候的習慣都還沒改掉。
很多年前傅海安聽有經驗的月嫂說,小孩喜歡含唇睡覺,是因為還沒斷奶,在模仿含着奶嘴的感覺。
到七歲,她都還時不時刮着小姑娘的鼻尖,取笑她沒斷奶。
回憶大概只陷了半分鐘,就被手機忽然的一聲震動打斷。
傅海安下意識看過去,林伺月的這部手機已經很舊了,時不時功能還會失靈。她上手劃了一下,居然連解鎖都直接跳過,切進了短信的界面。
新短信來自一個陌生號碼。
“妹妹,聽哥的,跟了我,我不但能讓你上大學,你以後想往上再讀,哥哥都供你。”
“別再拉黑哥了哈,乖。”
傅海安緊抿着唇一個字一個字看完,眉頭已經皺得很深,心潮翻湧。
她将這兩條消息删除,拉黑,猶豫了下,看了眼回收站,各式各樣的垃圾廣告裏隔三差五就出現一條騷擾短信。
她揉了揉眉心,回頭掃一眼林伺月。
一個漂亮的、年輕的、又缺少庇護的女孩,如果真的鐵了心想得到一些東西,她什麽都能得到。
有無數不懷好意的手,會引誘她不斷下墜。
能求到自己這裏來,至少說明她還不想放任自己下墜。
傅海安輕呵一聲,回頭,取走床頭櫃上的那塊沒人要才端來的慕斯,只留下了那杯新泡的茶,步出房門。
最後在那道清脆的落鎖聲中,毅然下定了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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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城和滬城只隔了一條江,滬城紛繁的初雪幾乎快化完後,寧城才在 12 月月初飄起細雪。
下了晚自修,傅寒洗漱完從四人間集訓宿舍的浴室裏出來時,剩下三人都不知道去哪兒了,只有各自書桌上的臺燈還亮着。
他用毛巾擦拭着滴水的濕發,清淡的薄荷香融在似有若無的水汽中在四周蔓延,剛坐下,身後來了串腳步聲。
方軻咚咚敲門,手裏拿着個手機。
“宿管剛讓你去拿的,你不在洗澡嗎,我正好跟他們幾個在樓下幫你拿了,你媽好像有事兒找你,回完電話再把手機還回去就成。”
傅寒接了手機,往桌上一擱,先去把擦水的毛巾晾了起來,一回頭見方軻還在,滿臉浪笑地撞撞他後背。
“诶傅寒,真不下去玩玩?第一階段集訓終測今天剛結束,放松一下呗!”
“不去,怪無聊的,我七歲以後就不玩雪了。”
他拒絕得沒半分猶豫,轉而往書桌前一坐,臺燈調亮,光照亮半邊側臉,“盤錯題了。”
方軻嘁聲,“今兒那終測你不全對嗎?也就比之前多花了十來分鐘被提醒了一下,你錯題,你有啥錯題?”
傅寒把攤在桌面上的那本習題冊翻到封皮,上面明晃晃寫着“方軻”兩個字。
方軻:“……”
頓一秒後登時炸了。
“敢情你是在拿我的錯題複盤啊?”
“嗯。”
傅寒點頭,黑水筆在手裏流暢地轉了個圈
“錯的角度還挺新穎的,我見識見識。”
“你……”方軻扭頭就走,“哼,愛玩不玩。”
腳步聲漸漸沒了,宿舍裏安靜下來,樓下偶爾傳來一陣陣追逐笑鬧的動靜,但也不算很吵。
直到九點半的手機鬧鈴響了,傅寒才想起來,要給傅海安回個電話,于是起了身,随手撿了件外套披着去了陽臺。
對母親可能會提起的話題有預設,所以在聽見林伺月要住進自己家裏這事兒時,他沒有過多的意外。
傅海安在開門見山說完後就短暫沉默了下,和她在外的兒子一道,在電話裏只能聽見彼此平靜的呼吸。
半晌,傅海安主動開口,閑聊一般,問了問他在寧城集訓的情況,又提到收留林伺月這事的前因後果,之類的。
“……我後來自己想了下,她自己學校那個學習氛圍很不好,所以幹脆把她直接轉到你跟清清的學校去了,最後高考怎麽樣就看她自己,不過今天去辦轉學手續的時候在校長那邊做了點題,她英語不錯,數學稍稍差一點,在你們學校估計也是中上游的水平,最後轉到你們班上了,下周一去上課。”
“……至于她外公那裏,我承擔了醫藥費和請護工的費用,兩個老人也答應先讓她高考,到明年六月高考,收留她也就是七八個月的事情。”
陽臺上有些冷,細雪漂浮,稀稀疏疏地積在欄杆上。
傅寒心不在焉地伸着手指,将那些零星的積雪撥散,偶爾才應聲。
“小寒,是不是不想聽這些?”
傅寒回神,強調:“沒有。”
傅海安輕輕嘆一聲,嗓音發酸:“小寒……再包容媽媽一次,媽媽知道這個決定,也很任性。”
十年前因為滿心怨憤頭也不回地丢棄一個孩子。
十年後,又因為自己的心軟,再度把這個人接回身邊。
“你放心,她還是很聽話的,絕對不會打擾到你。”
“沒事。”傅寒收回手,慵懶揣進口袋,側頭夾着手機,“我也不是那麽容易被打擾的人。”
“好。”
傅海安不再多說了,轉而問:“你那邊今晚剛下雪是嗎?用不用寄點厚衣服過來?”
“一兩件就行,沒多餘地方放。”
“我開視頻給你找找?”
傅海安打開視頻,一路舉着出了房間,正準備要往兒子房裏走時,感覺到一樓後門有點陌生的動靜,便先下樓去看了看。
一樓樓梯後有一道小後門,離林伺月養病的客卧很近,此刻開着一條縫,些許寒涼穿門而入,而門外,則隐隐約約有個蹲坐的身影。
傅海安輕輕走過去,隔着門,看見林伺月披着外套蹲在門階上,還聽到一陣微弱的、小狗的哼唧聲。
靜谧夜色中,後門壁燈燈光微亮。
女孩一手扣着外套衣領,一手輕撓一只流浪小白狗的下巴。小白狗哼哼直叫,搖頭晃腦。
女孩柔軟的長發挽在一側,嘴角浮着一股緊繃過後終于松惬下來的笑意,低聲對小白狗說:
“你好,我是新來的。”
“多照顧我好不好?”
萬籁無聲,女孩的聲音不高,聽得卻很清晰。
傅海安怔在門後,心裏泛起漣漪,好半天才回神,攏了攏身上的披肩,小心折返,去給傅寒挑好要寄過去的衣服,然後就挂了電話。
方軻他們幾個是卡着十點半熄燈前才回來的,滿身冰碴碴的雪味兒,笑得沒心沒肺,還故意伸手來上鋪碰他脖子,冰得他脖頸一縮,一腳直接踹了出去。
稀裏嘩啦的笑鬧聲裏,傅寒拉下眼罩。
當晚夜深人靜。
一片細鼾中,他再度睜眼,摸出手機,點進相冊。
從傅海安下樓撞見那個背影開始,出于一些較為微妙的心思,他錄了個屏。
反複回拉,暫停後,他關了手機,重新合眼,同時在心底确認。
沒錯。
林伺月。
确實就是故意吸引他媽去後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