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沒有撒謊
9.沒有撒謊
傅思清是在那天傍晚收到施芮發來的截圖的。
恰巧那節課是可有可無的體育,她不想運動,也不想回班,就坐在操場高高的看臺上,看着滿地如流水般傾瀉的霞光。
原本以為又是施芮偷偷摸魚看到分享來的搞笑段子,點開後大拇指卻不由地晃了一下,怔怔看着截圖裏的那行字。
——“祁炘”邀請“林伺月”加入了群聊。
緊跟着又兩條消息彈出來。
施芮:【嗯……我覺得、我覺得……】
施芮:【可能也沒什麽,祁炘本來人就挺熱心的,是小天使!】
傅思清面無表情地關了手機。
她回想起當時的自己,甚至已經是在單向暗戀祁炘三個月後,才找了個借口通過傅寒加上他的微信。
林伺月卻只用了一天。
心裏一股灼熱的躁郁慢慢騰起,像火焰似的燒遍全身。
在最頭腦發脹之際,忽然一道籃球碰地的震響傳至耳側,緊随而後的,是少年身上那股淡淡的皂香。
“這麽冷還在這兒坐着?”
祁炘将籃球按在腳邊,用一張幹淨紙巾墊着,遞來一杯熱奶茶。
傅思清垂眼,黑色的小珍珠在甜水裏搖搖晃晃,僵硬的面色動了動,還是不争氣地接過來,沒喝,先握在手上,問:“找我有事兒?”
“沒,閑聊——我們班新轉來那個,林伺月,跟你家有什麽關系嗎?為什麽住你家?”
傅思清悄無聲息地吸了口氣,祁炘确實就是好奇的語氣,架不住她雜七雜八的情緒攪和在一起,微微不耐地回答:“沒什麽關系,被纏上了而已。”
祁炘覺察出她似乎心情不好,沒往下問,左手在身側不斷晃着籃球。
“傅思清,那天在市圖書館,你那張數學卷子,是找林伺月代寫的嗎?”
傅思清一時沉默。
她把那杯奶茶緊緊抓住,滾燙的溫度灼烤着手心,好半晌才裝作若無其事承認:“嗯,是,只要 80,所以你找我是來算賬的?”
“那對不起吧,我騙你了。”
“沒有,傅思清。”
祁炘微微無奈,語氣嚴肅了些,“我來找你只是想說,你不用花那個錢,不管你自己做成什麽樣子來問我,我都會教你的。”
空曠的操場上憑空起了風,裹挾着無數細小砂礫和未盡的寒氣,撲簌在臉上,滲入眼睑。
傅思清別開視線,努力控制了半天,那種酸脹到骨子裏的感覺卻越發洶湧,最後猝不及防起身,聲音都失控地變調。
“不用了。”
“我的解題思路又不可愛。”
她放下奶茶轉身就走了,迎着風,眼淚大顆大顆往下掉。
高三 F 班。
施芮座位靠窗,緊着晚自習前的最後一點時間又給傅寒的聖誕禮物換了個粉色的貼紙,冷不丁聽見窗子被敲響。
一擡頭,對上傅思清紅彤彤的眼圈。
“陪我翹一節晚課出去吃點東西嗎?”
-
“所以那女生後來都沒給你道個歉什麽的?!”
“太幼稚了吧!”
兩句嘹亮的吐槽,瞬間響徹整個餐館大堂,十來道目光愣愣地彙聚過來。
林伺月忙給岑舒倒了杯雪碧試圖堵住她的嘴,壓低嗓音道:“沒那麽誇張,你小點聲。”
晚八點,這一家汽鍋魚裏人聲鼎沸。
岑舒下午找她,說是為了慶祝她來旬禮上學第一天,特地找她爸批了預算,來請她吃頓好的。
“你別說,你的面子是真好使啊,我爸聽說是請你吃飯,二話沒說就給我轉錢了。”
剛蒸好的魚鍋,湯底是濃白色,冒着咕嘟咕嘟的熱氣。
林伺月用勺子把湯料攪勻,盛出來兩碗鮮白濃郁的魚湯,轉了話題:“你知道上次我做不到一百分的聯考卷子,傅寒考了多少嗎?”
“哪張?”岑舒咽下一口雪碧,“我陪你一塊兒做還勾對一道選擇拿了 3 分的那個?”
“對。”
“他考多少嘛?”
“147。”
“嚯——”岑舒不由地啧一聲,“牛的,比我那會兒一整年考的分加起來還高,不過你也別太有壓力嘛,我可聽說了,聯考的那四個學校平均分也就 100 上下。”
林伺月沒說話,連喝三大口魚湯,湯底加了酸木瓜,濃郁不膩,都咽下去才接話說:“本來我也是這麽想的。”
人沒有辦法想象認知之外的事情。
可一旦認知了,就會開始忍不住想象。
“是傅寒讓我一下有點不知足。”
“一樣都是人,他可以,我也可以。”
岑舒擡起眼,透過那茫茫熱氣,依稀望見林伺月臉上躍躍欲試的表情。
倔氣說白了,就是傲。她人生偏轉的那幾年,讓她和積林巷格格不入,見過陽光,就不會再想去當潮濕牆角裏的苔藓。
岑舒揀一塊最嫩的魚腹肉到她碗裏,給她鼓勁:“不夠,他考 147,你就要考 148!”
林伺月被哄得開心,美滋滋把魚腹肉小口吃了,感覺到邊上自己原來那臺舊手機震動了下。
數據還沒來得及導完,所以新舊手機她都帶了。
一劃開,發現是表弟林嘉洛在短信裏無能狂怒。
【林伺月你他媽的 bz 養的,老子的錢你也動。】
【別以為你去傅家了就怎麽樣了老子照樣……】
她懶得多看,統統打包了丢進回收站,林嘉洛永遠是叫嚣的聲兒最大,翻不出大浪來。切出界面,随手打開朋友圈。
之前因為接代寫,加了不少旬禮的人。
岑舒是眼睜睜看着對面的林伺月神情低下來的,但轉瞬即逝,若無其事地關了,接着喝魚湯。
“喂——”
岑舒不依不饒,“手機給我,我看看。”
她直接搶了過去,看見一條備注【旬禮高三】的男生的朋友圈。
【某個新轉來的我以為是傅大少爺專供呢,怎麽過來第一天還勾搭別人啊。】
底下還有評論:
【細說專供,壞笑.jpg】
【勾搭誰了啊,祁?我中午是撞見兩人單獨呆了一會兒。】
【诶呦喂——】
岑舒氣得臉都黑了。
“沒所謂的。”
林伺月淡定自若,以往在一職高,比這更過分的黃謠多了去,惡意見得多了,好像也就沒有那麽刺人了。
甚至反倒是這些惡意,最後成了推她一把的關竅。
“什麽?”
岑舒瞪大眼睛。
“噓——”
林伺月細長的食指貼在唇珠上,輕聲說:“傅阿姨答應收留我的前一天晚上,我還不知道林嘉洛在外面亂賣我的號碼,收到了很多騷擾信息。”
“準備直接删掉前,我聽到房間門口有腳步聲。”
“我聽出來那是傅阿姨,就那麽一下的時間,我下了決心,沒删,還把屏幕鎖取消了,然後裝睡。”
“傅阿姨,是看了那些騷擾短信,才最終松口收留我的。”
-
“砰——”
人來人往的小料臺,猝不及防的一聲響,惹得周遭人紛紛側目。
只見一個高中生模樣的女生怔怔站着,腳邊,鮮綠細碎的蔥末撒了一地,濃稠的香油悄無聲息流進地磚縫隙中。
傅思清呆愣地擡起頭,隔着一排蔥郁的綠植,确定不遠處的那桌上,就是林伺月在說話。
她在說什麽?
裝睡?騙姑姑做決定?
一字一字,仿佛幻聽。
沒等服務員上來收拾殘局,她就宛若觸電般回過神,那股壓抑了好久的怒火重新在心底灼燒起來。
施芮聽見動靜,丢了筷子就徑直過來。
今晚是舍命翹晚課出來陪傅思清解悶的,她心情不好,施芮生怕是出什麽事了,過來後卻撞見傅思清通紅的眼圈,還有衣擺底下攥得發顫的拳頭。
“清清……”
傅思清沒理會她,袖子一擡在眼圈上擦了擦,就氣勢洶洶地朝着某張桌子闖去,像被侵犯到領地後勃然而怒的小獸,扯住一個女生纖薄的肩。
緊跟着,用盡全力扇了對面一個清脆的耳光,夾帶哽咽的語調裏盡是怨憤。
“林伺月,你這個騙子!”
“你幹嘛,神經病啊!”
對座的岑舒瞬間火了,“騰”一下站直,推開傅思清,急忙朝林伺月那邊看去。
女孩瓷白的面頰上烙着一個清晰可見的指印,已經開始泛紅發腫。
林伺月阖眼一瞬,耳鳴聲萦繞不盡,喉嚨裏也随着這一下莫名發緊,唾液吞咽間,隐約有一絲甜腥反胃似的不斷上湧。
她試圖去拿杯溫水來喝,傅思清卻死死拽住了她的胳膊,頂着濃重鼻音開口:
“你跟我走,你現在立刻跟我走。”
“回去找姑姑把真相說出來,然後從我家滾出去!”
林伺月不得不換另一只手拿到了水杯,艱難地抿下一小口。
水杯裏飄起幾縷似有若無的血絲。
“傅思清——”
林伺月張開嘴,啞着嗓叫了她一聲,回頭,與她對視。
“我,不是騙子。”
“我,沒有說一個字的謊。”
鄰桌此時鮮魚下鍋,刺啦刺啦一陣滾燙的煎煮聲傳來。
一片嘈雜中,林伺月眼中少有波瀾,一對霧沉沉的眼仁兒,像兩塊頑固的堅冰。
“如果你打我這一耳光前,罵我不擇手段,那我一個字也不會反駁——可是傅思清,什麽是真相?我給你們看的,明明都是真相。”
“你……你……”
“沒用的,你的姑姑你最清楚,就算你把這些告訴她,就算我承認了是有心讓她看到那些東西,她既然已經答應了會收留我,就不會出爾反爾。”
林伺月雙肩一松,往椅背上輕輕一靠,語氣慢慢恢複如常,環抱起胳膊的動作裏,帶着幾分冷漠。
傅思清最後看她的一眼,憤慨又無望,轉身就走了。
施芮跟在她身後,匆匆忙忙拿上外套,結了賬。
只剩下岑舒坐在身邊,林伺月又喝了一大口水,口腔被溫水填滿,背着臉,面色生冷,一副刀槍不入的模樣。
伴随着魚鍋湯底被漸漸煮幹的咕嘟聲,耳邊像戰場喧嚣褪去,成了一片無人問津的荒茫焦土。
岑舒很篤定地認為如果不是自己還在這裏,林伺月其實也要哭了,無聲地嘆了口氣。
砰”地一下,她拉開一罐新的雪碧,杵到她眼前。
“喂。”
“喝點甜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