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前所未有

10.前所未有

12 月上旬,冬季風偏轉,每一絲風裏都沾染着濕濘的寒意。

林伺月背着包從房門輕手輕腳走出來時,難得碰上傅思清起夜,整個人陷在柔軟的棉睡衣裏惺忪睡眼,像沒看見她一般,徑直從她身側穿過。

那晚激烈的撕扯,剖白,像丢進新啓封碳酸飲料瓶裏的曼妥思,無數翻湧沖撞的氣泡在破碎後逐漸歸于平靜,了無生意。

她知道傅思清當晚沖回家,是想将一切以最赤裸的方式昭然揭露的,可不巧下午傅海安接到老人電話,在外地療養的父親突然被送去急診。

上了年紀的身體,像失去龍骨的船只,輕輕一個浪花打來,都能脫離方向。

這回似乎是心血管上的問題。

傅海安放下手裏一切事務,和傅懷洲一道前往。

傅思清再多的憤慨也難以在這個檔口,向焦頭爛額的大人們宣洩。

林伺月系好圍巾,下樓,整個傅家別墅裏靜默無聲。

她後來選擇了不再和傅思清一塊坐陳叔的車上學,自己去坐公交,公交最早的一班車 5:56 發車,到學校是 6:30,足夠她在上早課前多背完一天的單詞。

當然在傅思清眼裏,這又成了她刻意裝受欺負的小可憐的一條鐵證,對此嗤之以鼻。

陳叔就是好像就是這麽以為的人之一,私底下還悄悄弄來一張公交卡送給了她。

她推門出去。

早五點半的天際,霧藍色,一點天光都不見,只有腳邊傳來一連串急迫的哼叫聲。

毛茸茸的小狗第一時間沒理會她手心裏的食物,熱情洶湧地舔舐她微微泛涼的手指尖,短促的尾巴搖晃得像小船船槳。

可愛。

利用和真心不沖突。

她是用這只小狗不經意間賣了一次慘,可也是真的喜歡。

林伺月摸摸小狗頭,又勾弄它的下巴,輕聲說:“要是等我高考完你還喜歡我,我養你怎麽樣?”

“我想在大學的時候租一個房子,可以給你搭一個狗窩。”

“你害怕坐車嗎?”

小白狗哼唧個不停,黑眼珠子濕漉漉的,尾巴搖得很開心。

林伺月當它答應了,心滿意足去上學。

早上兩堂課之後會有一個十五分鐘的課間,她用來補覺,迷迷瞪瞪醒來的時候看見祁炘往她桌上放了一杯熱美式。

“謝謝,”

她揉揉眼睛,拿起來抿一口全苦麻藥,從容鎮定地掃了眼杯子上的貼标:深烘濃縮,不另外加糖。

好,好。

這日子越來越有奔頭了。

“小事。”祁炘咧嘴,大言不慚,順勢低頭掃了眼她桌上剛發下來的數學小測,“分兒挺高啊。”

再往下一瞅,最後一大題上還有老莫的批注。

——“字再飄一點不用學數學了哈,直接去學航天,我們國家也能早點實現登月。”

老莫還挺愛寫點批注的,有一回祁炘來遲了小測開始半小時才到座位,大題來不及寫就簡化了三分之二的步驟,獲評“多下來的紙也別省着拿去燒火”。

林伺月雙指揉了揉太陽穴,拿了本書把鬼畫符一樣的試卷擋起來遮醜。

最近實在是太困,寫這張小測的時候,她感覺自己只是一具被計算器奪舍的屍體,神志不清地寫完了全程。

有可能是學習強度太高,也有可能是月考在即壓力過大,她晚上不太能睡得好,躺在床上焦慮得翻來覆去很難入眠,要開窗緩十分鐘才能把氣順勻。

剛剛上課被點起來回答問題時眼前就發黑,老莫見她狀态不好沒繼續問,她坐下來按了半天心悸的胸口。

祁炘低頭打量林伺月面色。

她很白,皮膚像一層薄透窗紙覆蓋在骨肉上,稍稍吸一下鼻子,鼻尖就泛紅。

原本眼睫就長,半垂下來時會在下眼睑上投下一層陰翳,配上淡青色的烏眼圈,顯得整個眼眶更大,下巴更尖,像那種很燒錢的玩偶。

“歇歇吧,命重要。”

林伺月眯着眼點頭,露出幾分尚且還知道惜命的自覺,轉頭又回想起什麽,勾扯住祁炘袖子,殘血了也不忘明目張膽讨飯:“等等,你說好借我看的那套題呢?”

祁炘快氣笑了:“看什麽看,我年紀輕輕,不想背人命。”

-

晚十一點。

林伺月特地花時間泡了個澡,從浴室出來,半幹的發尾披散在肩膀上,彌漫着一股小蒼蘭沐浴露的氣息,渾身疲勞感消散大半。

她一如往常坐到書桌前,雙眼清亮,将臺燈調亮一度,卻沒有直接一頭紮進題海裏,而是摸出手機,擺弄平桌上的時鐘,咔嚓拍了一張。

想了想,又在臺燈的燈暈底下,用左手比了個大拇指,咔嚓,又拍一張。

兩張照片全選直接發送給了祁炘。

祁炘秒回:【?】

林伺月字斟句酌:【您看,十一點,本人已經洗完澡,并且打算直接去睡一個好覺。】

祁炘:【?】

祁炘:【所以呢?】

林伺月:【所以我的命應該能再活久一點。】

林伺月:【所以您答應借我的題還是可以借給我的。】

祁炘:【?】

林伺月耐心等了一會兒,抽出一張幹淨的紙巾,把整個書桌臺面的邊邊角角都認真細致地擦拭一遍,直到一刻鐘後祁炘都沒有再回複。

那就當他默認了吧。

她不再糾結,将用過的紙巾團起來,丢進垃圾桶,關了臺燈,慢騰騰鑽進被窩裏。

房間裏漸漸安靜下來,窗外有風簌簌拂過枝桠的聲響。

柔軟的枕套間還彌漫着小蒼蘭的淡香,睡意席卷。

她本以為自己會很快睡去,但沒有,和前幾晚差不多,腦內似乎總有一根神經緊繃得顫顫巍巍,反倒越睡越疲憊。

黑暗中不知到底過去了多久,手機冷不丁地震動一聲,屏幕亮起。

她翻過身,擡起胳膊摸索,手一抖卻不小心将手機碰到了床底。

“……”

林伺月爬起來,按亮臺燈,頂着似有若無的頭疼翻身去床底撿手機。

手機滑得很深,一時之間又找不到趁手的工具,幹脆自己往裏爬了爬,可一到床底深處,一股強烈而刺鼻的甲醛味,霎時鑽進鼻腔。

一下子頭疼更嚴重了。

她撿回手機,鑽出床底急迫地透了口氣,蹲坐在地板上,擡起衣袖低頭嗅了嗅。

小蒼蘭的氣味已經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那股甲醛味。

之前應該沒有的。

一股奇異而強烈的直覺,迫使林伺月重新爬起來,在快十二點的深夜,小心地将整個床板移開,意想不到地在兩面牆角上發現了兩排,用油漆寫的,歪歪扭扭的字。

“你根本不配住在我家。”

“從我家滾出去。”

明顯非常劣質的油漆,透露着一股無從宣洩的惡意,撕破了這幾天兩不相幹的虛僞表象。

一片昏暗中,林伺月借着手機屏幕的光,反複将這兩行字看了幾遍,而後默不作聲将床板推回去,去窗邊開窗。

邊開窗邊暗罵。

真有病,傅思清真有病。

凜冽的寒風掠過脖頸,像淬冰的刀。

這個房間暫時肯定是不能呆了——她利索地披上外套,推門而出,邊朝外走邊深深吸了口氣,回想整幢別墅的房間布局,想找個臨時安睡的地方,最好離傅思清遠一點。

遠一點。

遠一點的。

她腦子裏只剩下這一個想法,最後,發現自己停在了傅寒房間門口。

好像在無邊深海中,唯一的一塊安全島。

她停住腳步。

萬籁俱寂的十幾秒裏,她聽不到自己任何的呼吸,只有一下一下,如擂鼓般的心跳,最後不再猶豫,徑直開鎖進門。

在一聲清脆的落鎖聲後,林伺月背靠着門疲憊地蹲坐下來。

傅寒外出集訓已經一周多,他的房間被收拾得十分幹淨整齊,偏灰冷色調,所有第一眼能看見的地方,幾乎都沒有任何雜物,空蕩得像一間樣板房。

只有清冷的月光像溪水一般流淌在地板上。

地板好涼,林伺月對着手呵了口氣。

熱氣蔓延上來的瞬間,她少見地,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孤寂。

-

林伺月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睡過去的。

再次醒來時,是不小心頭磕到了牆上,迷迷瞪瞪中揉開眼睛發現才三點多。

她把手機一關,記憶有些斷片,阖着眼下意識從床尾摸過去,蹬掉拖鞋,鑽進被窩裏,整個人被柔軟的床品包圍。

直到一絲陌生的冷杉香似有若無地鑽入鼻腔。

一片黑暗中,林伺月陡然睜開眼,霎時清醒,觸電一般飛速從床上跳下來。

天塌了。

這是傅寒的房間,傅寒的床。

他可是連試卷都不讓人碰的。

她站在床邊低頭看了一眼,原本平整一絲不茍的床單被她搓揉出一團團淩亂的褶皺,忍不住暗暗罵了自己一聲,而後頂着脹痛的腦袋小心翼翼貓過去,把床單扯扯平。

幸好傅寒不在。

林伺月掐掐眉心,想了想。

再怎麽樣,傅思清都是傅家的女兒,她只是寄人籬下。

她不想再和傅思清起正面沖突了,只有消磨沒有任何好處。

而刷了劣質油漆的房間又的的确确會影響健康,至少不能立刻接着住。

大人們又都不在,一時半會,她找不到什麽理由和契機換房間。

她站在房間中央,環視一圈後猶豫了半晌,拿起手機打開日歷。

傅寒應該還有一周多才回來。

據她觀察,傅思清平日裏很少會主動靠近傅寒的房間,如果她夜裏過來蹭睡個七八天,讓自己那間客卧散散甲醛味,應該會好一點。

所以到底要不要……

糾結之際,林伺月漫無目的地晃了晃,無意間向傅寒的書桌投去一瞥,驀然一頓。

書桌上靜靜躺着一本題冊。

她今天苦磨祁炘半天無果的那本,此刻像一只勾魂的手,朝她不斷釋放誘惑力。

林伺月舔了舔下唇,沒出息地上前,心髒狂跳。

想了想,摸出張紙巾墊着手指,小心地往下翻了翻,越翻面色越難控制。

《徐碩容數學精講》。

《劉克勤必練 300 道》。

統統都是聽說過但很難買的題冊。

最重要的是,傅寒基本都刷完了。

……

林伺月見識過傅寒的試卷,思路之清晰,過程之有效,她此刻跟武俠小說裏墜崖後沒死反倒撿了無數武林秘籍的傻小子沒區別。

不看白不看,耗子掉進油缸,哪怕在裏面淹死也值得了。

而且,12 月月考近在咫尺,沒有時間再猶豫。

只那一瞬,她飛快下定決定。

就這,就這了。

林伺月環顧房間一圈,房間很大,約有近三十平,除了床還有一張很長的沙發,蜷蜷腿勉強可以休息。

她小聲地呼出一口氣,面頰發燙,用手裏那張紙巾幫傅寒把本就一塵不染的臺燈擦了擦,在心底默念:我不白看,我、我給你打掃衛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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