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她的苦衷

40.她的苦衷

年初三的天冷得很,林嘉洛原本窩家裏睡着,早半小時前冷不丁感覺到床邊坐了個鬼魅似的身影,何紅苗背對他,等他醒了才一字一頓說,你姐回來了。

他那會兒還困着,意識不清不楚間就笑了聲,一下曉得了何紅苗什麽意思。

魏代天不給錢了,家裏缺錢用。

前一陣何紅苗拖着個身體打聽好大一圈,得知林伺月現在借住在一戶姓祁的人家家裏,躊躇幾天,告訴他一個事兒。

林嘉洛歪着頭不走心地笑了聲,望着面前的表姐,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

“林伺月。”

“你媽,林玖芳。”

“就是個破壞人家家庭的三兒。”

二十年前,林玖芳在當滬城的海陵區一家私人醫院當護士,祁永年負傷停靠臨峭港,在那間醫院裏養了一個月的病,期間兩人擦槍走火,甚至弄出來了一個孽種。

“也真是巧了,什麽事兒都能讓你碰上。”林嘉洛輕嗤了下,勾着嘴角上前半步,側身陰影壓下來,“姐——難得這麽叫你,你說你算不算罪有應得?父母債,子女償,你恐怕一輩子都還不清。”

“祁家人對你好嗎?”

“那個外國女人,知道自己等了小半輩子的男人早就出軌了嗎?”

“那個公子哥,知道自己領回家的,是自己同父異母的妹妹嗎?”

……

天真的好冷,手擱在外頭,冷風和刀子似的,仿佛能剖開皮肉,侵蝕骨髓。

林伺月反複地呵着熱氣,一張臉寡淡麻木,瞳孔裏都像覆着一層朦胧的薄霧,看着林嘉洛。

好半晌,兩側廊檐下的冰棱猝不及防地砸落在地,她的視線才重新聚焦,神情凜凜上前,忽地一下掰過林嘉洛的肩膀,硬是扯着他,大步流星回頭朝着任姨的理發店徑直而去。

林嘉洛一瞬間皺起眉,面容猙獰,下意識掙動:“林伺月,你瘋了?推我幹嘛?”

可沒什麽用,看着那麽瘦那麽薄的一個人,力氣卻跟鐵夾似的,自己活生生被拖進理發店,進了門跟姓任的那個女人四目相對,才被放開。

他狼狽地弄正衣領,滿心的不爽和火氣騰地一下上來,一腳踹在邊上那張黑皮沙發腳上,“媽的,林伺月,你有病?”

有病的林伺月始終背着他,削薄的唇輕抿着,劉海向兩邊掀開,露出此刻微擰着顯出幾分淩厲的眉,一句接一句地,冷靜地向任姨求證。

林嘉洛說的是真的嗎?

林玖芳真的是破壞別人家庭的第三者嗎?

祁永年真的是她爸嗎?

任姨從起初的避而不談到沉默,再到轉了椅子面朝着牆,低聲地回了個“嗯”。

那一聲承認一出來,林嘉洛自己還沒來得及發出一聲嗤笑,就聽林伺月捂着嘴突兀地笑了聲,笑聲短促而哽塞,甚至有一點滲人,讓人禁不住地冒雞皮疙瘩。

他皺眉望過去——

林伺月在任姨無盡的沉默中又笑了兩聲,從口袋裏摸出兩張照片,慢慢站起身。

任姨面露不忍,蒼白地勸慰說:“月月,你媽她也有……”

“苦衷嗎?”

她接過話,一邊笑一邊低聲重複,“苦衷?”

緊跟着,她抓起任姨店裏的一把剪刀,當着兩人的面,“咔嚓”幾下将兩張照片剪了個粉碎。

“任姨,我知道你每年都還會去看她,你告訴她,她的苦衷只給她的女兒帶來無窮無盡的折磨。”

“她的女兒,被人輕視,受人白眼,遭人冷落。”

“那麽大的苦衷,何必要我,何必生我。”

碎片散落在地,狹小的店內滿是死寂。

林嘉洛見林伺月起身似乎是要走了,擰着眉站起,試圖去拽她:“喂。”

“林伺月。”

“林伺月!!”

可無論他怎麽喊,林伺月都沒有回頭,一把推開理發店的門。

冷風席卷而入,她漆黑的發絲不止不休地飄飛,這時才轉過身來看他,一雙眼像在池水裏不停打轉的小船。

——“他們對我真的很好,你滿意了嗎?”

林嘉洛抿着唇,眼神枯冷。

他打她,罵她,欺負她,那麽多年,好像只有這一次,真正地剜到了她心上。

-

下午兩點,傅氏的集團年終酒會才堪堪開完。

幾個部門的主管訂了酒店,既是慶功也是聯絡關系。傅海安提前讓秘書準備了紅包,露個面就算結束,在酒店頂樓的大望臺坐了會兒,囑托司機送她回公司。

車走了半程,她裹着披肩悠悠醒來,注意到角落裏新來的小秘書。

小秘書姓靳,抱着頭神情痛苦,懷裏還塞着一份此前她要的項目資料,顯然是猶豫糾結了很久要不要叫醒老板跟進下進度。

她無聲地打了個哈氣,清醒過來,拍拍靳秘書的肩,要來資料。

項目是多年前的老項目了,公益性質,給滬城每一屆高三生的扶持資助,中間一度因為集團轉型暫停,到今年集團各層面都重新步入正軌,開始考慮重啓。

行駛到市中心,才初三,車又堵得水洩不通。

一個漫長的紅燈,持續消磨着人的意識,靳秘書見傅海安連着打了幾個哈欠,如坐針氈,最後壯着膽子開口,說趁塞車下去買杯熱咖啡給老板。

傅海安沉吟着點頭,車門還沒開前擡眼一瞥,手裏動作停頓下來。

靳秘書當老板有話要說,打足精神等着,順老板目光看去,只見車窗外,流光溢彩的高樓商廈間,人群往來,而其中一個衣着簡單的女孩神情怔忪地游蕩着,沒入穿行的人潮。

好一會兒,靳秘書聽見傅海安放下了手裏那份資料,整理披肩,忽然間囑咐司機找個地方停車,說自己要下去走走。

天冷,傅海安下去後,靳秘書抱着外套追出來,好在商場裏暖氣都很充裕。

她跟着傅海安,慢慢發現,她們跟上了先前的那個女孩。

女孩像是迷路了,不對,更像是漫無目的地在商場裏閑晃,目光沒有在任何一間門店停留,仿佛失了魂。好半晌才好像是累了,渾身一下垮下去,透出濃濃的疲憊感。

她終于有了想找一個目的地的意思,向着這一層咖啡廳的方向,可進去後,剛坐下沒幾秒,店裏就來了人,提醒她,消費入座。

她看了好一會兒飲品單,才拿出手機,可手機已然沒電了,自動關機。

她只能說句抱歉,起身離開,換到一家書店,可依舊是同樣的結果。

再換,再被勸離,拒絕,再換。

連着好幾次下來,靳秘書面露不忍,這一片商業區寸金寸土,連坐下休息一會兒的念頭,都是昂貴的。

她能看到女孩臉上越來越灰白的面色,光輝璀璨的燈落在眼裏,卻只映出大片的失措和茫然,仿佛和這整個繁華的世界都格格不入。

……好可憐。

她如此感嘆着,冷不丁卻被自家老板叫住,然後被囑咐着,提前去了女孩準備再嘗試邁入的面包店,找到店員,包下了整個店。

“對,下午所有人的消費,都記這個賬戶上就好,就說有活動好了。”

靳秘書呼出好幾口氣,體驗了一把當有錢人肆無忌憚花錢的快感。

她悄悄和店員交代好一切再出去時,恰好和推門而入的女孩錯肩而過,驚覺原來女孩竟然這麽瘦。

傅海安找了高一個樓層的休憩臺,剛好能看到樓下面包店店內。

她在一旁坐着,發現即使被店員告知有活動,女孩還是只要了最便宜的一份下午茶套餐,不熟練地使用着小叉子,一點一點吃着甜到發膩的蛋糕,中間連停下來喝口茶的動作都沒有。

吃到最後,慢慢地哭了。

她莫名跟着眼眶發酸,匆忙轉移視線,而後發現傅海安就那麽長久地看着樓下,從目光到神色,始終一動不動。

直到女孩起身離開,背影消逝。

直到黃昏暮色,直到星夜降臨。

-

“不是嗎?”

又回到集團大樓加班前,靳秘書去頂層茶水間做了一杯熱拿鐵,碰到正巧将要下班的行政姐姐,将下午的事情一說,幾秒後不由地瞪大雙眼,惹得對面的行政姐姐莞爾一笑。

“當然,那可不是馬路上随随便便一個女孩,有淵源的。你覺得我們傅董要是那麽同情心泛濫,能力壓她哥哥撐得起這麽大一個集團?

靳秘書開始頭疼,早知道多囑咐店員一句,給那個女孩上貴一點的蛋糕了。

誰能想到對方居然還曾經是傅董的養女啊。

她這頭正痛苦着,行政姐姐又轉問:“‘新生’那個項目,你推得怎麽樣啦?”

“還……可以吧。”

靳秘書低頭,她新來沒幾個月,做點和核心業務挂鈎度低的項目也很正常,起初旁人也都不太當回事,可後來傅董居然親自跟進了。

“其實我猜,可能是和那個養女有關,‘新生’本來也就是專對應屆高三生的……總之,加油吧~”行政姐姐拍拍她的肩,“有人重視總比沒人好~”

閑談結束,兩人一塊兒出了茶水間。

這會兒尚未正式複工,上下幾層樓都略顯冷清,靳秘書望着行政姐姐拎着包終于下班的背影,嘆了口氣,灌口水又重振精神,拿起手邊那一沓文件。

“新生”項目并沒有太大難度,一直推進得都很順利,只是當年有一個入選了的受援人,情況有些複雜。

在那一年所有接受了獎學金贊助的受援人中,只有這一位拿了錢卻沒有去上大學,飽受诟病。

可後面幾年追蹤回訪,征集受援人能代表後來在各自領域所獲成就的代表物,或者是別的什麽重要物品時,這個人又寄了一個包裹來。

當時的負責人對此耿耿于懷,一度還曾想把那人的資料幹脆全剔出去,後來因為轉崗而不了了之,包裹也一直保留着,直到前幾天她做歷年彙總。

靳秘書再一次翻開那頁資料,目光落在那人的名字上。

“林玖芳”。

十多年前的黑白照片過于模糊,依稀只能看到對方齊肩黑發,鬓發端正地別到耳後,露出清秀五官。

很難想象這麽一個氣質文靜的女生,當初會那麽沒眼界,拿了獎金又跑路。

她放下資料,轉而看向那個早就落灰的包裹。

滬城氣候潮濕,即便傅氏大樓的防潮做得再好,邊緣也還是生了一圈黴斑,小心翼翼費了半天勁才拆開,裏面是一本不太起眼的筆記本,帶着棕褐色皮封。

傅董重視,她一點小細節也不敢馬虎,連帶着資料和這本筆記本一塊兒帶上,去敲了敲傅董辦公室的門。

“進。”

裏面通風窗開着,暮色四合,泛起微微寒意。

傅海安在忙,鼻梁間架着一副透明的無框眼鏡,眸色淡淡,囑咐她将東西放下,就讓她下班了。

靳秘書走了後,靜谧一片,自動感應燈都不知不覺暗下來。

傅海安摘下眼鏡捏了捏眼頭,松開手裏原本的平板,擡手将最上面一頁的資料拿來。

在看到“林玖芳”這三個字的剎那,腿上的毛毯莫名滑落下去。

她停頓好半晌,直到入夜後整座城市的霓虹在背後漸次亮起,她喝掉了一整杯冷掉的澳白,這才一下翻開那份資料的第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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